骆越古歌绕荷城
2020-05-03刘景婧
一
山雨迷蒙中,那个形象一直在那儿——巨大的赤色人形,半屈着双臂,五指向上,壮硕的身躯,一柄圆弧形把手的长刀横腰别着,半屈着的双腿横跨在一只巨犬的正前方——这,就是骆越王。山风伴雨潇潇而来,扑打在刀削斧砍般的崖壁上,赤焰的鲜红在雨雾中浮动,骆越王身边大大小小的赤色人形逐一显现,他们无一例外地半屈着双臂双腿,仿佛在举行某种神秘的仪式。
我们的船沿着明江漂流,在一个马蹄形的大河湾处停泊。正是春雨迷蒙的三月,远山云雾缭绕,明江两岸苍山碧水,竹林潇潇,几株高大的木棉树如火如剑,直指苍穹,树上鲜红硕大的木棉花在雨中傲然挺立,像一团团浇不熄的火焰烈烈燃烧。开阔的江面上,几个头戴蓑笠的渔夫旁若无人地用壮话高声唱着山歌,粗哑的嗓音在旷古的天地间回旋荡漾,千百年来如出一辙,没有任何人和事能够改变它的野性。
宁明县古称“荷城”,生活在这里的壮族人民是骆越先民的后代,流传下来的骆越山歌曲调古朴激越,歌词以七字为句,句数也以双数为佳。我不懂壮话,但听这几个渔夫自由欢快的轮唱,总是想起奶奶曾经用汉语译给我听的山歌歌词:“与妹交情重如山,老是疑心为哪般。妹若心疑不相信,哥愿服毒给妹看。服毒死后情不断,变只燕子把妹伴……”骆越古歌情浓似火,又异常决绝,和神秘的花山崖壁画遥遥相望,似乎有一种奇异的感应。
船至河湾处,山雨奇迹般地停了。一路上欢声笑语、叽叽喳喳的我们,此时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静默。
据《宁明县志》记载:花山崖壁画指的是分布在明江两岸珠山、龙峡、达佞山、高山、花山的各个画点。而花山则是这些画点中画面最大、图像最复杂、内容最丰富、经历年代最长久的一个画面,堪称代表作。
我们面前的高崖壁画,就是其中的一幅。整个崖壁临江而立,内斜成一处巨大的岩厦,红褐色的人形壁画错落有致地分布在泥黄色的崖壁上。听导游说,古人选择在内斜的岩厦崖壁上作画,为的是只要雨水不大,就不会泼洒到壁画上。而事实也证明了古人的智慧,虽然崖壁上有不少粗细不同的灰黑色雨水渗流痕迹,但壁画的主体千百年来仍鲜艳如昔。
由于花山壁画正在修缮,崖边栈道不允许游人攀登游览,我们只能在游船上远远仰望。这一片赭红色的壁画,最引人好奇的是它是如何描画上去的?又是用了什么颜料使其保持千百年来不褪色?众说纷纭中,我想起老人们常常在茶余饭后讲的传说故事:从前,古骆越分为纳利和夏州两派,纳利有神像,夏州有神皇,他们常常率领部族在花山下展开激烈的战斗。后来,纳利请来一位名叫孟卡的异人,不仅力大无穷,还能在纸上画兵马。孟卡画的兵马栩栩如生,画好后只要锁在宝箱里一百天就能全部变活,为纳利一派夺取胜利。无奈天不遂人愿,到了九九八十一天时,不知道是哪个歹人走漏了风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孟卡的母亲。母亲担忧儿子的安危,趁孟卡不在时,偷偷打开了宝箱查看。谁知一打开,大批的纸兵纸马飞旋而出,但因为还不够一百天,还不能变成真人活马,结果只能飞到花山崖壁上,变成了鲜红的壁画。
历史尘埃,漫漶无考。孟卡兵马已随泛黄的故事沉入时光深处,但猎猎山风中的花山崖壁画为什么一路上散漫不羁,却在马蹄形的河湾拐角处密集聚拢?这确实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续博物志》有这样一段记载:“二广深溪石壁上有鬼影,如澹墨画。船人行,以为其祖考,祭之不敢慢。”作者李石是宋朝汉人,对花山壁画的了解仅限于古籍或传说,并不曾亲临花山进行考察。但他对花山壁画的描述却很有代表性:深溪石壁的鬼影幢幢,朦胧月色下的幽幽鬼迹,船家在风高浪急之时途经河湾拐角的心惊胆战、祝祷祭拜……这确实符合外乡人对神秘的古骆越文化的想象。作为一个从小生活在花山边上的宁明人,我从小听惯了老人们的古老传说,无论是让孩子们闻风丧胆的《鸡鬼传说》,还是经过壮族文化浸润改编后的《梁祝山歌》,甚至最著名的《骆越王歌》……它们无一不指向一种极具野性的原始崇拜。李石所认为的“花山鬼影”在古骆越先人眼中也许并非只起到恐吓作用。从古至今,河湾拐角处风高浪急,一直是行船的危险处。古时候行船条件较差,不少人丧命于花山河湾处。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骆越先民才怀着对骆越王的敬畏之情,以鲜红的颜料将骆越王及其臣民的形象涂画于明江沿岸的崖壁之上,特別是河湾拐角处,更是集中描画了骆越先民们围聚在骆越王身边举行的巨大祭祀盛典。也许骆越先民们认为,只有骆越王才能镇压得住丧命于河湾处的众多冤魂,也只有将骆越子民以“人形青蛙”的绘画形式献祭给骆越王,骆越王才不会找生人替代,转而保佑过往的船家和行人平安过渡——这与秦始皇兵马俑代替活人殉葬,也许是同一个道理。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花山崖壁画的众多谜团,仍然沉睡在历史的迷雾中,它们以众多神秘莫测的可能性,吸引了一批又一批学者文人前往探索。而骆越古歌依然如澄明的明江水,悠悠围绕着古老的荷城,等待着有一天,有志之士能真正揭开她神秘的面纱。
二
真正的歌海是从“三月三”开始的。
广西的歌圩源远流长,而宁明的歌圩多以花山为中心,在明江沿岸举行。据宁明县文化旅游和体育广电局副局长黄文伟介绍:“宁明县的歌圩每年春夏秋三季皆有,多在农历二三月间,定期定点举行,每次圩期一至两天。届时,青年男女盛装艳服,带着伞聚集圩场。圩日人山人海,白天多有唱彩调、斗鸡、放花炮、赛球、商贾屠贩沽酒买卖等活动,傍晚开始即进入对歌高潮,有些地方甚至通宵达旦对歌。青年男女唱到情投意合时,女子会突然夺走男子雨伞,男子会意,便追随女子到僻静处继续唱和、谈情说爱,待到黎明,互换定情物,唱分别歌。一场歌圩就此结束。”由此遥想当年漫山遍野的歌圩盛况,实在是令人向往。
2019年恰逢中华人民共和国七十华诞,也为了庆祝左江花山岩画文化景观申遗成功三周年,4月7日,宁明县“三月三?骆越王节”骆越根祖祭祀大典在新落成的骆越王宫隆重举行。祭祀仪式分为“同根共土”“骆越圣火”“净手上香”“颂祖昭恩”“行祭拜礼”“乐舞告祭”“源远流长(放生鱼苗)”“自由祭拜”八个部分,其中,最让我动容的是“乐舞告祭”的环节。
烈日炎炎,松涛阵阵,矗立在苍茫群山中的骆越王宫像一位庄严肃穆的骆越长老,静静地呼吸吐纳着旷野的气息。经过了前面严肃郑重的祭祀环节,此时忽然平地里炸起一声擂鼓巨响,还没等人们反应过来,无数鼓声像由号角召集而来的士兵,远远近近、高高低低而来,绵绵密密的鼓声渐渐地汇成一片铜鼓的海洋。站在骆越王宫大殿正门的一列鼓手身着民族盛装,奋力挥舞的双臂肌肉鼓起,镶着彩色花边的鼓槌彩带随着鼓手舞动的双臂上下纷飞。有几位鼓手甚至已是两鬓斑白的老人,但是他们面容肃穆,紧握鼓槌的双手一声声地按着鼓点的节奏,有条不紊地应和着鼓声,丝毫不因为年龄而影响擂鼓的激情,似乎已经和鼓点融为一体了。
在这响彻旷野的战鼓声中,几位面容姣好的女子和几位年轻力壮的男子依照古骆越部族的装扮,双臂高举半屈,与花山崖壁上千百年前的“人形青蛙”图腾一样,跳着“花山舞”。他们目光清澈,兴奋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力量与激情,在隆隆鼓声中起舞,在茫茫群山中歌唱,激越的灵魂似乎感应着骆越先祖的精神,在花山的青山绿水中自由释放着生命的力量。我似乎又看到了赤焰般鲜红的花山壁画在祭祀的旷野中烈烈燃烧,骆越先人的蓬勃野性在后人的骨血中汹涌澎湃。那种发自内心的欢乐与崇敬,是真实的生命战胜了严酷的自然环境而产生的,是不屈的精神战胜了鬼魅的幻想而产生的,是骆越先民精神与中华文化大融合之后的共生共荣而产生的!
而晚上在花山时空剧场上演的大型壮族神话实景剧《花山》,更印证了我的想法。花山时空剧场坐落在离明江不远的一座峭拔崖壁前,它依山度势,以花山岩画及其山体、河流、丰富的植被组成的壮丽神奇的自然景观为舞台背景,利用现代化的灯光效果,打造了一个五彩斑斓的“花山”神话。在这个与旷野无限亲近的梦幻世界,你會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一代代的骆越先民在生产力极其低下、生存环境极其恶劣的条件下,不屈不挠、团结奋进,不断地和自然灾害作斗争的卓越精神,那一个个动人的故事传说绘成了一幅幅绚丽多姿的历史画卷;而贯穿于历史长河中的骆越古歌,就像舞台中央那尊在冰与火的锤炼中浴火成凤的巨型铜鼓一样,成了骆越民族顽强不屈、奋勇向前的精神象征。
花山儿女紧跟时代步伐,用高科技手段打造了一场五彩斑斓的歌海盛宴,流传千年的骆越古歌在新时代焕发出新的魅力,它的古今交融,它的旷野精神,必将给古老的荷城带来更多的新意!
作者简介:刘景婧,女,广西宁明县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广西文艺理论家协会会员,第七届全国中青年文艺评论家高级研修班学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届西南六省区市青年作家培训班学员。有多篇散文、书评、影评作品发表于《文艺报》《新青年周刊》《芳草》《广西文学》《广西文艺界》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