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春天去了还会来

2020-05-01乔仁潭

金沙江文艺 2020年2期
关键词:铁匠铺铁匠张大

乔仁潭

“打点吃点、打点吃点、穷……”

“打点吃点、打点吃点、穷……”

孩童们腰躬躬地念叨,把“穷”的音调拉得很长,并且尽力模仿得更像铁器淬火的声音。大伙围着老铁匠张大柱和小铁匠张建强的铁器铺子转悠,把这个无聊的游戏当作一种娱乐方式,而且乐此不疲,最关键的是把张大柱惹烦了,会出来大吼一声:“小豺狗拖剩呢,吼倒皇城呢整哪样?”于是大伙便轰然散去,一个比一个跑得快,经常有孩子掉了鞋子或者塌了裤子,立即引来嘲笑,成为大伙津津乐道的笑料,直到被下一个出丑的代替,当然,跑得慢的也会被嘲笑,这就是孩童们认为这个娱乐方式最有趣的地方。

铁器铺子就在来福街旧城墙转拐角处,大队办事处斜对面,离小学也不远,隔着两家人就是老人们常常聚在一起喝茶的纳福楼,铁器铺子成为孩子们可以放心找乐子的对象。

其实,张大柱并不凶,只是那张本来算得上五官端正的长国字脸,在炉火长期高温烘烤下已成为紫铜色,给人一种不怒而威的感觉,这是一个铁匠应该有的脸色,不足为怪。怪就怪在小铁匠张建强,无论炉火怎么烘烤,还是皮肤白皙细嫩,在炉火的映衬下白里透红,比小媳妇还妩媚,这是大家对这俩父子特别感兴趣的原因之一。

“小铁匠、姑娘样,媳妇就是说不上。”

“小铁匠、姑娘样,媳妇就是说不上。”

散开不久的孩童们在这次逃跑过程中,没有发现出洋相的伙伴,不甘心,重整旗鼓再次围着铁器铺子念叨,目的就是要把老铁匠张大柱惹恼,出来呵斥大家,为假意逃跑找个理由,由此发现出洋相的人。

大伙都认为小铁匠张建强不会发火,因为大人都说张建强是个“糨糊人”,而且在每一次游戏里,他都是不愠不怒,大伙已经习惯了老铁匠的呵斥,习惯了老铁匠只到门口呵斥完就折回头的节奏,有的甚至不愿跑太远,方便下一轮的“进攻”。

于是带头的小禄宝开始挑衅似的叫:“老强哎,老强哎……”老强是张建强的乳名,本来在他这个年纪,外人再叫乳名是不尊重的,但张建强的母亲在生他的时候,把打雷当作是炮声,吓掉了魂,没坐完月子就离世了,张建强吃百家奶长大的,所以街坊邻居里上点年纪的人都有唤他乳名的权利,到三十出头了,还有很多人称呼张建强时仍旧唤他的乳名。

出人意料的是张建强这次真发火了,而且他发火的方式与父亲也是两个极端,他以快速敏捷的身手,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一群顽皮的孩童中,准确无误地拎起带头的小禄宝,像提小鸡一样拎在半空,通红的面孔变得狰狞恐怖,喘着粗气,眼睛瞪得要滚出眼眶来,拳头紧攥,可以清晰听得咯咯咯的骨节作响。

孩子们都懵了,像被施了定根法术似的,好一会儿才被小禄宝的尿骚味惊醒,纷纷向四周鬼哭狼嚎地散去。

张大柱也懵了,愣在原地一会儿,反应过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赶紧把瑟瑟发抖的小禄宝从张建强手中剥离出来,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好在除裤子湿了之外并没有其他什么地方不对劲,这才想起对张建强大吼一声:“你疯了吗?”

张建强被剥空的手还停在半空,被父亲这一吼,不甘心地放下来,气呼呼地回到里屋,一脚把那个无意挡了道的木凳子踢飞出来,落在街道中间。

夏末的午后太过闷热,热得让人有点透不过气,即便熄掉铁炉子的火,摇着蒲扇,还是让张大柱热得透不过气,似乎比平时面对铁炉子的火还要热。

小禄宝的娘和小姨就坐在对面,喝着已经淡得不能再淡的茶水,时不时在一堆红彤彤的糖纸堆里捏捏,看看是否有被遗落的水果糖,确认已经没有了,才认真地咔嚓咔嚓嗑南瓜子。

在张大柱看来,毕竟小禄宝是个孩子,论理也是张建强先动手,得由自己人认这个错。

小禄宝妈更是这样认为,禄宝是幺儿子,宝贝得不得了,哪能让小铁匠给欺负了,必须要讨个说法,最起码要让对方赔上几个鸡蛋,给小禄宝喊喊吓丢的魂。小禄宝小姨跑过外地见多识广,听说这事主动来给姐姐助威。

小禄宝妈终于坐不住了,板着脸用鼻子发音:“我来给小禄宝喊喊魂,老张你不介意吧?”

张大柱赶紧说不介意不介意,是我家老强冲动了。“老强,你就出来给你嬢嬢她们认个错,给要得?”张大柱试探性地敲了敲里屋门框。“凭哪样?我凭哪样受这种窝囊气?”张建强在床上瓮声瓮气地回答,鼻音很重。

“哎,街坊邻居的,说句软话也不怪嘛。”张大柱实在不好找什么理由来劝说。

“难道他们天天来胡闹还有理了?我就不信。”张建强就是不低头。自从看见小桃红抱着孩子笑嘻嘻地回娘家的样子,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段时间以来特别委屈,特别窝火,特别烦躁。每天重复着叮叮当当的声音,闻着那股刺鼻的热气,使他有种想找人打架的冲动。

张大柱自然不知道儿子的心理状态,自从去年包产到户,各家各户都忙得不亦乐乎,他也忙得不亦乐乎,每天做完活计倒头就睡,高强度的劳动使父子俩几乎没有交流。儿子的婚事他也不是不着急,可他一个光棍大老爷们,也不好像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一样,天天到有姑娘的家里拉家常。

虽说也托了几个媒人帮助寻个儿媳妇,可人家都说难,主要问题是姑娘们都说嫁个打铁匠,不被呛死也会被累死,何况这个家没个女人,每次姑娘来看家都乱得不像样。就这样,张建强的婚事一直没个着落。

“老强、老强。”禄宝妈不依不饶,非要见着这个肇事的毛头小子,他不松口认错,自己也不好提赔偿条件,偏偏张大柱又是一个榆木脑袋,也不懂得主动提。现在她倒有点后悔了,坐了一下午,没个定论自己也没台阶下。

禄宝小姨毕竟是走南闯北见识广的,磕完最后一颗瓜子,见姐姐除了焦虑和唠叨之外,对这家榆木脑袋似的父子无计可施,心中有点好笑。用手拢了拢桌子上的瓜子壳,再拍拍手上似有似无的灰,直接掀开已看不出花色的布帘子,径直走到张建强的床前,一把扯掉他蒙着头的被子,本来想大吼一声“这样热的天捂豆瓣酱吗?”但吼声只开了头,便以低音完成了内容。接着听到的反而是张建强发出如狮虎般低沉的吼声,听得出吼声中又羞又怒,把三人都吓了一跳。

禄宝小姨率先缓过神来,赶紧顺势在满是汗味的被子上揩掉黏糊糊的液体,转过身来说:“没事,这孩子病着呢!”

进入初冬,天气渐渐凉下来,清晨的草尖尖上有了露水,上学的孩子起得早了,就到铁匠铺子的铁炉子上烤一下鞋。可铁匠铺子不再像过去一样早早地准时开门生火,一开始大伙有点埋怨两父子开始懒惰了,后来才发现屋里似乎多了个女人,有的说长得很好看,也有的说长得像个母夜叉,头发乱哄哄的,这些很不一致的说法更加引起孩子们的好奇心,利用各种方法去窥探这个突然出现在铁匠铺子的女人。

在多次复杂的窥探过程中,小禄宝显得最为冷静,具体地说,从始至终都拒绝参与,这与他多动好奇的性格极不相符,小伙伴都认为他是被小铁匠吓怕了,纷纷说他是胆小鬼,编出顺口溜:“小禄宝,见着铁匠就要跑……”小禄宝气不过:“我不是怕小铁匠,是我小姨说不能去偷看人家媳妇。”

从小禄宝嘴中证实了这个女人的存在,而且是小铁匠张建强媳妇,孩子们的好奇心急速降温,至于为什么没办喜事这个问题,并不能引起孩子们的热切关注,顶多就是在闲着的时候问问父母,为什么没有去张建强家做客吃席。

隔着古护城河,有人看见铁匠铺子后窗经常坐着一个女人,既算不上漂亮,也算不得丑陋,五官凑在一起还算协调,但皮肤有点黑而且不太平滑,痤疮留下的瘢痕有点明显。看得再认真一点,可以看见逐渐显得臃肿的腰身。偶尔还能听见她用别人听不懂的方言与小铁匠交流几句,小铁匠一边说一边比划与她交流,脸上满满的幸福感,同时又时常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仿佛有什么危险会毫无预兆地发生。

铁匠铺子的整个冬季比起往年要显得冷清些,老爱捣乱的孩童们被父母警告不许靠近铁匠铺子,原因是铁匠铺子有个女疯子会抓小孩,开始孩子们不信,但没过多久就信了,因为铁匠铺子在夜间经常有女人嗷嗷嗷地哭。孩子们很快换了其他娱乐方式,不再靠近铁匠铺子。

张建强经常待在里屋不出来,只有张大柱一个人用咳嗽声伴奏,叮叮当当地敲打着。纳福楼喝茶的老人们有点担心:“张大柱,活计让老强干,还是去看看病。”张大柱不回答,只是尴尬地笑笑。

张大柱在春节来临前倒下了,听生产队的医生说,只是点感冒,就是舍不得花钱看病,结果成了肺炎,再拖成了肺脓肿……

丧事办得很简单,张建强哭得很伤心,一个劲哭,谁也劝不住,只有小禄宝妈和小姨悄悄劝了,才稍微平静些,用一口门板改造的棺材,勉强支撑着把张大柱送上山。

张大柱出丧那天,大伙都知道里屋还坐着一个“儿媳妇”没出来磕头,但没有一个人正式提出来,似乎那只是一个传说。

春芝公开出现在大家视野里的时候,怀里已经抱着一个婴儿。小铁匠张建强愁眉苦脸地一边打铁,一边不时瞅瞅春芝,让春芝时刻都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春芝这个名是听见小禄宝小姨这样叫她,大家才知道张建强的媳妇就叫春芝,再打听细致一点,知道她姓陈,来自陕西,说是家乡遭了水灾,没法生存才来到这里,今年刚好18岁。当然这些说法都来自小禄宝小姨,没法求证也没有人有兴趣去求证,人们只需要有个说法就行。不过半年的时间里,大家看着春芝的身高似乎长了一截。

张建强,辛苦下给我打把刀……张建强,麻烦帮我接下钉耙齿……自从成了家,街邻们都自觉地不再唤他乳名,改称他的大名,话语中也开始有了客气的味道。

“张建强,孩子取名了没有?”纳福楼的几个老人在喝茶时偶然想到这个话题,推荐林家老爹来关心一下这个苦命的孩子。林家老爹的儿子是生产队大队长,不需要推辞,理所当然地捋着胡子把张建强叫到面前来问话。

“没有呢。”张建强搓着黑黝黝的双手,有点局促不安。

“男孩还是女孩?”有老人迫不及待地问。

“丫头片子。”张建强回话开始谨慎起来,时不时回头瞅自家门口。

接着是短暂的讨论,最后还是由林家老爹说:“那就叫张兴丽吧,小名丽丽,希望你家业兴旺,姑娘长得好看,你识字不多,这俩字也好写。”张建强听见林家老爹给闺女取名,眼睛都湿润了,赶紧买了一包青蛙春城烟皮给大家每人传了一支。

“丽丽、丽丽……”张建强开心地唤着襁褓中的孩子,铁匠铺子逐渐有了生机。春芝在热心的大妈、嬢嬢们帮助下,学会了给孩子洗澡,做饭。在孩子睡着的时候,就端个小板凳,拿着完工的刀具锄头仔细端详,偶尔帮着用细砂轮打磨一下粗糙的地方。

到丽丽开始蹒跚学步的时候,春芝开始能一字一句地与大妈小媳妇进行交流,虽然不太流畅,但大家都显得非常有耐心。

有不太懂事的就问:“春芝,张建强对你好不好?”

春芝说好。

“咋个好法?”小媳妇们其实就想从春芝嘴中找出几句笑话,以供闲暇时取乐。可春芝往往在这个时候只会笑笑不予回答。

“你爸妈知道你在这儿吗?”

春芝这时就会眼睛发红:“不知道。”

“那你是咋来到这儿的?”有好奇心强的不甘心。

“坐火车。”这回答并不是大家想要的答案。

再往下问,就会被年纪大的呵斥住:“做人要厚道噶!”话语中带着长辈的威严,于是没人再敢往下问。只有小禄宝,在一群小媳妇的循循善诱下说:“丽丽他妈是我小姨帮张建强买回来的媳妇。”这话别人听见了不要紧,没人认真去求证,但小禄宝妈听见了就会拿笤帚追着打他:“小豺狗吃剩的,你乱嚼牙巴骨。”有时打得狠了,小禄宝便不管不顾睡在地上打滚:“就是嘛,我都看见张大柱拿钱给我小姨妈了,好些大团结呢。”小禄宝妈始终拿这宝贝幺儿子没辙。

铁匠铺子关门了十多天,大伙都没在意。小禄宝小姨也不见了,大家不以为怪,这个女人从来都是飘忽不定,据说婆家都拿她没办法。兴许是张建强陪着春芝回娘家去了,大伙都这样认为。但最后回家的只有张建强,背着脸蛋冻得通红的丽丽,爷俩个脏得像叫花子,成天关着门不出来,只听见丽丽经常哭闹。

开始没人敢问,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见铁匠铺子重新开张了,才有人问:“张建强,春芝呢?”

张建强沙哑着嗓子回答:“死了。”

没人继续追问,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有孩童们不依不饶,想方设法靠近丽丽追问:“丽丽,你妈给是跟着人家跑了?”

丽丽刚刚学会简单的话语,口齿不清地回答:“我爹说是豺狗拖走了。”

“那你要拉着呢嘛!”

“我睡着了,我爹去追,没追上,老豺狗跑得太快了。”丽丽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

孩子们听了丽丽的话,笑得没心没肺,那些奶奶婆姨们听了,都转过身悄悄抹眼泪。

小铁匠张建强白里透红的脸色,开始逐渐成为黑色,有的说是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苦累过度就成了这个脸色,有的说他一年到头就不洗脸,所以才成为这样。这个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丽丽倒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手、脸和衣服都是清清爽爽,可惜头上那蓬头发就像一堆乱草,被丽丽自己胡乱地捆扎成各种形状。有的女人看不过意,主动帮她扎个小辫子。这个时候,基本不说话的张建强还是会礼貌地说声谢谢,丽丽会兴高采烈地到用来淬火的水缸里反复打量自己。

“老张、老张,你姑娘给你打电话了。”村公所的计生宣传员站在村公所木楼上,朝着对面的纳福楼使劲摇摆着她肥厚的手掌,带动着手臂上的脂肪在晃荡。张建强听见叫唤,放下茶杯,一边使劲咳嗽着,一边朝村公所去,其实他不是很想咳,但咳嗽声能引起其他人对自己的注意力,所以在这个时候他咳得特别响亮。

有人会在后面不屑地说:“看人家那得意样!”

这话一般不会有人回应,但偶尔也会有人接上一句:“有本事你也生个人家那种能干的姑娘,自己得意下!”这种时候,窃笑声或者其他的话题很快就中断了这种没有争议的对话。

“老张、老张,你姑娘又给你寄东西了。”邮递员蹬着咯吱咯吱响的自行车,把一大包东西交给张建强。张建强眯着眼,把包裹拿在太阳光下照,像是要透过厚厚的包装看清里面是什么,这有点多此一举,因为根本看不清,也没有必要用这种方法看,可张建强乐意把包裹高高举起来看,目的就是让更多人看见他手中的包裹。有时候是汇款单,他也是这个姿势举起来看,虽然只认识自己的名字,他还是要认真地观摩一番,大伙在看见包裹或汇款单的同时,也能看见张建强那双强劳动下变形的手掌,以及那双一直挂着两坨眼屎的红眼睛。

张建强不算太老,自从关了铁匠铺子的生意,就变成了街邻们嘴里的老张,其实他还没跨过五十的门槛,却已经像个六十多的老人,弓腰驼背的,被烟头熏得发黄的手指头与覆盖着厚厚一层茶垢的搪瓷口缸很配套,除了吃饭时间都在纳福楼待着,看几个老人在那儿下棋。一开始大伙都打趣他:“你这个岁数来这儿是不务正业噶。”他就憨厚地笑笑:“没得事,我能整哪样?”大家就不好再说什么了。的确,这两年使用人工种地的太少了,何况工厂里做出来的锄头镰刀又轻巧又锋利,谁还上铁匠铺子呢?

纳福楼老了。檐口的木头向外斜着,几根椽子失去挡雨方板的保护,已经有些糟朽,有两片瓦片摇摇欲坠,被热心人用一块小方木条垫着,防止了它下滑的趋势。主人家全家已经外出打工,不再经营,请林家老爹代为照管,让一群没事可做的老人闲暇时有个去处,茶叶和烧水的柴块由大家集资拼凑。

没有主人的纳福楼显得有些落寞,茶叶劣质得很,于是大伙都自己端着自己的茶杯来这里下棋或看棋、聊天。偶尔有家庭条件好点、做人也大方点的棋友,主动捐献一点质量好些的茶叶,便是大伙最高兴的时候。

在收到汇款单的日子,总会有人提议:“老张,发财了么请个客噶。”张建强这时一般心情都特好,会立即应承:“那个自然,何消说。”于是大家又可以有好几天不用自个带茶杯来。

张兴丽出事那天下午,张建强的眼皮子跳得厉害,心慌得很,莫名地有种想要找个人说说话的冲动,其实他平常很少说话。

张建强胡乱吃完晚饭,顺着来福街走了个来回,没找到合适的说话对象,其实就算有,他也不知道能说什么。现在的来福街冷清得很,大伙都外出打工去了,有的到省城,还有的到了广东深圳。先是像丽丽一样未婚的姑娘小伙出去,后来是像小禄宝一样的年轻人带着媳妇出去,再后来,小媳妇们生完孩子不等断奶就出去了,剩下的都是老人和孩子。除了纳福楼,很少见到三五个聚在一起的街邻。

村公所组织了一场庆祝香港回归的花灯歌舞,只要还能直起腰的,都被村公所叫去排练去了,张建强也被叫去过,可他那双手臂就像是两根钢筋焊接的,与队伍的动作怎么也协调不起来,村公所这才作罢。张建强本来想去排练场,可一想到排练时大家的哄笑声,有点不自在,还是决定不去了。

张建强顺道到纳福楼转悠了一圈,只有两个棋很臭的老头子在那儿,看了一会儿还是觉得索然无味,干脆洗脚睡觉,可又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快到天亮时,张建强总算有了困意,迷迷糊糊地听见丽丽在叫他,以为丽丽回来了,想起身去开门,可就是起不了身,通过一番痛苦的挣扎,总算清醒过来,却发现什么也没有,于是又懊恼这好不容易睡着的,干嘛非要自个折腾。

一定要请林家老爹帮我看看,这段时间老是被“鬼迷着”,不是什么好兆头,张建强这样想。虽然不迷信,可这些年与大家在一起,听人家聊鬼魂神仙的时候多了,脑子里自然就有了这样稀奇古怪的念头。

“老张、老张,来村公所一下!”村公所的治安员站在纳福楼门口喊,这让大家有点意外,站在村公所就能喊答应,何必跑到这儿来,有点多此一举。

张建强没多想,失眠让他有些头昏脑涨,糊里糊涂地跟着治安员来到村公所。在看到两个警察的时候,头脑一下子就清醒了,他这辈子就没跟警察打过交道,即便是春芝失踪的时候,他也没报过警,只是自己胡乱到处找,现在警察主动找他,让他有点惊慌失措。

“你就是张建强?”一个年长一点警察温和地问。

“是、是!”张建强回答得哆哆嗦嗦。

“你有一个女儿叫张兴丽?”警察眼中流露出的怜悯让张建强有点不舒服,他对这种带有怜悯感情色彩的眼神过于敏感,只点点头表示认可。

“你女儿死了,工厂宿舍着火,你要亲自去一趟,认定遗体。”警察说得很小声,张建强听来却是炸雷一般地响,响得有点听不太清楚。

丽丽的骨灰盒是由张建强用一块红布包着抱回来的,就放在堂屋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上。

小禄宝和媳妇经不住他妈三天两头地哭闹,很不甘心地回来了,开了个电器修理店,日子倒也过得去。

没了女儿的张建强没人再称呼老张,大名继续运用广泛起来。“张建强家,交电费了!”“张建强家,开户长会了!”张建强对别人怎么称呼自己并不在意,对任何涉及自己名字的喊话都只是简单地回答一句:“哎、好。”

纳福楼什么时候散伙的,张建强没关注,只知道林家老爹百年归宗的时候,丧事办得很隆重,美中不足的是没找到未婚童男子抬第一杠,就连抬丧的人手也没凑足,只好去其他街道请了几个。

“张建强,要搬新家了,你干嘛还想不通嘛。”负责棚改、扶贫的工作队员耐心地把这话问了不下百遍,就是无法得到张建强的准确答复。

“你们都搬吧,反正我不想搬。”张建强自己也说不清楚对这个几乎要倒塌的小屋有什么留恋的。七十岁了,这个一生坎坷的人,从丽丽没了那天开始已经无牵无挂,却就是不肯搬出这个小屋。

周围的街邻基本上都搬空了,只有张建强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生活着。有的街邻来劝了几次,都只是敢站在门口和张建强讲话,不敢进去,里面有丽丽的骨灰盒哩!

工作队没办法,在街邻的指点下,请小禄宝妈出面做工作,小禄宝妈八十多的高龄,说话有些不利索,思索了好久,颤巍巍地说:“他还惦记着春芝呢,他怕搬了家,春芝回来找不着。”

“你该搬家搬家,我们帮你找陈春芝。”工作队员抱着试试的态度,再次找到张建强。

“咋找得着?”张建强头也不抬。

“现在电视上不是有 ‘等着你寻亲’栏目吗?只要她还活着,一般都能找到。”听到新的回应内容,让工作队员看到了一丝希望。

“让我想想。”张建强开始松口了。

经过近半年拉锯战式的思想工作,张建强终于在街邻的帮助下,将丽丽的骨灰盒安葬在张大柱的坟旁边,收拾了简单的家当,搬进新楼房。

陈春芝还是没找着……陈春芝有了点线索……听到这类消息的时候,张建强的表情不再像刚刚开始时候那样丰富,只是简单地回答:“哎、好。”似乎别人只是在提醒他交水电费。

“老张、老张。”这个称呼好久没听见了,让张建强有点回不过神来,探出头确认是小禄宝,才走下楼来。

小禄宝早成了老禄宝,儿子已经成家,在建筑工地上开挖机。这时正气喘吁吁地指着来福街方向:“我儿子说有个女人在工地上转来转去的,有可能是春芝。”

“在哪?”张建强浑浊的眼睛一下子有了神,急速地朝着来福街小跑,平时常常叫疼的腿脚似乎一下子就没了毛病,老禄宝也在后头紧跟着。

空旷的工地上除了机械和工人,没有什么女人。“我儿子说,那女人五十多岁的样子,高矮跟我们常跟他描述的春芝差不多,打电话给我,我就赶紧去叫你了。”老禄宝跟张建强一样失望。

“朝着车站方向去了。”有人提醒。

两人到达车站时,班车已经开走了好几辆。

“可以请公安帮助。”老禄宝儿子给两人出了个主意。

在公安局的帮助下,张建强和老禄宝在录像视频里认真地辨认着每一个人。

“应该是这个。”两人指着一个身材适中,穿着枣红色衣服的妇女说。可视频上,这个女人一直未正面出现在摄像头下,在所有的乘客名单中,也没有陈春芝这个名字。

公安干警把乘客中姓陈和名字中有春芝两个字眼的乘客查了个遍,始终没找到有价值的线索。

猜你喜欢

铁匠铺铁匠张大
铁匠教子
铁匠铺
铁匠铺
张大林美术作品欣赏
叮叮当当的铁匠铺
铁匠
张大勤
舔一舔
老家的铁匠铺
锤不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