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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赐与禁毁:三藩之乱后湘东南地区民间信仰的两种命运

2020-05-03袁霞

青年与社会 2020年5期
关键词:民间信仰社会秩序危机

摘 要:通过分析康熙年间湘东南狗神和鸡公山神的命运,可见国家和地方官判断民间信仰有益还是有害的标准,与民间信仰对地方秩序和危机善后造成的影响是否有益有关。总的来看,虽然官方对待民间信仰的政策屡有变化,但官方总是力图以各种方式将民间信仰纳入其掌控,兼用怀柔和强硬。

关键词:危机;民间信仰;社会秩序

学术界一度认为在传统社会中,由于儒家“子不语怪力乱神”思想的影响,国家和地方官对待民间信仰的态度是不友好的。实际上,国家和地方根据不同的情况,将民间信仰分为正祀、私祀、淫祀三大类,并采用不同的政策。而这三者并非固定的,三者之间存在流动、互动和转变。那么国家和官方究竟是以什么标准划分民间信仰的?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民间信仰究竟是“有益的”还是“有害的”。文章将以三藩之乱后,临武县和永兴县两种民间信仰的不同命运来解答这样一个问题:国家和地方官判断民间信仰是有益还是有害的标准究竟是什么?

三藩之乱起于康熙十二年,终于康熙二十年,持续八年之久。文章所选取的两大事件发生于三藩之乱后的湘东南地区(包括郴州和桂阳州,及二州所辖县)。这一地区,尤其是郴州、永兴县,在三藩之乱中是主战场之一,曾陷入长时间的消耗战,饱受战争的蹂躏。战后清政府从中央到地方推行了一系列的善后措施,满目疮痍的湘东南地区也施行了各种善后措施,其中有两大涉及民间信仰的事件值得注意:康熙二十一年,临武县的县令张声远发起了一场小规模的毁淫祀运动;次年春天,永兴县接到了来自皇帝的圣旨,当地的一位山神获得褒封、御赐匾额,并载入祀典。是什么导致这两处的神灵遭遇了截然相反的命运呢?

首先来看看发生在临武县的事件。被毁的乃是此前深得临武县民崇信的两座神像,因其形象“青面鸟喙独足”,被发动此次毁淫祀的县令张声远称为“独脚鬼”;地方文献中有时亦称为“狗神”、“犬神”——此名得自于祭祀该神的祭品;民众呼之为圣公圣母。

“狗神”虽未被列入祀典,也不是地方的私祀,可被划为淫祀,但屡著灵验,信众颇多。县志中记载了“狗神”信仰极盛时期的景象:“……两石神像,雕题觺觺。一龛处松下,俗称圣公圣母,屡著神通。……凡所祈赛惟犬是馨,远近屠犬以祀者络绎,松间岁无虚日,祷者尤设银花以为供。由是两石像之傍灿烂森列,丽如银肆。前苏镇公作小亭以覆其像;后鄭镇公设神厨釜竈之属,以备屠犬用。其灵通赫濯,为官民所敬慑者旧矣。”从上引文可见,狗神不知所自,祭品为狗,供奉用银花,信众颇多,以致于屠犬祭祀者岁无虚日、银花灿烂森列。

按照国家礼仪的要求,淫祀应当被拆毁。“自明以来,毁淫祀者众矣,州、县莫不以此为名”。如康熙年间,汤斌曾对江南的一些民俗祭祀,即民间信仰的寺庙进行拆除。实际上,这些行动并没有给民间建庙的行为带来太大的打击。汤斌本人就提前离任,之后继任的地方官没有沿用他的政策。而湖南省虽然淫祀颇多,但在文献中记载的地方官拆除“淫祀”的行动并不多。

许多州县地方官甫一上任会查阅方志,以获知当地的诸多神灵们,包括祀典、私祀、淫祀。如宜章县,乾隆年间的知县曾宗发和道光年间知县彭世昌,甫一到任就翻阅方志,了解祀典、风俗、望族等,他们认为:“神之灵岂止邑之人服其教,畏其神,食其德,即官斯土者亦藉资倚赖。”对淫祀,地方官一般都采用容忍、敬畏的态度,真正大张旗鼓毁淫祀的地方官并不多。从上引文可见张声远之前的地方官对狗神的态度是“敬摄”,而在各个版本的《临武县志》中,除张声远在他的《磔狗神判文》中使用了带有蔑视性质的“独脚鬼”一词,其他地方使用的都是中性的“狗神”、“犬神”,甚至还有带有褒扬和称颂色彩的“圣公圣母”。当发生水旱、疾疫、蝗虫,甚至兵灾时,地方官会轮番向诸多神灵祈祷,当神灵显灵解决这些危机后,地方官往往会重修庙宇、再塑金身以酬答神恩,或干脆将淫祀神列入地方私祀。如临武县县令杜金就认为当地的龙神:“其聪明正直,能出云降雨如龙神者,是黎元之福”。 龙神应该被列入祀典。又如桂东县宜三都的船俗,地方官曾一度废止,但“是岁疾疫肆毒,民罹其灾。后禀上复行及今世守,此亦先王神道设教之遗也,苟利于民无用苛责”。桂东县地方官以船俗利民来为自己辩解,这与临武县县令杜金如出一辙。有的地方官甚至会上奏皇帝,使灵验的神——包括淫祀神——有机会被列入祀典。

那么为何“狗神”为张声远所不容以致一定要毁去?

“磔狗神”的直接导火索是张声远颁布的禁屠狗令。据张声远本人撰写的《磔狗神判文》:“临阳民好屠狗,旧俗也,且立庙于城西十里许。……余治临三载久,有屠狗之禁。闻而□之,单骑率众至庙,磔其鬼而数其罪焉,为之判曰:犬曾尚义,不宜施横杀之刑。神最称灵,原自其好生之德。盖圣世不崇淫祀,岂可容独脚鬼惑众[5]?”张声远在此文中给出的理由是:犬类是好义的动物,不宜刑杀,而杀狗祭神之俗明显与他的禁令相抵触。不过张声远的行动还是显得十分的激励和慎重,据方志记载整个过程如下:

康熙壬戌为邑侯张公声远莅政之明年,廉其实,骑而往觇,至则命左右谕石神曰:“嗣后勿得蛊我愚民屠犬恣杀,不尔,罪当诛。”命掷筊,令输服,不应。怒曰:“何物妖神顽至此乎!”须臾命曳两像击碎之,弃其首通济桥下,取其银供花以畀窶民。一时观者拥成,震愕非常。侯复张榜晓示,仍令地方主木山土神木主以镇焉。今为本境土地祠。

张声远的判词更是铿锵有力:“按律先加枭斩,循例当置碎尸,粉作上泥,付之流水,立兹碑碣永镇武城。”他不仅断然行动毁去狗神,还在原地立土地木主以镇压邪神。这一行动也是卓有成效的,土地木主后来发展成为了土地祠,此后官方编制的方志中再未见到狗神,或圣公圣母,或独脚鬼信仰的存在。事实上,在废毁寺庙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很谨慎,如临武县的石角庵,在咸丰九年,由耆员黄满善、黄堂宦等修葺一新,“改名环溪书院,仍祀佛于上。”相比之下,永兴县的知县吕宣要大胆得多,吕宣乾隆八年仲春上任,改位于县署偏东的娘娘庙为幕室,并毁掉了神像。地方志中并没有对吕宣此举的原因进行说明。但此举引起了周围人的恐慌,“友人无敢入者,以居仆丁,则宁杖毙不从。”后来这个房间被用来舂米,五六年间出入的人平安无事,人们的恐慌才消除。

次年正月,好运降临到永兴县的鸡公山神头上,皇帝同意了议政王大臣等人的提议,赐给鸡公山神庙御匾、褒封还有列入地方祀典的资格。鸡公山神有如此好运,源自于其在三藩之乱中显灵。康熙十七年吴三桂部围攻永兴县城,月余不下。“至八月十六日,忽对河鸡公岭山中神兵出,旌旗蔽空。贼胆落,于次日拔营遁去。”时任湖广总督的董定邦当时在永兴城中,忽见对岸山上竖起了白旗,几日之后吴军便撤退了。其实所谓鸡公山神显灵发生的前几天,吴三桂因病突然死亡。消息在几天之后传到了胶着的永兴战场,吴军不得已撤军。在围城日久,援兵不至,消息闭塞的情况下,永兴城中的清军与平民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劫后余生的兴奋与茫然交织,加上对岸山上恰好有神庙——在战争中向神灵祈求庇佑是通行的做法——白旗出现的位置也接近神庙,于是城中便有了鸡公山神显灵之说。实际上,在战争中不明真相的民众常常发生误判,将官兵之功归于神灵庇佑,如乾嘉苗民起义中流传着众多白帝天王显灵的传说,有的传说甚至与事实相反,但这些并不妨碍信众的增加。此说在当时流传甚广,影响甚远——1681年安陵书院教学谈天衍游鸡公岩时,鸡公岩寺僧向他讲述了神灵显灵的故事——军民均对此深信不疑,董定邦甚至起了立即重修神庙的念头,奈何战争尚未结束,此举只得延后。但董定邦等人通过上奏等方式向皇帝报告了此事,在大臣们的层层推动之下,在三藩之乱平定两年之后,鸡公山神终于获得了“酬答”——来自中央的封赐和庙宇的重修,此次重修中,受过“神恩”的董定邦等人捐俸出资,左路千总王承与当地生员谢希鲲共同主持一应事宜。

几十年之后,雍正皇帝在《大义觉迷录》中列举了若干神灵显灵的事迹以证明清朝的统治是上承天命的,其中就有此次显灵:“即如我兵之守永兴也,士卒不过千人,贼以重兵相攻,势甚危急,蒙真武之神,显化神兵,布满岩谷,狂寇寒心褫魄,众遂溃逃而散。此有御制碑文,详纪其事者。”雍正皇帝弄混了鸡公山神与真武神。而据地方志记载,在康熙统治的时期,鸡公山上已有真武庙。为何康熙不封具有全国性影响的真武神,反而要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鸡公山神?这恐怕与真武信仰,亦即玄武信仰与朱明皇室的关系太过密切有关。真武信仰在明代达到鼎盛是由于永乐皇帝和以后历任皇帝的推崇。如果大封真武神,可能会另生事端。因此康熙选择主封鸡公山神,次封真武神。但鸡公山神的影响终究不及真武神,故几十年之后雍正皇帝弄混了。值得注意的是康熙二十二年虽有封赐,但鸡公山佑国寺和真武庙的祭祀费用并无定额,到乾隆十三年才获准每年从藩库中拨银三十两作为祭祀之费,此前要靠县令捐俸维持祭祀。

清政府对鸡公山神的酬答虽在五年之后,但考虑到三藩之乱结束于康熙二十年,相比其他神灵获得封赐的速度,不可谓不快。很多在战争中显灵助顺的神灵往往要等待十数年,甚至数十年才能获得来自中央的各种封赐酬答。如1855年,杨府君在镇压温州地方叛乱中显灵,中央的酬答1867年才姗姗而来。

迅速,是湘东南两次事件的共同特点。联系当时的背景,能更好地理解这种迅速的意义。当时三藩之乱甫定,湘东南地区,尤其是郴州所辖诸县饱受战祸之苦。如作为主战场的永兴县,战争中受创甚巨。1681年,谈天衍等人溯便江而上,见名胜皆毁于战火,满目疮痍。地方名胜尚且如此,民间损失之重可想而知。叛乱甫平,如何使地方从刚刚结束的巨大的社会危機和国家危机中恢复过来,稳定地方秩序、防止动荡的发生是中央政府和地方各级官员面临的首要问题。修方志、建寺庙书院、恢复农桑等等,都是安抚人心、安定秩序的善举。而大封有功之神,宣示统治有天命神明庇佑,对中央和地方来说都是一种不错的方法。事实上历次战乱、灾害之后,官员们总会推荐一批神灵给皇帝,最后总会有一批神灵获得来自中央的封赐。如咸丰二年长沙之围解除之后,次年长沙的风火二神、广济李真人、城隍定湘王均获得来自中央的酬答,包括封号、春秋二祭。而永兴之围的解除是战争的转折点之一,故亲历战事的将士们通过议政王大臣们着力向康熙皇帝宣传鸡公神的显灵,鸡公神也迅速得到了封赐。这既是对神灵的酬答,也是对永兴县军民的安抚。其中还可能受地方各方势力冲突与博弈的影响,如前文所提到的杨府君。

前文已指出张声远的行动除迅速之外,还兼具激烈与谨慎的色彩。临武县遭受战祸之害虽不像永兴县那样严重,但仍不可避免的受到了战乱的影响。由于资料阙如,今天已无法确切地知道狗神信仰之盛是否与三藩之乱有关。但大量的民众因信仰而聚集在一起显然是不利于地方治安的,尤其这个神灵具有诸多的“淫祀”特征。张声远是否有针对性地制定了禁屠犬令?今天已无法知晓。但,当张声远的禁屠犬令颁布地方之后,狗神的信众们依旧杀犬祭神,这是对禁屠犬令的公然违抗,也是对张声远本人权威,乃至地方官府的公然挑战。在这一事件中,张声远面临着一个难题:如果纵容乡民对石像的信仰,并继续以狗为祭礼,那么他的个人声望和权威将面临着极大的危机。乡民们会问:究竟是县令还是神的权威大呢?纵容这一信仰的存在,最终会导致张声远个人权威的丧失,进而导致官方权威的丧失。这是一场由信仰和禁令之间的冲突所带来的危机——地方神“挑战”地方官。如果处置不当,这一危机会从个人危机上升为地方危机。实则也是一场“文化”冲突。乡民历来信仰的石像,自有其祭祀、供奉的规范。但这一规范显然与地方官新颁布的禁令相冲突,“对于国家政权来说使文化网络中的各种规范为自己服务并不是一件容易之事,它经常不得不将自己的霸权凌驾于大众的信仰象征之上[14]。”张声远的处理方式是毁去这一象征,分利与民,并代之以官方认可的另一种象征,从而彻底断绝了狗神信仰再兴的可能。

在三藩之乱结束之后,国家对鸡公山山神的加封和张声远的“磔狗神”虽然方式不同——前者为拉拢,将地方信仰纳入国家体系;后者为毁弃,将不符合统治要求的信仰毁掉——其目的和本质却是相同的,都是为了维护社会秩序和统治秩序,使地方从危机中迅速恢复过来,并杜绝新的危机接踵而至,都是大危机之后的善后措施。事实证明,这两种行动都是有效的。几十年之后,永兴县的显灵仍被新皇帝称道(尽管弄错了显灵的神灵);而张声远的一系列善后措施成效卓著,使得他在临武县获得了极高的赞誉:“循吏者,以教民农桑、礼俗之为急,若张声远之禁屠狗、沈(沉)圣公,其可谓能用其正者哉!”不过,但三藩之乱渐渐远去,国家和地方官对这两种信仰的评价也渐渐趋于中性了,永兴县的鸡公山神和真武神均未再获得来自中央的封赐,而其后临武县地方志中对狗神的称呼变得较为中性,甚至有时用“圣公圣母”。

由这两个事件可见,在危机善后中,国家和地方官判断民间信仰有益还是有害的标准,与民间信仰对地方秩序和危机处理会造成何种影响有关。有利于地方秩序和危机善后的,则是有益的;反之,则是有害的。总的来看,虽然官方对待民间信仰的政策屡有变化,但官方总是力图以各种方式将民间信仰纳入其掌控,不仅采用怀柔的政策和手段,必要的时候也采用强硬的手段。

参考文献

[1] 王健.祀典、私祀与淫祀:明清以来苏州地区民间信仰考察[J].史林,20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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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美]罗士杰著、赵肖为译.地方神明如何平定叛乱:杨府君与温州地方政治(1830-1860) [J].温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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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美]杜赞奇著,王福明,译.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

作者简介:袁霞(1982.12- ),女,汉族,湖南郴州人,历史学博士,湖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讲师,研究方向:明清社会经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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