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观社会的双重异化
2020-04-30彭柏林
[摘 要] 当前社会无疑是一个景观社会,媒介时代才刚刚开始。当代社会批判理论家居伊·德波在分析景观社会和媒介时代的新异化时,着重强调了“分离”的作用方式和表现形态。从马克思等人那里继承而来的“分离”概念,是德波在《景观社会》第一章中描述“景观”的产生和运作机制的基础。分离作为景观的运动机制,作为一种特殊的双重异化,有效批判了生产和消费领域中的碎片化、量化、单向化、颠倒化、媒介化等特征。通过分析分离的作用方式及表现形态,德波揭露了被景观和影像笼罩着的虚假的统一世界,这又为当前马克思主义的社会批判理论提出了新的时代课题。
[关键词] 居伊·德波;景观社会;分离;异化;统一
[中图分类号] B565.7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673-8616(2020)02-0050-12
20世纪初,列宁写作了《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这一政治经济学论著。他论断了当时世界范围内资本主义的基本特征是帝国主义的,这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诞生澄清了基本的现实经济背景。随着俄国无产阶级革命的爆发和欧洲革命的相继失败,欧洲马克思主义的知识分子们开始反思失败的原因。他们考察了大量帝国主義的经验材料,如大机器生产、资本的全球扩张和垄断、福利社会和休假制度、文化艺术表现形式的影像化转型等,其代表人物如卢卡奇、本雅明、霍克海默、阿多诺等纷纷著述,对大工业机器生产时代的这些特征进行理论总结。此后,包括《审美文化》《启蒙辩证法》《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等一大批著作的相继问世,形成了西方马克思主义审美批判的传统,也宣告了一个“景观社会”的到来。在法国60年代的政治风暴中成长起来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居伊·德波最早明确提出“景观社会”这一概念,用以与20世纪初大工业机器生产兴起以前的时代即“前景观社会”相区分。在1967年完成的《景观社会》一书中,他高超地化用马克思的异化理论,提出了“分离”学说。“分离”概念是他对景观社会展开马克思主义批判的核心范畴。
一、景观与分离
当代法国著名的社会革命家、电影制作人居伊·德波(Guy Debord)以其激进的《景观社会》(La Société du Spectacle)一书闻名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界。在这本书中,德波提出了“景观社会”(Spectacle Society)这一概念,宣告了资本主义新时代的到来,即“新的异化”时代的到来。这种“新的异化”,正如张一兵教授所言:“马克思面对的资本主义经济现实是人与人关系的经济物化颠倒,而德波眼中的事实却是已经颠倒的物化本身的表象化再颠倒。”[1]可见,“新的异化”是一种二重颠倒,不仅包括前景观社会的物化颠倒,更是景观社会的物化本身的表象化颠倒,从而使先前的直接性的物化穿上了“表象化”这种外衣。在表象化的“装饰”即“分离”力量的作用下,形成了“景观的庞大堆聚”[2]3,而大众则陶醉其中。
景观作为一种新的社会控制形式,其区别于前景观社会的显著特征在于文化维度。同商品社会一样,景观既是一种商品堆积,也是一种政治意识形态和以大众媒介为手段实现社会控制的新形式。当然,大众媒介在改造旧资本主义文化的同时也渗入了政治、经济等多个领域,成为一种不能轻易划界的模糊景观。这种景观的具体表现是当下社会俯拾即是的休闲和娱乐设施,“景观主要通过休闲和消费、服务和娱乐等文化设施来散布它的麻醉剂,人们被广告的引导和商业化的媒体文化控制”[3]。景观借助于文化的“软实力”满足人的欲望,冲破人的意志防线,模糊人的真正需求和伪需求,刺激人不断地寻求消费和满足,从而使得虚假消费成为生产和人的一切活动的中心。在消费支配人的行为这一模式下,商品的价值和使用价值都退居次要地位,只有交换价值才能满足人对“表象”的需求。以交易、成本、利润为特征的计算和效率思维也由经济领域渗入了文化领域,主导着大众的价值观和价值选择。
为了解释景观这种新控制形式的发生,德波从马克思、卢卡奇等人那里汲取灵感,创造性地提出了自己的“分离”概念。德波认为,“分离是景观的全部”[2]8,“宗教论证了宇宙论与本体论秩序的合理性,而这种秩序是和统治者的利益一致的;它诠释并美化了这种利益,而这正是这个社会所不能做到的。于是,所有这样分离的力量就都是景观性的了”[2]8,“景观是一种将人类力量放逐到‘现世之外,并使人们内在分离达到顶点的技术样式”[2]7。他认为:一方面,分离是景观性的,分离本身制造景观,并为景观的现实基础做辩护以强调景观的正当性;另一方面,景观是分离的顶点,景观代表了人的力量同现实生活的分离,即人同自己所从事的自然、生产和消费活动的分离,从而造成了到达顶点的异化状态。可见,景观和分离机制密不可分,可以说景观成了分离本身。
二、分离的作用方式
德波眼中的分离既是一系列作用力的集合,也是这一集合中的子集各自发生影响及相互影响的过程。这一集合包括碎片化、量化、单向化、颠倒化和媒介化等。下文分别就这些作用力展开具体的探讨。
(一)碎片化
碎片化从根本上可以分为时间碎片化和空间碎片化,由此形成了碎片化的时间和碎片化的空间。时空的碎片化反映在人的现实生活中则表现为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碎片化。其中,政治碎片化包括地方主义、民族主义、国家主义等形式,这些碎片化形式以地理空间为基础,强调在一定地理空间范围内的认同性以及超出这一地理范围的多元性。经济碎片化包括生产碎片化、消费碎片化和市场碎片化等方面。文化碎片化则以其强大的渗透力发生于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表现为碎片化阅读、碎片化学习、微文化、信息碎片化、审美碎片化、传媒碎片化等社会现象。同时,碎片化研究也在多种学科,如在传播学、社会学、美学方面展开。总之,碎片化体现的是人本身的多元化、差异化、原子化、阶层化、瞬时化、媒介化、朦胧化的生存状态。德波认为:“景观展示其所是:一种以生产力的增长为基础的、受制于机器的独立运动的、产生于一种日益精确地将劳动分工碎片化为姿势和动作的自在发展的分离力量。”[2]8他认为不仅劳动分工本身就是一种碎片化,即将人与人根据分工的不同隔离开来,使其原子化,而且分工表现出的“姿势和动作”也是一种碎片化,即作为劳动的分工,其内容与其形式的分离。劳动的内容应该是一系列的知、情、意的统一性的活动,然而,在分工的条件下,这种完整的知情意活动简化为“姿势和动作”这种“无意识的”形式。之所以将其形容为碎片化,是因为机械性的“姿势和动作”是片面的人的活动方式,同时也是片面的人与人交往的方式。一方面,人受制于机器的运作方式和时间的限制,必须在某个时间点做出固定的某个动作;另一方面,只有在机器时间控制下的前一个人做完了某一个动作,下一个人才可能做出规定的相应的动作。此时,是人适应机器和机器时间,而不是机器适应人,这样就使得人的劳动同时受到时间和空间的制约。劳动成了碎片化时间中的劳动和碎片化空间中的劳动。
(二)量化
近代以来,工具理性的膨胀使商品的质的第一性让位于量,德波则将这种第一性激进化为唯一性。他认为,“商品形式将一切事物都减化数量的等同性。数量正是商品形式所发展的,并且它只能在数量上发展”[2]13。德波把数量作为商品形式发展的结果和唯一条件,认为量的维度自从由商品形式所发展出来以后在当下完全取代了质的维度。因此,“将一切事物都减化数量的等同性”即量化是分离力量的重要表现方式。这种分离不仅是质与量的分开,更是量对质的取代。在计量化、功能化的逻辑下,一切不能被计算的、没有直接功能的都被看作是神秘的,被排除在认识的范围之外。由量化所造成的分离景观是纯粹的商品的堆积。如果说前景观时代的物的存在是一种“生活性的存在”,那么,在景观社会中,物的存在则是“存在性的存在”。它们不与人的真实的情感和欲望发生联系,因而它们并不承载着人的真实的目的和需求。人制造它,并不是因为它讨人喜欢,而是因为它能为人所用,能经由交换去满足人无休止的伪需求。最终商品本身成了外在于人的“第二自然”,它们本身从人所赋予的质的规定性中分离出来,展现为一种只剩下广延性的没有生机的“自然景观”。不只是商品,在科技理性笼罩着的“繁荣”之下,几乎所有的对象都被纳入了统计的范围,成了被統计对象。这其中包括GDP、大学排名,甚至人,像人口、人的情商和智商,还有最近出现的“颜值”等。其中,“颜值”这个词最能代表德波所说的景观的量化。“颜值”作为人这一最高级“物”的容貌表象化,对其进行量化,即是对物的表象的“分离”。它所反映的是景观对人的入侵,被量化了的人的容貌成为一个数值和符号,其目的似乎是为了简化人与人之间的直观的真实交往,从而加快交流速度,缩短人之间的了解过程。这种“交往捷径”体现的不是“看脸的时代”对人的形象的重视,而是“看数字的时代”对人之间交流的符号化。而作为影像的“符号”和数字正符合景观社会影像化的价值诉求。
(三)单向化
提及“单向化”,容易想到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的代表作《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在这本书中,马尔库塞认为,“单向度的人”指的是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丧失了能动性和创造性、不能批判自我的生存处境、没有反思精神的人。根据王昭风的说法,“从态度到思想,从心理到行为,甚至从意识到潜意识,受众都是完全单向度的、被决定的”[4]。他把景观社会中的认识分析为影像、距离和受众三者,认为这种单向化指的是受众被影像所决定的特征。所以,马尔库塞是从积极的方面来说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主体能动性的丧失,而德波则是从消极的方面来说景观社会中主体被影像征服的现状,影像成为真正的能动性的主体。德波说:“如果某个时代这样的技术已经发展起来,其社会需要只能通过其中介来满足。如果这个社会的管理和人们的一切交往整体上只能依赖即时交往手段,那这只是因为这种‘交往本质上是单面的。”[2]8在这里,德波主要把人的单向性归结为交往的单向化,也就是在交往被“即时交往手段”所限制,主体只能依赖于“即时交往手段”的时候,人的交往的中介化及由此导致的受到中介所制约而不能主动选择交往形式的被动性。因此,交往主体同时作为影像的受众是被由影像所构成的中介所决定的,人依赖于这些“影像中介”,成为“一切从影像出发”的“单向度的人”。并且,“在景观中,世界的某一部分把自己展示给世界,并且优越于整个世界。景观不过是这一分离的共同语言。观众只是通过一种他们单方面的关系与真正的中心相联系,这一中心使他们彼此之间相互隔离。因此,景观重新统一了分离,但却是以他们的分离将他们重新统一”[2]9。德波不满足于人与人以影像为中介的单向度,还指出所有人以影像为中心的单向度。这时,任何人都只是指向“真正的中心”,这种指向不受他人的影响和制约,只受到“景观”这一“分离的共同语言”的制约,任何人都只服从和服务于景观。景观具有最真实的客观性,是生活的唯一“所指”,所有人都是它的“能指”。如果说前一种单向化中人与人的分离表现为景观作为能指将作为所指的人拉开距离,那么后一种单向化则更为深刻,它指的是景观代替人成为所指,人丧失主体性成为能指。在这里,能指即观众有数量上的多,所指即景观却获得了质的神圣性。在这种“权力”结构中,客观性的景观作为所指压迫着作为能指的众多主观性的观众,他们必须选择景观作为自己的交往对象而别无替代,他们不可能在景观这一唯一的交往对象中寻求反思和批判景观的资源,只能完完全全地被景观所奴役,丧失了否定性。
(四)颠倒化
分离的另一手段则是颠倒化,“颠倒”一词在马克思的著作中很常见。马克思在批判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辩证法的时候,认为它是头足倒置的。马克思把国家、宗教的出发点放回人自身,肯定了社会存在先于社会意识,即存在先于本质。德波类似地指出了景观社会中的一种新的颠倒,也就是表象对本质的颠倒。他说:“经济统治社会生活的第一阶段,使人们实现了从存在向占有的明显堕落——人类实现的不再是等同于他们的之所是,而是他们之所占有。目前这个阶段则是经济积累的结果完全占据了社会生活,并进而导向了从占有向显现的普遍转向,由此,一切实际的‘占有现在都必须来自其直接名望和表象的最终功能。同时,一切个体现实都已变成为社会现实,在这一意义上,个体现实直接依赖于社会力量并受社会力量完全塑型。只有在个人现实不再存在时,个体才被允许显现自身。”[2]6他认为,人的存在不再指向人的本质的对象化即占有,而是指向人所占有之物的表象。可以说,这些表象包括身份、地位、角色、名誉、证明甚至是外貌以及外貌的符号化。举个例子,从人的装饰打扮可以看出一个人的财力、身份以及在该场合中人的角色,这一点在景观社会中表现得如此突出以至于人们把这些信息的集合符号化为一系列的数字、文字和图片,如名片、身份证、会员证、注册账号等。这些信息同现实的个体相分离,导致的是真实个体在交往中的缺场,甚至导致了真实个体和“直接名望和表象”的尖锐对立,“只有在个人现实不再存在时,个体才被允许显现自身”。景观社会中另外一种颠倒指的是手段和目的的颠倒、主体和客体的颠倒。康德早就在他的绝对命令中申明了要把人当作目的而不是手段的主张,马克思继承康德的伦理理想,提出在共产主义社会中会实现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所有人自由发展的条件,从而把手段和目的统一了起来,这种统一建立在整体和部分也就是所有人与个人的辩证统一关系的基础之上。德波发现“景观同义反复的特征在于这样一个简单事实,即它的手段同时就是它的目的,它是永远照耀现代被动性帝国的不落的太阳,它覆盖世界的整个表面并永远沐浴在自身的光辉之中”[2]5。可以说,景观的目的并不是人的发展,而是它自身的扩张。颠倒在于:景观从作为表象化的方便人与人之间的交往的手段,成为在现实生活中扩张自己的霸权而成为真正左右人们的主体,景观的目的不指向非景观,它唯一的目的就是它本身。因而景观是没有对象的,它是其所是,是绝对的主体,是无目的。
(五)媒介化
作为分离的媒介化是景观社会控制人的最显著的方式,也是景观的发达的文化和审美维度的根源。这种媒介化首先造成了受众和影像的分离,进而产生了人与人之间的分离,由此集中表现为视觉化和距离化。“为了向我们展示人不再能直接把握这一世界,景观的工作就是利用各种各样专门化的媒介,因此,看的视觉就自然被提高到以前曾是触觉享有的特别卓越的地位。”[2]6景观社会是名副其实的视觉中心主义,前景观社会的直接性主要在于交往以触觉为中心,面对面的交谈、写信都需要有现实具体的可触摸的物,人们的表达也以可触摸的物为载体,从而使书写成为真正的艺术。景观社会则不然,由于“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转化为一个表象”[2]3,影像成为人不得不选择的交往工具。网聊日益兴盛,表达的方式也日益影像化,人在手机屏幕上简单的触摸就可以写出形态各样的艺术字。尽管这些字容易被滥用或者千篇一律,但是景观社会的分离机制总能够用另一种影像代替这一种影像,景观迫不及待地更新换代以至于作为景观的“技术”成了人前进的动力。往往是一种新的技术的出现后大众才被迫去学习和掌握它,这些新技术掌握在极少数人的手中,使得绝大多数人所用、所会、所求都離自己格外遥远。就像我们日用的手机,尽管整天与它形影不离,但我们对它了解多少呢?所以,视觉化的同时也产生了距离化。古时候的“天涯若比邻”却成了如今的“咫尺天涯”。我们只不过通过广告,在渲染和夸张的气氛中喜悦并陶醉于它们的多姿多彩,我们甚至不能亲自拆卸它,担心难以复原。我们能做的只是不断地为它们补充能量——充电、上缴话费来继续它们对我们的时间和空间的占有与限制。在景观社会里,修理旧物品是一件极少数“精明能干的人”所能做的,手机一旦出毛病,就必须得找专卖店或者售后。还有我们身上所穿的衣服,其材料如何制成?是什么材料?对于这些问题,我们心甘情愿地不去知道,因为景观提前为我们设置了一个完美的中介——服装销售商,他们会以广告的形式为我们描绘出衣服炫丽的“外表”。还有各种中介机构、代理人的出现,如婚介、律师,他们都是景观为我们精心设计的。媒介对人的控制涉及社会的方方面面,以至于有学者认为,媒介即意识形态[5]。
三、分离的表现形态
在马克思所处的时代,分离主要表现在生产领域,自从人同自然分离以后,人的主要生产活动以工业为主,农业居于尽管是基础性但次要的位置。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提出了著名的异化的四个表现形式,即劳动者同劳动相异化、劳动者同劳动产品相异化、劳动者同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及劳动者与劳动者相异化。可见,在马克思的视域中,异化是生产领域的异化,德波的“分离”概念则扩大了这种异化内涵。张一兵、仰海峰等人认为,德波的分离不仅表现在生产领域,更表现在消费领域,还表现在生产本身和消费本身的分离。下文就具体分析这几种分离形态。
(一)生产领域的分离
分离同异化一样,发生在生产领域。在这一领域,景观社会中的“观众”作为工人进行生产活动。这一领域的分离包括:工人与产品的分离、工人之间的分离以及人与真实的自我的分离。在德波的表述中,“工人和产品的普遍分离已消除掉了任何对已完成活动的统一的观点,消除掉了生产者之间的全部直接交往”[2]8-9。可见,这种分离是普遍的,实现的是一种间接交往。所谓的“普遍”,英文为“generalized”,还可以解释为“广义的、无显著特点的”。这样容易理解为:工人和产品的分离发生得如此频繁以至于没有什么秘密可言,更谈不上引起工人内部的反思和反抗,工人对这种分离习以为常。此外,德波预设了“直接交往”才是人与人之间真正的交往,由分离所造成的间接交往即媒介化、碎片化、单向化的交往是不值得提倡的,也就是“其基本理论框架建立在真、伪两重性划分以及异化理论的基础上”[6]。“德波仍然陷入自柏拉图以降的形而上学承诺中——我们能够最终抵达(相对于黑暗的)光明、(相对于虚假的)真实。”[7]德波还说:“工人并不生产自身,他生产出一种独立于他们自身的力量。”[2]10言下之意是,如果工人生产他们自身,那么他们将同时生产他们的真实自我和从属于他们的劳动产品,以及他们的生产活动也是属于工人本身的。然而,现在“他生产出一种独立于他们自身的力量”,也就是景观。之所以说景观是一种力量,正在于其自我生产性,按德波自己的话说,就是“景观成为当今社会的主要生产”[2]5“景观也就是资本”[2]10“景观正是这一新世界的地图,这幅地图刚好等于景观所猫绘的疆域。那些逃离我们的力量,以其全部力量向我们展示了它们自身”[2]10。一方面,景观是对景观社会的描绘和摹本;另一方面,景观社会的全部就是景观本身。令人惊异的是,我们按照一幅地图生活,而这幅地图就是我们生活的全部。这颇有点类似于命定论的论调,景观似乎就是上帝,我们的全部生活掌控在他的手中。作为资本和生产力的景观本身成为一套生产体制,它同时具备了生产所需的一切要素:工人、景观空间、资本及技术官僚[8],从而使景观本身源源不断地产生出来。因此,人与真实的自我的分离主要表现在:人通过生产景观及生产景观的自我生产,使自由的、全面的、作为目的的自我成为景观生产的手段,人终于同“目的我”相分离。
(二)消费领域的分离
分离发生于消费领域,这一领域的分离是景观社会独具个性的异化方式,它首先体现为消费主体需求的泡沫化。仰海峰认为:“然而,虽然生产中的分离与异化构成了景观社会的基础,但与商品社会相比,景观社会中更为突出的是消费中的分离与异化。在商品社会中,我们消费是为了消费有用性,因此消费本身是受到抑制的。而在景观社会中,由于商品的丰裕和意象的中介作用,消费本身不再是基本需要的满足,而是被意象激发的需要的满足,德波称之为伪需要的满足,这就使真实的消费变成了消费的幻觉。主体自身的内在分裂,在德波这里就是需要的内在分裂。”[6]在以往的社会中,消费的出发点是为了满足人的需求,然而,景观社会中人的需求成为一种伪需求。这种需求极大地超过了人的需要的限度,致命的是,人将伪需求看作自己的需要,把获得伪需求的满足当作需要的满足。保障人身体安康和精神幸福的真实需要被伪需求所泡沫化,人永远不觉得自己的需求达到了饱和状态,永远朝着“真正的中心”——景观,单向度地以为自己在获得。殊不知自己丧失的是自由全面的目的我,人就像王尔德在《道林·格雷的画像》中所描述的格雷,为了美貌永存,为了保持对人的诱惑力及性快感的满足,不惜出卖自己的灵魂——让画像老去,让美继续,最终走上了杀害朋友的不归路。
消费领域的分离还体现在消费主体的被动性。“在消费领域,社会主体作为一个被动的消费者与主动创造的社会生活是分离的,人只是沦落为一台被动的消费机器。”[9]在这里,由于景观的自我生产,社会生活成为主动的一方,社会主体则沦落为消费机器。问题是,一般看来,“被动消费”只发生于商品匮乏的时代,指的是选择的有限性。然而,如今在商品极其丰富的时代,被动消费似乎再一次取代了主动消费,只不过被动消费的原因不再是选择性太少,而是其反面——选择性过多,以至于人不自觉地放弃了选择的权利。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过多的选择给人一种假象:需要还未满足,并且这些需要是社会所提倡的。在这种假象的引导下,人自以为正当而崇高地勤劳工作以获得那些可选择但还未获得的东西,选择的极限就是目标的极限,导致了人忙忙碌碌而不知所终。因此,这种被动性是一种无休止性和盲目性。
消费领域里的分离最重要的一点是人同非劳动时间的分离。非劳动时间也就是休闲时间,在马克思那里是人可以自由支配以获得自由全面发展的真正属于主体的时间。然而,在景观社会中,由于网络、广告、媒体对休闲时间的渗透,使人一方面享受着它们所带来的视觉刺激,另一方面在这种视觉享受的诱导下进行着消费活动。即使没有直接的交易,人在休闲时间所使用的休闲工具都是媒体化了的,它们背后是巨大的媒体生产组织,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经济利益。因而,广告的实质是经济学对美学的利用,在没有广告的时代,经济学利用的是心理学,其目的的达成需要一种面对面的诱惑,需要消费者直接对商品的接触和与销售者的交谈。从而在非交易时间也就是休闲时间,人不必要面对商品和销售者,可以充分利用这些事件干自己想干的事而完全不受利益的干扰。然而,在广告成功地被经济学所利用之后,交易活动的缺场却避免不了“交易阴谋”的在场。这场阴谋是一场拉锯战更是一碗“迷魂汤”,广告不诉求消费者立即购买其所推销的产品,即不指向直接的交易活动,这就让消费者放松了对广告的警惕。广告是在无限的重复中加深人对它们的印象,使人在平庸的重复中获得对商品的记忆,最终促发“消费灵感”的产生。正是因为广告成功地在消费者脑中植入了关于商品的记忆,这种灵感才得以在人们需要某个接近于被广告所推销的同类产品的时候,近乎“灵感性的”毅然地选择了它们。即使人不选择,也会有所关注,这种关注所带来的网络效应,也足以达成广告的“煽动阴谋”,足以造成更多的关注。可惜的是,人在这场拉锯战中丧失了辨别力,成为广告的“同谋”。因此,“非劳动时间”成了广义的“消费时间”,在这段时间之内做的所有事情都指向某个时间点的现实的消费活动。从而,广告消灭了使人自由全面发展成为可能的“非劳动时间”。
四、虚假的统一
德波在《景观社会》一书中多次提到“统一”这个概念,然而,景观社会中的分离如此之甚,统一真的存在吗?德波给出了答案:“从生活的每个方面分离出来的影像群汇成一条共同的河流,这样,生活的统一便不再可能被重建。重新将他们自己编组为新的整体的、关于现实的片段的景色,只能展现为一个纯粹静观的、孤立的伪世界。这一世界之影像的专门化,发展成一个自主自足的影像世界,在这里,骗人者也被欺骗和蒙蔽。作为生活具体颠倒的景观,总体上是非生命之物的自发运动。”[2]3因此,要说统一,只在于景观的自足性和自发运动。他还说:“景观源于世界统一性的丧失,现代景观的巨大扩张表现了这一丧失的全部。”[2]9“因此,景观重新统一了分离,但却是以他们的分离将他们重新统一。”可见,德波悲观地认为分离是统一的前提,统一是分离的实现。景观社会并不存在真正的统一性,也就是一切分离的反面,所谓的统一,只是虚假的统一。
这里,我们需要区分德波所谓的作为“影像群”的统一和“生活的统一”。前文已述,景觀社会的影像群是景观自身在碎片化、量化、单向化、颠倒化和媒介化等作用方式下形成的“景观的庞大堆聚”。由此带来的一个疑惑是,景观作为人的对象化产品的非对象化表象,究竟如何可能是自足的并产生庞大的自发性运动?因为非对象化即指离散性、无目的性,碎片化和媒介化了的景观作为量化了的符号,单向化和颠倒化地指向一个中心即景观自身,这其中的逻辑断裂德波在《景观社会》第一章中并未展开充分解释。换言之,按照德波所用的形象化的语言,把影像群比喻成一条源源不断的河流,那么这条河流究竟源自何方?流向何方?既然是自足的,为何不是一潭死水?“纯粹静观的、孤立的伪世界”为何是不断运动着的?因此,在景观本身之外找到一种景观运作的根本动力机制,一方面,是解决景观社会统一性的理论焦点,如果景观的纯粹自发运动缺乏一种根本的动力机制,那么,作为影像群的河流本身也是一种理论的乌托邦。另一方面,如果存在这种外在性的根本动力机制,那么,它与分离究竟是什么关系?分离本身可以作为景观自发性运动的机制集合,那究竟在什么意义上它又是一种起源性和发生性的机制?或者说分离之外还存在一种独立于景观性分离的统一性?
对上述问题的解答与德波二分性的统一概念的另一方面相关,即所谓“生活的统一”。作为一个情境主义者和先锋艺术的倡导者,德波的哲学理论必然有其浪漫化和理想化维度。德波无疑十分向往田园牧歌式的隐居生活,并切实为之践履,在尚博的小屋中逃避社会的监视和专心读书。尽管德波描述的景观、影像或媒介对人的真实生活的占领带有思辨否定的、自反的、封闭的甚至是神学的色彩,但是不难理解,他对统一性概念毫不含糊地做出了一个二元的划分。正如他自己所言:“我总是清楚地表明或是全部,或是全无,从而使自己处于绝无让步可能的境地。”[10]这种对全部或全无的渴望无疑表达的是一种对社会制度、文化产品和生活实践的精神洁癖。按照这种思路,德波在理论上是不会将作为影像群的统一与真正生活的统一只做形式和概念上的区分。事实上,德波将二者做绝对区分的立场已经表明那种外在于景观的根本性的动力机制既不是不存在的,也不是存在的。景观的完全自发运动并非完全否认作为资本所有者和劳动者的本质和存在,只不过它们的本质和存在是以媒介的形式成为社会的能指亦即所指。“骗人者也被欺骗和蒙蔽”,因此,德波号召人们要从景观中“突围”出去,好比一群被蒙上眼罩的人,除非有第一个人揭除了眼罩看到了光明(别人是戴着眼罩的而自己没有),否则所有人对黑暗都会习以为常,把黑暗当作光明。德波认为他的景观社会批判理论就是要做这项揭除眼罩、蒙蔽和欺骗的任务,从而把黑暗中的统一性完全倒过来成为光明的统一性。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分离就是统一,只不过是在光明的统一性中分离出去一种黑暗的统一性。表面上来看,分离只是景观自发运动的动力集合,但是,从根本而言,分离本身又是起源性和发生性的机制,是在前资本主义的生活逐渐丧失了统一性的基础上,生产领域和消费领域才涌现出碎片化、量化、单向化、颠倒化、媒介化的大潮。在这个意义上,德波的景观社会批判不仅是一种新的资本主义批判理论,又是马克思的资本主义批判的直接继承者。
“生活的统一便不再可能被重建”,在这一指向未来社会的论断中,德波悲观地将技术作为景观的同谋和一部分,从而形成一股巨大的发生性的分离力量。不同的是,马克思主要把技术作为一种统一性的力量,这是仍然身处智能时代的景观社会中的理论家亟须重视的一个差别。如果说景观社会具有一种历史维度,那么,德波已经提出它必定一路高奏凯歌,是不可逆转的。而技术作为推动历史发展的一种巨大的生产力量,在德波看来,它不仅不断生产着生产景观的庞大机器堆聚,它本身就是分离的始作俑者。这一立场鲜明地体现在他对城市空间和区域规划的反抗策略——漂移中,漂移者把城市街道作为蜿蜒的山谷,他们探险、漫步、迷失、忘我,把心理地理学和先锋艺术作为突围技术空间的实验。这无疑具有超现实主义和反理性的特点。在马克思那里,由第二次工业革命带来的城市的急速扩张尽管以一种非人化的形式改造了人的生活,但是“在人类历史中即在人类社会的产生过程中形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现实的自然界。因此,通过工业——尽管以异化的形式——形成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类学的自然界”[11]。换言之,由技术革命带来的城市生活在马克思看来才是人的现实的生活世界,德波所向往的牧歌田园是根本不存在的。可以说,马克思是在充分认识到了工业技术对人带来的异化效应之基础上,乐观地肯定了伴随这种异化的巨大生产力必将会促进人的最终解放。技术并不是未来历史发展要扬弃的对象,人异化的根源在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关系形式。
如果说城市、工业、技术是德波批判的景观社会中生产性的、推动庞大景观堆聚和汇流的根本动力,技术在本质上就是景观,那么,景观的本质是什么呢?在马克思那里,景观无疑只是人的本质的对象化产品而已。在此,我们有必要回顾马克思对人的本质的四个规定,即人的本质就是人的需要、人的劳动、人的实践和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就此看来,景观在根本上并不能离开人的生产性的劳动实践,在满足人的伪需求的同时必然伴随着人的基本生存需求得到满足。此外,所谓景观的自发性运动也不过是由生产与消费组成的全部社会关系网络。景观在本质上仍然是属人的而不是超人的。德波在沿用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批判时有意识地将景观对人全部社会生活的控制与宗教意识形态进行类比,试图提出一种“景观拜物教”,但我们应充分认识到这一类比的修辞学限度,可以肯定地说,景观并没有“将人类力量放逐到‘现世之外”。
五、结语
尽管长期为学界所忽视,但人们应该承认,德波在《景观社会》的第一章中创造性提出的“分离”概念是对马克思“异化”概念的一个天才的运用。这一概念对媒介时代的批判极具讽刺性:异化理论不再保留主客二分和关于人的主体性的目的论预设,景观本身已经将人完全包围,在景观空间中,人与景观的关系已经无所谓对象化的奴役。这或许就是德波弃用异化,而用极具平庸性和遍在性的分离概念的初衷。德波悲观地看待景观社会和媒介时代中分离的绝对性,拒斥分离性与统一性的辩证关系。但恰恰是这一点不仅使其情境主义的反抗策略如漂移、异轨、构境成为景观本身之一部分的乌托邦[12],更违背了分离概念的社会批判本性。分离一旦成为景观本身,成为丧失了辩证否定性的力量,那么,景观社会便永远丧失了批判自身的理论资源。正汹涌而来的智能时代给人类提供了庞大的智能机器堆积,智能产品制造景观和自我复制的能力是空前的,这似乎印证了德波的担忧。但是在面对科技与景观的同谋时,技术哲学对人的主体性的反思又恰恰需要从马克思那里汲取理论启示。马克思对技术和生产进步的乐观主义无疑也是我们反思德波景观社会理论的重要参考,这是当前亟待加强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领域。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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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张一兵.孤离的神姿:阿甘本与德波的《景观社会》[J].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3(6):9.
[责任编辑:李 妍]
Double Alienation in the Society of Spectacle
——An Analysis on the Concept of "Separation" in the First Chapter of The
Society of the Spectacle
Peng Bolin
Abstract:The current society is undoubtedly a spectacle society, and the media age has just begun. The contemporary social criticism theorist Guy Debord emphasizes the mode of action and manifestation of "separation" when analyzing the new alienation of spectacle society and media age. The concept of "separation" inherited from Karl Marx and other scholars is the basis for Debord's description of the emergence and operation of "spectacle" in the first chapter of The Society of the Spectacle. Separation as a movement mechanism of the spectacle and a special double alienation, effectively criticizes such characteristics as fragmentation, quantification, unilateralization, reversion and media prevailing in the field of production and consumption. By analyzing the mode of action and the manifestation of separation, Debord exposes a false unified world shrouded by spectacles and images. This puts forward a new research topic for Marxist social criticism theory.
Key words:Guy Debord; spectacle society; separation; alienation; unity
[收稿日期] 2019-09-24
[作者简介] 彭柏林,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博士研究生(上海,2004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