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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

2020-04-29黄灯

旗帜文摘 2020年3期
关键词:课堂学生

黄灯

来到90后身边

062111班毕业5年后,我接受系部的统一安排,于2016年9月接手1516045班(该班大一时,在肇庆校区),再一次担任班主任,从062111班到1516045班,中间相差了9年。1516045班有点特别,大一时,系部没有分专业,中文、文秘、传媒三个方向的学生,混在一起,到大二才按照大一的绩点排名,确定专业。实际的情況是,绩点排名靠前三分之一的学生,都选择了热门的传媒方向;中间三分之一的学生,选择了不愁分配的文秘方向;剩下的三分之一,自然到了高冷的中文方向。这种排法的一个意外结果,是传媒方向的两个班,没有一个男生,而中文方向,却囊括了80%的男生(尽管如此,男女生比例在中文班还不到1∶3)。如果绩点在某种程度,能代表学生的学习能力,毫无疑问,男生在中小学阶段,无法与女生抗衡的局面,哪怕到了大学,都没有获得根本改变。

班上一共有37名学生,29名女生,8名男生。如果说,在接手062111班时,我对班上的男女比例还有意外,到我接手1516045班时,我内心唯有奇怪的感激,一个纯粹的中文班,拥有8名男生,已经是让人欣喜的结果。无论如何,我不希望一个班级,全部是同一性别,单一性别集合的班级,让人产生陌生的失衡感,仿佛与人相处的半径缩小了一半。班上生源依旧以广东为主,除了严闽轩来自福建、何海珊来自广西、苟亚东来自贵州、李萌来自山东、秦思思来自湖南,其他32名学生全部来自广东各地:其中茂名6名,潮汕地区5名,珠三角一带6名(广州、深圳、佛山、东莞各一名,中山2名),其他则来自诸如信宜、韶关、罗定、河源、湛江、阳江、翁源、化州、云浮、台山、梅州等广东稍微偏远一点的非珠三角地区。

对1516045班的孩子,我有一种与062111班完全不同的感觉。

如果说,062111班给我带来的触动,更多来自空间的阻隔,通过他们的语言、性格、爱好、价值观念和文化烙印,“广东学生”作为一个整体概念,开始植入我的内心,他们让我意识到,在我根深蒂固的湖湘文化视野以外,灿烂而丰富的岭南文化,其实也一直在滋养一群人,一群完全不同于湖南人性格的广东人。

而面对1516045班,给我带来最直接的触动,则来自时间的隔膜,我不得不感叹,我完整见证长大成人的第一个群体,竟然已经这么大了,竟然已经上大学了。我想到这群孩子,他们的年龄和我大学同学的孩子相仿,和我的两个外甥相仿,一种真实的“代”的感觉油然升起。尽管他们和062111班仅仅相隔9年,但这9年的岁月,足以在我的视野中,淘洗出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群体。

在中国的教育体系中,“班主任”类似一种教导者的角色。面对062111班时,我很自然地履行着教导者的职责,当辅导员告诉我,吴志勇有一段时间经常逃课,经常躲在宿舍不进课堂时,我曾理直气壮地去宿舍找他,在楼下的过道,从人生的意义、念大学的价值、父母的期待谈起,说服他无论如何要按时出勤,至少要拿到毕业文凭,他听了我作为一个班主任类似谆谆教导的话,竟然改变了学习态度,不再逃课,也不再对学习听之任之,不但顺利拿到学位证书,而且在大三那年,履行一个班长的职责,管理班上的很多琐事。

但今天,当我面对1516045班一张张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脸,我突然感到班主任身份以往配备的诸多常规手段,统统失效,我满腔惯有的热情顿时冰封,他们只需一个低头看手机的动作,就足以消解班主任角色给我带来的“权威”,凛凛的漠然中,让我意识到一种真实的尴尬。我感到此前持有的、负载在班主任身上的话语系统,已难以进入他们的频道,更让我忐忑的是,我不知道自己所持有的价值观念,在度量这个群体时,是否依然有效。

仔细想来,为何在面对1516045班时,我会有如此明确的困惑,和我家族里面真实的经验有关。我大姐的儿子江江,出生于1994年,已从浙江一所二本院校毕业。我二姐的儿子佳佳,出生于1995年,正就读于湖南一所理工大学。在养育江江、佳佳的过程中,家人面临了很多全新的挑战,父母和子女之间,有着难以调和的矛盾,两个阵营,仿佛两个绝缘、互不理解的黑洞,一种真实的代际,在信息时代的喧嚣中,因为各自经验的异质性,相互感受到一种失控的无力。我想起20世纪80年代的初中生,父母最担心的事情是早恋,仿佛只要避开了早恋的沼泽,父母就可以高枕无忧,孩子的前程则一片光明。而今天,到我们为人父母,面对孩子的成长,最让人恼火的事情,已经变成了如何面对他们对网络的沉迷。

初中阶段,江江和佳佳总是偷偷跑去外面上网,姐姐、姐夫束手无策,最后蹲守在湖南汨罗大众南路一家叫智慧桥的网吧,将早已沉迷游戏的孩子“捉拿归案”,并给予最严厉的惩罚。但惩罚的后果,并未让他们远离网络,青春期的叛逆,面对大人的反对,激起了更强烈的反弹。尤其是佳佳,哪怕到高三,依然沉迷游戏、网络小说,致使亲子关系陷入了难以调节的困境,尽管高考成绩尚可,但到大学后,依然沉迷虚拟的网络世界。二姐百思不得其解,小时候的佳佳,热爱阅读、喜欢思考,成绩也一直很好,如果不是沉迷网络,我们全家都相信,他会有更好的出路。在我们眼中,无形的网络,像一个奇怪的恶魔,会让小时候聪明亲近的孩子,变得眼神冷漠,拒绝交流。

现在,一群与江江、佳佳完全同龄的孩子,来到我的身边。我突然意识到,随着信息时代的坐实,“代际”这个词,已变成一种坚硬的存在,对我的教学生涯而言,面对更为年轻的群体,将是专业以外的新调整、新挑战,而我再次担任的班主任角色,也将从以往的教导者变成一个旁观者,孩子们青春成长的剧目,早已更换了布景,我在见证过他们中学时期的情景后,终于因为班主任的便利,得以拥有机会看见他们的大学生活。我还观察到,我眼前这帮90后的年轻人,并没意识到,他们成长所带来的挑战,让他们的父辈,早已置身毫无依傍的茫然。

第一次,我对“代沟”二字谨慎起来,我明显感到,“代沟”的中性、温和,掩饰了我和他们之间更为深刻的差异,横亘在我面前的,显然不是“沟”,而是“渊”,是“海”。身边眼花缭乱的世界,快速得让人回不过神,转型期现实的丰富、跌宕,他们同样是承担者和见证人。虚拟化的网络,不过以技术的名义,掩盖了两代人对社会完全不同的感知,光是一个微信,就足以将更多群体,推向边缘。

对我而言,一个更为个人化的视角是,作为公有制尚未解体时代成长起来的施教者,面对一群市场化彻底铺开后长大的受教者,这中间的错位,将以班主任的角色,折射一个交织的窗口。在送走062111班后,我接手了更多学生,目睹不少个体的暗处挣扎,内心沉淀的直觉日益清晰,年轻的生命,正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被现实甩出,一个群体处境的塌陷,正越来越显示出坚硬的确定性。我内心潜藏的集体主义视角,以及负载在教师职业上的本能牵念,总让我不自觉地越过课堂的边界,将目光投向更多原子化的学生,我一直想通过具体的教学过程,廓清无数年轻人在遭遇教育产业化后,到底呈现了怎样的命运?他们的出路和背后的家庭、教育的质量、整体的经济形势,到底有着怎样细密的关系?一群在我大学时代,被视为“天之骄子”的精英群体,如何在不知不觉中步入一种结构性、整体性的困境,并被学术界冠以“屌丝”和“蚁族”的命名?我面前的1516045班,是否能以更为清晰的特写镜头,让我看清更为细致的肌理?

根据美国学者罗伯特·帕特南在《我们的孩子》中的描述,我的大学时代,类似于美国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提供的教育背景,我的成长,得益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尚未崩塌的公有制教育,城乡之间教育资源的差异,远未达到当下触目惊心的地步,普通家庭所承受的压力,要比今天小得多,但教育投资的回报,却要更为可靠和确定。在考察062111班毕业多年的境况后,我依然为教育对年轻人前途的积极作用感到欣慰,尽管读大学对整个家庭而言,更像经过艰难权衡后的投资选择,经济成本与时间成本比我求学时代高得多,尽管两极分化的趋势已经显现,但我还是为班上大部分孩子通过上大学,能够换来一份衣食无忧的生活,感到踏实的庆幸。

但通过近十年公共课、专业课与孩子们的接触和观察,我感觉趋势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就算在经济发达的广东地区,就算我所面对的学生,大部分来自广东省,比之062111班、1516045班的孩子,已有更多的个体,陷入了真实的迷惑和困顿,毕业季来临,越来越多的学生敲响我办公室的门,企图从班主任的口中,下载一个关于未来的坚定答案;越来越多的学生询问考研的细节、考公务员与创业的胜算,他们在穷尽各种可能后,往往回到一个问题:如果这样,念大学,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不知道,这种无法穷尽所有个体感知的清晰印象,是来自个别的偶然倾诉,还是包蕴了一个群体的确定趋势?

比之我大学毕业的1995年,到我接手1516045班的2015年,整整跨越了20年时空。20年的滞后,因为班主任的身份,我终于获得机会,走近一个群体。面对他们时,无论我内心有着怎样的慌乱与不踏实,90后这个群体,还是真实地来到我身边,并成为我工作的依托和载体。70后和90后的相遇,是我第二次班主任工作的主题,懂得这一代孩子,已成为摆在眼前的挑战。

而如何让他們感知,一个时代的转型,就在身边悄然完成,是我作为一个见证者,内心最大的隐秘。

两份名单与网络原住民

在我心中,1516045班有两份名单。一份是学校教务处提供的,为了便于管理,有一个顺序,学号从151604102李萌开始,经过李金蔓、叶嘉怡、秦思思、唐睿、严闽轩、雷红霞等30多人,到151604647刘早亮结束,跨越从山东菏泽到广东江门的距离。

他们的名字,闪烁着碎片化时代的特色,看不到任何宏大叙事的踪迹,也和国家、民族、建功立业等印象,扯不上关系,显示了父辈在个性化时代,对孩子最平实的命名,但因为大都来自广东地区,明显的地方趣味——温婉、甜腻、港台腔的字眼,成为家长取名的首选。这种审美趣味,也许来自粤语的音调直觉,至少当我用普通话发声时,总是难以从声调上轻易辨识其差异。自然,每次拿到名单,从字眼入手,也总是难以从意义层面做更多联想,这些汉字——“嘉”“睿”“怡”“珊”“轩”“娜”“琪”“惠”“璐”“培”“妍”“倩”“瑜”“炯”,像一盘散乱的花瓣,单独看,都有颜色和味道,但混在一起,真的很难将它们之间的生发、组合,与一茬茬鲜活的年轻人,对应起来。

但我知道,1516045班,还有另一份名单,一份来自他们自我命名的昵称,和家长无关,也和教务处无关。在班群里,这些昵称,组成了一个魔幻的世界。我偷偷分析过他们的命名方式:

第一种:全英文。Hazan、Bewilder、Ayden、WyB1tch、Sioubing、Logers、Cy-Elaine、Ste-Max、Cristal li、Carrie、Rara、il0v1Xwt分别对应的是何海珊、叶紫晴、苟亚东、钟培栋、陈少彬、罗益鹏、崔奕岚、华柳诗、李金蔓、叶嘉怡、陈阁妹、严闽轩。严闽轩的名字尤其特别,他的昵称是il0v1Xwt,很难说是英文,感觉就像一排没有任何关联的数字、字母组成的密码,我仔细寻找其中的组合规律,以及和“严闽轩”三个字的关联,但怎么样也无法发现其中的秘密。闽轩来自福建中山,他在第一次交给我的作文中,自我介绍略显戏谑,但还是难掩中规中矩的本色,“本人严闽轩,姓严,字闽轩,纯爷们,来自福建中山,很多人一看到我的名字就会问我为什么中间取一个闽字,其实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我亲爱的母亲大人和父亲大人想让我记住老家在福建吧,至于那个轩字,我猜是为了好听,够酷够炫的吧。目前19岁,过多一个月就步入20岁的门槛了,家庭非常普通,普通到不能再普通了,一周一顿麦当劳还是负担得起的,离小康也就还差几十公里而已,母亲大人是当幼儿园老师的,父亲大人是开船的,而我是个搬砖的(开玩笑开玩笑)”。在连续一年给他们上课的过程中,我对闽轩的印象并不深刻,有一次讨论课,原本排好是他当组长,但因为迟到,他并没有安排好组员的出场顺序,上课铃响了半天,他匆匆赶进教室,没有说任何话,同学们则发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声。对他的认知,我感觉il0v1Xwt这个昵称,更能描述他的真实状态,在“严闽轩”以外,他有另一个世界,而我作为班主任,并未走进去。

第二种:全中文。字数不限,有词语,也有句子。果仁、慕橙、奈奈、水墨丹青、毒西红柿、豆子、不拿拿,分别对应的是许玉晓、张彩莹、陆锐娜、胡小芬、何锦鸿、谢慧霞、邹燕玲。让我惊奇的是张亚康对自己的命名,“一个在当地较为英俊的人”,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在乎自己的长相,还是另有所指。在广东学生中,亚康确实算得上一个较为英俊的人。程雪芳的昵称“许过的愿不能忘!”,更象是对自己坚定的承诺,雪芳来自湛江,我知道她背后更多的故事,知道她较为复杂的家庭关系,她需要一种精神力量,支撑自己度过大学时光。谢晓珊的昵称是“现在是十二月”,我不知道背后的确切所指。

第三种:中英文混合。雷红霞的昵称是“XGS雨共葭”,我知道她独特的个性,但我不能确认,这种混合型的昵称,是否能映衬我的猜测。秦思思老家是湖南祁阳,她幼年随父母南迁,在广东定居多年,她的昵称叫“悠yo”。

第四种:纯图案。还有一些学生的昵称,干脆就是一个图案,诸如李萌的昵称,是一个柠檬;黄楚晴的昵称,是一朵云;陈倩儿的昵称,是一个微笑的卡通;黄璐的昵称,则是五个蛋挞组成的一排图案,看起来就像一家香喷喷的蛋糕店。

第五种:文字与图案组合。诸如李晴,昵称是“肥晴”两个字,加一个太阳的形状;唐睿的昵称,则是一个气球加条幅的图案与“RiRi”的组合;范敏琪的昵称,是一个金色皇冠加“范”这个汉字;梁映彤的昵称,是“Cu”加太阳的图案。

整体而言,以上五种命名方法,都和他们真实的中文名字没有太大关系,但我相信每一种命名的背后,都有他们的认真和谨慎。我不能完全理解他们名字的含义,也许,他们根本就不在乎含义和意义,他们只不过想用符号,建构一个隐蔽的世界,一个属于自己、阻挡他人进入的世界,我还知道,他们建了两个班群,一个加了我的班群,专门用来发布各类公开的信息,一个拒绝我的班群,我永远无法知道其中的秘密。

但我还是发现了一些和真名有关的昵称,杨慧蓉叫“Yang-hr”,刘早亮叫“Liang”,罗玲玲的昵称,没有舍弃她的本名,叫“TL罗玲玲”。班上唯一没有昵称的学生,是沈敏就,她来自深圳,在第一次班会发言中,就坦言自己不是一个聪慧的人,但从来没有放弃成为优秀者的梦想,她是一个有主意的姑娘,带着特区的果敢和活力。

在所有的同学都进了班群以后,群主程雪芳强烈要求入群的人用真名,但还是有一个学生没有理会,他(她)一直保留在班群用“Zbbaoyyn”的权利,我没有用排除法,去弄清楚他是谁,我感觉群里有一个隐形人,目睹一切,从不显身。

昵称是这一代孩子网络时代互相确认的眼神,我不懂其中的含义,但不妨碍他们彼此心领神会,但课堂的交织,终究会让我以自己的方式,感知他们的秘密和世界。

从2016年9月起,根据教学计划,我要承担2015级中文班两门课程,《中国当代文学思潮史》和《中国当代文学史Ⅱ》,时间跨度一年。2016年11月3日的课堂上,我和两个班的学生,特意讨论了我经常和学生聊起的两个问题:(1)课外阅读情况如何?(2)为什么读书?来自贵州遵义的苟亚东,讲到他受爷爷的影响,喜欢读史书、人物传记和天文地理,但到大学后,突然发现自己不会读书,他期待阅读能够提升自己的思维能力,但他感觉文学像一门艺术,遥不可及,难以入门,他没有像别的学生那样,强调自己喜欢文学名著,而是坦然宣称:“我喜欢读恐怖小说,《鬼吹灯》《盗墓笔记》,还有仙侠类的《诛仙》”。

亚东的话,像接通了一个共同的秘密,教室里立即活跃起来,孩子们的脸上,绽放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讨论了十年“为什么读书”后,苟亚东第一次在课堂提出,他热爱网络小說。我突然想到,同样在大学的佳佳,应该拥有这样的课堂,自由地交流他的阅读经验,并在多年深深的误解中,袒露被遮蔽的青春困惑和心灵伤痕。

罗益鹏立即接上了话题,仿佛找到了一个倾诉的出口,他来自广东梅州,父母都是农民,关于读书,他从小听到的告诫,依然是几十年前的声音,“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才能离开农村,走向城市,才能摆脱贫穷的命运”。他坦陈并不真心喜欢读书,但从小承载了家族的希望,他没有其他选择。紧张的学习中,他排解的唯一方式,就是读网络小说,从初一开始,已经持续了七八年。“我内心很压抑,不得不去寻找一些东西麻痹自己,网络小说是一个很好的东西,它是架空文,热血文,会让人的精神得到很好的寄托和麻痹!”他毫不否认,哪怕在高考前,面对巨大的复习压力,依然会去看网络小说,“读小说的一刹那,烦恼被抛在了一边,觉得什么都不用想,人好像被彻底放空!”但他也承认,网络小说只是一种快餐文学,并不能让自己获得精神升华,沉溺其中时,会有一种矛盾心理,“感觉自己在浪费时间,罪恶感很重,但又欲罢不能,管不住自己”。

面对被益鹏点燃的课堂,早亮跃跃欲试,但显然没有抢到表达的机会。他出生台山小江,是家里唯一的男孩。高中阶段,听到最多的言论,和益鹏一样,来自父母、老师反反复复的唠叨,“要好好学习,要为考大学奋斗”,至于考上大学以后的出路,村庄的父母,依然停留在20世纪80年代的记忆和想象。他事后告诉我,到高中后还是看网络小说,这是从初中开始就养成的习惯,“我瞒着我妈把钱存起来,买了一个阅读器,骗她说用来学习英语,然后偷偷摸摸拿来看小说”。早亮的电子阅读器,在谎言中寄托了一个母亲对孩子学英语的期待,但最后被班主任发现,上缴放进了上锁的抽屉。他沉迷过的网络小说,有萧鼎的《诛仙》、江南的《龙族》、唐家三少《天堂的路》、天蚕土豆《斗破苍穹》等。

作为一个以文学批评为专业依托的教师,我对早亮提到的网络作品一片陌生,它们搅起网络江湖的万丈狂澜,却在大学的课堂上,悄无声息,它们让年轻的生命沉醉其中,我却对此视而不见、找不到话语进入,它们构建了一个个玄幻、穿越的世界,却能用最短的距离,唤起年轻人的共鸣,并将是否阅读,作为衡量自己阵营的暗号、密语。这背后到底隐藏了怎样的秘密和景观,以网络的名义接纳了年轻人的情绪,而我作为现实中的班主任,却惨遭他们的隔离?早亮提起了网络作品之所以吸引人的原因:“想想啊,一个个矮矬穷,相当于废柴,家族被杀光,只剩下一个,突然得到偶遇,然后就走向修仙之路,然后就杀掉仇人,抱得美人,从此改变命运,一读网络小说,我就满身热血,一回到现实,我就提不起斗志来,也有可能,我是幻想自己也能成功吧!”

我在课堂现场统计才知道,对男孩子而言,中学阶段,除了看网络小说,打游戏同样是他们重要的生存方式,父母担心他们沉迷于虚拟的世界,害怕他们用虚拟世界的游戏规则,指导、影响自己的现实人生,而事实上,对他们而言,打游戏,不过是他们进入虚拟世界放松现实压力的方式。以早亮为例,在封闭式的高中,他们一周会放半天假,特别的节日,才放一天,常年处于高压之下,他必须找到自己的排解方式。早亮喜欢踢足球,但高中校园,没有场地,也没有时间和同伴,唯有网络,才能让他在碎片化的时间中,最大限度地实现自我放松。他从高中开始接触电脑,每周日十一点下课后,和朋友吃个饭,就进入网吧玩游戏。家里每周给的零花钱是二十元,他每周回去一次,除去路费十元,能自由支配的零花钱只剩十元,够他在网吧玩三个小时。他初中玩的游戏是《地下城与勇士》《穿越火线》(又称《CF》),高中阶段玩的游戏则是《英雄联盟》(又称《LOL》),这是属于他们一代人的共同记忆。事实上,对青春期的男孩而言,共同出入网吧,已成为彼此建立联系和友谊的方式。早亮坦言,将身上的零花钱用光后,宿舍的一群少年,会去城里随便逛逛,他们并没有太多的自由,一周的高压,也只能通过半天高强度的游戏得以缓解,“回去学校就被考试包围”,他并不认为,游戏对自己的人格,产生多坏的影响。

我依旧不懂网络小说,更不懂电子游戏,但遇上1516045班,终于明白了他们青春方式里的现实底色。从应试教育的通道穿越,他们来到大学课堂,在高中老师对大学想象的善意谎言崩塌、卸除了高考的集中目标后,他们如一卷失去弹性的弹簧,松弛的状态让他们陷入更深的迷茫。他们成就感、满足感、目标感和生命能量的释放,依旧无法在现实功利目标之外,找到更多的通道,我隐隐约约感受到这些,但始终找不到一个理解的切口,直到苟亚东第一次在课堂宣称他喜欢网络小说,才开启了我洞察另一个群体的契机,才真正理解,他们的化名,不过网络时代一次次隐秘的自我命名。课堂上,益鹏、早亮向我描述了《斗破苍穹》的中心思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这部“废柴逆袭”的网络小说,不过向我揭示了农村孩子现实中,通过网络寻求慰藉的真实逻辑。他们将网络文学视为“热血文”,就如另一个时代的读者,阅读《青春之歌》时,曾经激情澎湃,热血沸腾。而我,面对自己不懂的网络世界,曾经作为二姐的同谋,将网吧捉拿两个90后的外甥,当作家长理所当然的责任。

我忽然意识到,当无法回避的信息时代降临,我们这一代凭借时间的错位,早已在现实中筑稳了各种堤坝,而这些孩子,却只能任由信息时代冲刷,在不被理解的委屈中,承受各种未知的风险。智能时代貌似给他们带来了诸多便捷,但他们却居于这一庞大、无形网络中,最为被动的一个环节。他们貌似获得了更多自由,但个人生活,却借助网络的方便,被制作成一罐密不透风的沙丁鱼。无处不在的微信、数不清的群、早自习点名、课堂刷脸、网络霸权,不过以科技、消费的名义,将他们的生命切割成更多的碎片,而我所看到的重点大学的孩子,却以最古老的方式,端坐在圖书馆阅读泛黄的纸质书籍。

青春的本质从未改变,当“丧”“无感”“低欲望”成为亮眼的标签,贴上这面目模糊的一代人,我在课堂听到的偶然表达,正徐徐向我开启另一扇门,但更多的未知,我依然无法抵达,作为班主任,我一次次在课堂面对深深的茫然。

我想起陈雪在2017年毕业之前,和我说过的话:“我觉得我们这一代是这样的,真实面目不会从外表看出来,我们都有自己的保护壳,所有的事情,全部都自己吞。”

湛江女孩

关于90后孩子的描述,“亚文化”的笼统概念,显然只能勾起我更多关于城市孩子的想象。在给1516045班上了两个学期的课后,他们身上笼罩的网络色彩,逐渐淡去其神秘面纱,Hazan、Bewilder、Ayden、WyB1tch、Sioubing、Logers、Cy-Elaine、Ste-Max、Cristal li、carrie、Rara、il0v1Xwt,更多时候以何海珊、叶紫晴、苟亚东、钟培栋、陈少彬、罗益鹏、崔奕岚、华柳诗、李金蔓、叶嘉怡、陈阁妹、严闽轩的面目,在我眼前出现,我校准班主任的焦点,发现在网络世界以外,他们所浸润的现实,并未发生根本改变。

除了“网络原住民”“宅男”“腐女”“颜值”“玄幻”“先修”这一套呈现他们日常的词汇,出现在学院困难名册的“低保家庭”“单亲家庭”“母亲残疾子女”“特殊困难”“困难”“孤儿”,同样是呈现他们真实的另一组词汇。我意识到,在他们的世界中,包含了两组话语体系,在“课堂”“班群”这样的公共场合,他们总是不经意就溜出网络词汇的影子,但进入私下的交流,诸如作为班主任,在与他们的例行谈心中,他们能立即切换到另一套话语系统,一套与他们的父辈、老师共享的话语系统。

下面是2017年11月14日,在班主任工作的例行谈心中,来自湛江的秀珊和我说的话。在班上的学生中,她是唯一主动约我的人,但在具体的聊天过程中,她说的话,最让我意外。她总是坐在教室的第一排,和我靠得极近,每次目光相撞,就拿书挡住嘴巴,黝黑的脸庞立即浮现满眼的笑意。她几次兴致勃勃地邀请我去家里看一下,但进入订票的环节,最后反悔,终止了行程,我原本想通过实地感知,去解读与她谈心过程中,被隐匿的诸多“梗”,这个愿望,因为她“没有必要跟别人说太多家里的事”,就此搁浅。

我出生在湛江廉江,家里的门牌都看不清楚,邮政送录取通知书时,要一家一家地问。我中学时,爸爸在一家石灰厂上班,后来做不下去了,进了一个玩具厂,在我初中以前,妈妈一直在镇上工作,我上初中后,她去了东莞,今年到了广州,住在芳村,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靠妈妈打工。

我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还有个弟弟,家里太复杂了。念大学的,到现在只有我一个。我姐小时候成绩挺好,到初中后一般般,就作文还可以,她初中毕业考上了湛江一所师范学校的幼师专业,但不想去,就外出打工了,可能是不想当幼儿园老师。我哥初中时像一个流氓,就会打架,离中考还有一个星期,突然说不读书了。我姐大我哥两岁,我哥大我三岁,但我大部分时间,都和弟弟在一起,小时候会和弟弟去田里、小沟里抓鱼,有时会捉到水蛇,有一次在香蕉地里,用那个簸箕在水里赶鱼,结果没赶到鱼,赶到了两条蛇,到现在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感觉还挺快乐的,后来长大就不行了,再大一点点又不行了。我跟我哥、我姐之间,没有和弟弟那么亲密,他们上初中时,我比他们晚了两三年,所以我们的世界不太一样,他们两个像大人。我弟弟连初中都没读完,就回家了,他被抓回家了。我们家的关系太复杂了。

我们村是镇里最乱的一个村,很大,偷鸡摸狗的人好多,吸毒的人也很多,念初中时,村里吸毒的风气非常盛行,堂哥吸毒,堂哥那个年纪,是个人,都会吸毒,很多人都被抓走了,现在留在村里的人很少。堂哥与堂嫂离了几次婚又复合了,我搞不清堂哥对堂嫂到底是怎样的感情。堂哥吸毒期间没有理性,很多事情都很残忍,我侄女在场,我觉得更残忍。堂哥一直想要个男孩,但生的都是女孩,现在有三个女儿了,堂哥家第二个孩子一直放在我家,因为奶奶要带小堂嫂刚生的那个孩子。我大堂嫂和小堂嫂本来差不多同期生孩子,我在学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最后大堂嫂的孩子没有生下来,太残忍了。村里就是这样,都想要男孩,我喜欢我侄女,觉得她们好可怜,我的情况正在她们身上重演,但是她们不像我喜欢读书,我们村里,很多人读到初中都不读了。到目前为止,我们村只有我一个大学生,村子闭塞到什么程度?像我考上大学,村里居然还有人问,毕业以后分配到哪里工作,然后我说没有分配,他说你怎么考上这样的大学啊?我说现在的大学都没有分配,他就觉得我考的大学有问题。

我家里经济条件不好,父母关系也不好,因为从小封闭,只跟自己玩,处于一种没人管的状态,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长大的。上初中后,基本就我一个人,我都是自己长大的。初三第一次去我妈那里,在东莞,她见到我,不让我叫她妈,因为她跟工友说,只有两个儿子,奇怪的是,我一点情绪都没有,所以上大学后,我也很少去芳村看她。我从小对父母印象不好,他们总是问我,你要跟爸爸,还是跟妈妈,我怎么知道,反正越长大就越无所谓了,也能理解一些东西,是的,从原生家庭的伤害里跳出来,太难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就喜欢读书,但没什么书读,读的都是哥哥、姐姐初中留下来的政治作业、材料题。八九岁上学时,有个老师,一直拿粉笔砸我的头。我当时会乘法口诀什么的,有些字也会读,课文也懂,然后我妈认为我可以跳级,但校长不同意,我妈就一直往学校跑,然后就同意了。但那个老师对我很不满意,比如我现在的位置,在第一排,那个老师不让我坐第一排,把我调到后面。我也不知道怎么上课,看到别人举课本我也举,他们放下我也放下,有一次,还没来得及放下,老师就拿粉笔砸我的头。从小到大,我很少碰到合格的老师,他们大部分喜欢板着脸,教训学生。尤其是我高中那个老师,对学生很不好,你知道他怎么骂我们吗?我们学校有个下坡路,那里有个很大的垃圾厂,他说我们就像那里的垃圾,我们都被骂习惯了,也麻木了。有一次,他儿子半夜发烧,第二天到学校后,他对我们很生气,其实他儿子发烧关我们什么事呢?但我也碰到过好老师,六年级时,有个杨老师教我,我感觉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除了杨老师,还有一个老师对我也很好,她將我当女儿看,她有两个儿子,但是没有女儿,她不介意我叫她妈妈,我们关系就是很好。

进到大学后,我感觉学校和自己的想象差太远了,我当时想,这是一个什么大学?我们宿舍六个人,平时都很忙,基本没什么交流。所有人忙的活动、方向都不一样,有个女生,她平时做那种高大上的兼职,她接了很多活,整天都在宿舍做策划书之类的,还有一个整天往男朋友家里跑,另外一个呢,热衷研究少数民族,学习藏语之类的,还有两个喜欢打游戏,但我不能告诉你。

今天上课的时候,讲到方方《风景》里面的二哥,我感觉和他就很相似啊,他通过另一个世界,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但我的生活是在这边,没有办法脱离这边,这种根深蒂固的感觉,可以用绝望来形容。我什么都不想做,我觉得累了,我以后想过很普通的生活,其实我理想的生活,写作就可以了,我喜欢音乐,还可以帮别人填词。

我大一的时候,还挺好的,但现在热情被消解掉了,曾经的设想也破灭了,活着就好,活着,要求就这么简单,有时想想,还不如一无所知,比较幸福。谈到毕业以后,要留广州还是回老家?我们很年轻,不想回家,但留在广州的话,可能一个月的工资,付完房租都没有钱买衣服了。

秀珊在和我聊天的过程中,总是说到她的家庭很复杂,但她欲言又止,并不愿和我多谈家庭为什么复杂。她跳跃的叙述,清晰地呈现了故乡廉江村庄在她身上打下的烙印。多子女、重男轻女、父母关系不和、一个人长大、封闭的村庄、吸毒的堂哥、被引产的堂嫂、像流氓的哥哥、童年捉鱼的快乐、热爱读书的天性、砸粉笔的小学老师、称学生为垃圾的高中老师、热爱写作的梦想、活着就好的淡然、无法留在广州的失落,当然,还有给她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杨老师,待她像妈妈一样亲切的女老师,这所有的一切,在我心目中勾勒出了秀珊成长的基本底色。

她没有告诉我妈妈从事的职业,也没有告诉我,为什么大一还有目标,到大二则突然破灭,她没有改变命运的决心,也不知权衡和计算人生的紧要环节,并且拼尽力气去争取该得的一切,她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消极,但我却从这理性的消极中,在和她小心翼翼的对话中,感受到了一种明心见性的智慧和残酷的真实,她看到了很多,明白很多,懂得很多,但她不说。

班上更多的孩子,尽管情节无法与她完全重合,但在最本质的方面,却与她有着相同的命运,下面,我说说同样来自湛江地区的胡小芬。

胡小芬1996年出生于湛江徐闻锦和镇,徐闻是广东省最南端的一个县,隔海就是海南省。她有四个兄妹,在家排行老大,下面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妹妹2017年考上了华南农业大学,弟弟在徐闻中学读初中,最小的妹妹在念小学六年级。爸爸之前在家务农,因为收入太少,只得离家寻找门路。由于没有技术,主要在徐闻周边建筑工地打小工,工作缺乏稳定性,收入并无保障,妈妈先后在湛江、徐闻打工,主要是在广场擦皮鞋。

因为想要一个男孩,在有了两个女儿后,小芬念到小学五年级时,父母一直在外面断断续续躲计划生育,顺便也打打散工。初中三年,她一直跟着爷爷奶奶,有一段时间的留守经历。弟弟出生后,妈妈又怀孕了,抱着侥幸心理,以为又是一个男孩,于是偷偷生了下来,这样,小芬就多了一个比她小十岁的妹妹。

小时候,小芬整天和同伴爬树,玩一些游戏,性子极其野性。小学五年级时,妈妈外出打工后,爸爸和奶奶去田里劳作,就会把她托付给姑姑照顾。姑姑嫁到了邻村,村子近海,孩子们穿过一片小树林,就能迅速到达海边,捡螺、捡贝壳、赶潮,成为海边孩子童年的乐事。尽管大人不准小孩去海边玩,小芬还是会经常和姑姑村里的孩子混在一起,偷偷结伙溜去海边。捡螺是小芬最爱干的事情,每次回来,她怕姑姑发现破绽,首先要做的事,就是赶紧去别人家,将弄脏的腿脚洗干净。

妈妈是家里第一个外出打工的人,小芬曾跟随妈妈到了湛江。六年级第一学期,她就读湛江市区一所私立学校,因为学费贵,妈妈负担起来过于吃力,小芬懂事地要求回家,从第二学期开始,她就回到了村里,此后一直到初三毕业,都待在奶奶身边,和奶奶共同承担起照顾弟弟妹妹的工作。大妹妹性格孤僻,不爱说话,比她小两岁,因为年龄接近,两人经常打架。弟弟比她小八岁,最小的妹妹比她小十岁,两个性格极其活泼。小芬到现在都记得,自己给最小的弟弟妹妹喂饭、洗衣服,“除了晚上,最小的妹妹,几乎就是我带大的,大妹妹也是小孩,总是将他们弄哭,而我必须想办法将他们哄住”。

到小芬念初二时,爸爸也决定外出打工,并带上三个弟弟、妹妹。小芬选择独自留下,一个人守着奶奶,初中三年的学费,靠父母打工支付,而生活费主要依靠奶奶去海边挖螺、种甘蔗、养家禽。奶奶出生在对面的海岛上,从小在海边长大,人非常灵活,爷爷很早就去世了,是奶奶一人独自将孩子拉扯大。

小芬明显感到,家里的经济状况,是在妈妈生下弟弟交完罚款后开始变差的,没生弟弟前,妈妈在镇上的墟里卖鞋,在村里其他人都住茅草房时,家里盖了村里的第一个独立厨房,家里的正房也是新盖的瓦房,生完弟弟后,不但被罚了一万多超生款,还因为妈妈要带孩子,少了打工的收入来源,家里的开支,只能靠爸爸、奶奶在田里干活支撑。一直到现在,村里不少人家的茅草房,早就换了楼房,小芬家的房子,依然没有任何改变,“房子还是二三十年前的瓦房,有四个房间,中间有个放牌位的厅,房子现在到处漏水,奶奶存了一点点钱,好不容易换了个屋顶”。家里的人气也越来越稀薄,小芬外出念高中后,就只剩奶奶一个人。

相比秀珊的村庄,小芬显然更幸运。村里有一个图书馆,是她经常去借书的地方,也是她和妹妹最喜欢去的地方。奶奶只要两姐妹进入图书馆,就很开心,在老人家看来,只要翻开书,就是在学习,哪怕她们看的是《爆笑校园》。事实上,乡村图书馆的书几乎全是盗版,图书的质量也粗劣不堪,但小芬还是为此庆幸不已,至少她能从图书馆借阅到金庸的小说。初中时,为了省钱,过一段时间,班上会组织同学统一去网上买便宜的盗版书,这同样成为小芬早期阅读经历中难忘的记忆。除了图书馆对小芬的滋养,乡村对小芬的馈赠,更多来自徐闻村庄随处可见的戏台,每年的演出,是小芬的节日,奶奶生命中,唯一和艺术有关的事情,就是看雷剧,带上孙女小芬一起观看,无意中培养了小芬对雷剧的兴趣。

小芬一直深感庆幸的事情,是父母尽管重男,但不轻女。他们四姊妹的学习,始终是爸爸妈妈最为看重的事情。高中阶段,小芬考上了徐闻一所中学,父母承担不起孩子们在湛江的学习费用,决定转移到徐闻打工,既可以更好地陪伴小芬,也可以省下留在湛江不得不支付的高额学费。对于父母的外出,小芬的态度极为矛盾,一方面,她极为感激父母能够陪她上到小学五年级,而不像弟弟妹妹那样,很小的时候,就留守家中;另一方面,她觉得就算到了五年级,也还是不宜离开父母,小孩天然就应该和父母在一起。小芬知道,大妹妹极为内向的性格,就和父母过早离开她有关,堂叔的两个儿子,原本成绩很好,也是因为堂叔、堂婶闹矛盾,导致堂婶外出后,两人的成绩急剧下降,三科加起来都不到一百分,而且总是恐吓养育他们的爷爷。但她明白,父母没有办法两全其美,若不外出打工,一家人的生活,真的会难以为继。

多年来,真正让小芬一家人发愁的事情,依旧是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爸爸在徐闻打散工,一年的收入仅有一万多元,天气冷的时候,妈妈擦鞋一天,勉强可以挣到一百元,而天气暖热,连买菜的钱都挣不到,但广东的天气,真正寒冷的时光,总是出奇的短暂。奶奶年龄已大,没有任何收入,除了两个姑姑偶尔接济一点,还得靠政府补贴。小芬深知家里的状况,从上大学开始,就一直在外兼职,不找家里要生活费。大一在肇庆校区,她在学校旁边找了一家小饭店,中午和下午上班,一天干四五个小时,每月能挣600元,基本能维持生活开支。轮到递交补助申请时,她也会按时填表格,而就读于华南农业大学的妹妹,来自同样的家庭,就是不向学校递交任何助学金申请表,这让父母恼火,也让小芬恼火。小芬最大的心愿,是希望大学的课程能够少一点,这样她就有更多的时间,做自己的事情。

临近毕业,家里都希望小芬能够考公务员,尤其是奶奶,更希望孙女可以获得一份稳定的工作。小芬尽管对未来并没有确定的预期,但回湛江的目标非常坚定,“我不知道以后会做什么工作,但我喜欢雷剧,湛江有雷剧,我希望工作和雷剧有关”。

胡小芬的性格较之吴秀珊,显得更为平和、温驯,这和两者的成长环境、家庭氛围有一定关系。但从两者具体的生存境况而言,拨开两者成长过程的一些具体差异,会发现承载计生政策的后果、贫穷、孤独、看不到出路等方面,都是两者的相似之处,也是1516045班学生,常见的家庭标配。

我从内地来到南方,在广东从教十几年,对我冲击最大的事情,来自计生政策对学生的影响。我原本以為,只有在计生政策并未完全执行的20世纪70年代,多子女家庭才极为常见,我从来没有想到,课堂上的学生,会完全颠覆我此前的认知。对那些多子女家庭的学生而言,父母“躲计划生育”的经历,是他们必须承受的生活常态,伴随这一无从逃避的宿命,被留守、或随父母居无定所,成为他们必须承担的隐匿痛苦。与多子女相伴的现实,是贫穷。贫穷对学生的心灵伤害,同样触目惊心。尽管广东属于经济发达地区,在常人眼中,学生的经济状况,比之内地,应该光鲜很多,而事实上,因为班上的学生,很大一部分来自非珠三角地区,这些地方的经济状况,和内地比较起来,并无明显优势,有些甚至更为落后。以学院2016-2017年度,家庭经济困难汇总的情况可知,全年级有160人申请补助,其中特困37人,贫困123人。以2015级为例,申请贫困补助的人数49人,其中特困10人,贫困39人。换言之,在全年级的24个班中,有四个班的学生申请了困难补助,其中特困生有整整一个班之多。而我知道,碍于名额限制,有不少孩子,像胡小芬妹妹一样,根本没有统计在内。不可忽视的是,伴随多子女家庭,因为亲子关系欠缺所致的孤独童年、留守经历,同样是他们的共同特征。秀珊用“我一个人长大”形容这种状况,小芬也不否认父母五年级后离开她的遗憾,良好的亲子关系和团聚的家人,是她们童年最大的奢望。孩子多,生存压力大,父母的主要时间,都在为生计忙碌,放弃对孩子的陪伴,成为父母无奈但必然的选择和代价。

当然,对即将结束大学时代的1516045班学生而言,临近毕业,一种看不到出路的迷茫,成为他们最真实和沉重的情绪。对比我带过的两个班,我明显感到1516045班孩子的精神状态,比不上062111班富有活力和朝气。尽管062111班是我们独立成系后,招收的第一届学生,各个方面都处于一种摸索和未知状态,但因为整体经济形势好,房价也相对合理,大部分学生,并未表现出悲观和迷惘的精神面貌,更没有一个学生,为了提高就业的竞争力,拼命去考研。而到1516045班,客观而言,不管在专业设置、师资配备、教学条件等方面,比之以前,都有了很大改善,更为重要的是,就业好,一直是我们学校在广东高校中拥有的良好口碑,但就算如此,还是难掩学生对未来和前途的深重担忧,很多学生,从大一开始,就早早谋划考研,班上考研学生的比例直线上升,人数也早早过半。对农村孩子而言,经历过大一的兴奋期后,一旦认清真相,意识到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后,往往会陷入长久的情绪低落期,但我没有想到,1516045班的低落期如此之长,以至大四来临,还没有走出。

以班主任身份,经历过和学生的常规谈心,并对这个群体有了更多了解后,我不否认,在网络貌似平等的空间以外,在私下的场合,他们曾经用另一套语言,向我展示了一个更为真实的维度,在很多方面,他们接续了062111班已经开始分化的事实,并且呈现出强化的趋势。

历史的尘埃飘过课堂

过完寒暑假,便进入新学期。在关于1516045班的叙述中,给他们上专业课,是我作为班主任,一个非常重要的观测点。

2017年3月至2018年1月,横跨整个年度,根据教学安排,我承担了包括1516045班在内的两个中文班的专业课。2016-2017年度的第二学期(2017年3月到7月),所上的课程为《中国当代文学思潮史》,2017-2018年度的第一学期(2017年9月到2018年1月),所上的课程为《中国当代文学史Ⅱ》。显然,从内容而言,这两门课程有诸多重合之处,而如何在教务体系的规定动作中,通过自己的课堂实践,让学生附着于专业学习的同时,尽可能理顺时代的转型如何在他们这一代推进,如何感知他们和时代建立关系的方式,是我教学任务中,很重要的一个维度,也是班主任角色,赋予我的一个隐秘视角。对一个群体的理解,当我无法直接从日常生活获得清晰的感知时,对课堂的观察,是我作为一个教师的特有方式。

横亘十年时光,与学生群体变化相对应的,是教学方式所面临的挑战。如果说,2005年刚刚入职时,我感受最深的,是多媒体泛滥对传统课堂的冲击,那么,到面对1516045班的课堂,我更深的感受,则是随着新媒体的爆发和智能手机的普及,学生人手一部的状况对课堂的瓦解。在知识极易获得的时代,我第一次意识到,教师职业所面临的根本挑战:知识的传达,不再成为教师理所当然的优势,信息泛滥对学生注意力的争夺,成为教师面临的最大现实。

学校对此的应对,是利用行政力量加强管理,为了激励学生利用早上的时间自修,以制度的形式,规定他们必须早起,为了提高到课率,刷脸的软件,已在某些班级推行。专业规划、教材、大纲、教学进度、考点、难点、重点、知识点,这些上交教务部门的必备材料,以打印纸的苍白脸孔,横陈在学校的某个角落,除了表明某种形式主义、官僚主义的达成,除了直接沦为应付教学检查的物证,如果没有彻底内化到作为教学主体的教师生命中,对新媒体语境下的学生而言,事实上,和他们的生命产生不了任何关联。单纯的知识灌输,已经不能引起学生半点兴趣,他们不会反抗,但他们会立即耷拉下脑袋,低头去看手机,连一个不屑的表情都吝于做出。脱离了高中的学习氛围,大学的老师,不再像高中班主任那样去管纪律,对这些孩子而言,是一次集体的踏空适应。

在中文专业的课程设置中,各类文学史既是最重要的部分,也是发展最为成熟、被规范得最为彻底的部分。文学史的教学,是累死累活的妇产科。内容烦琐,知识点多,更现实的处境是,因为二本院校开设中文专业的边缘化,相对文学史的内容要求,课时往往会被大量削减,每次拿到教材,感觉就是将一个成人拼命地塞进一套童装。无论如何,带着学生在有限的课时内,尽可能帮助他们初步建立个人的文学史观,成为我2017年专业课教学的核心目标。既然按照常规的教学方法,我只能浮光掠影地将文学史的知识点梳理一遍,而这种单纯知识点的灌输,太容易引起他们的腻烦和疲倦,那么,我们能不能在有限的课时内,尝试建构起一种真正和学生交流、触及人心的课堂?建构一种老师引导、学生参与,课内和课后相结合的立体课堂?通过教学实践,我能否做一名在场的反思者?

2017年下半年,和学生商量后,我决心拿出一半的课时(27学时,9周,每周3学时),采用讲授和讨论相结合的方式,让学生更好地理解文学史的建構过程。学生的讨论涉及伤痕反思改革文学专题、现代派专题、莫言专题、新写实专题、韩少功专题、现实主义冲击波专题、非虚构专题、广东作家专题。很明显,这八个专题,无法勾勒出一部完整、系统的文学史,某些专题的设置,诸如韩少功研究,甚至充满了我个人的偏好,“非虚构专题”和“广东作家专题”更是越出了现有文学史的边界,但因为我台下的学生,大部分来自农村,来自广东,让他们阅读近几年与乡村书写有关的非虚构作品,或许能更快地唤醒他们的生活经验,让他们审视自己的村庄,建立起对文学史贴皮贴肉的真实感觉;更为重要的是,作为转型期的一代,面对文学史相对封闭的边界,了解广东现代性转型过程中的文学表达,将有助于他们了解自身,也有助于他们在他者的表达中,了解自己的出生地。

文学小组很快活动起来,由于课堂时间的限制,师生被迫主动向课外延伸,这种化被动为主动的学习转变,让我暗暗吃惊。我一直隐匿心头想通过课堂,逐步训练他们学术思维的想法,找到了落地的契机。更重要的是,通过课堂的拓展,他们懂得了课后去组建学术小组,懂得了真正去探讨一些问题,懂得了在团队中配合着完成各自的任务。我知道,在重点大学,学生有很多机会获得学术信息,也有很好的学术氛围激发学生组建团队去讨论一些真正的学术问题。但我知道,在我们这种金融气氛浓厚、强调应用性的高校,老师如果不能意识到对学生批判性思维的训练和思考能力的培养,是相比眼花缭乱的技能传递更为核心的问题,那么,所有的孩子,经过课堂表演性质的知识大雨,就像被一瓢水淋过,貌似酣畅淋漓,但各个知识点,顺着下课铃声的响起,就会滑溜溜地消失,在对付完期末考试后,教材又原原本本地还给了老师,学生如果无法通过系统的思维训练,所有的知识,必然无法参与他们的个体成长,也无法在具体的生命实践中,达到活学活用的目标。

从一开始,我就意识到,专业课堂中,我面对的最大挑战,是如何在四平八稳的教学流程中,找到一些缝隙,激发学生想问题的欲望,并尽可能在有限的课堂训练中,激活学生对时代的感知和对自身的认识。在文学思潮、文学史所叙述的每一个转折处,我想知道,历史或现实,到底能在多大的程度,和这个群体产生关联?他们能否发现,自己其实也是建构历史的一员?

——以我多年的观察,我发现所谓的重点大学和一般大学,学生最大的差别,并非来自智商,而主要来自他们是否拥有更多的机会,进行学术思维的训练。这种综合的训练,和以前的应试思维完全不同,如果大学教育无法通过课堂将应试的痕迹剔除干净,这些孩子就算找到了工作,也无法彻底释放自己的潜能,上升的瓶颈立即出现。

换一种上课的方式,属于学生的文学史,竟然呈现出了别样的生机。

更让我意外的是,每次上讨论课,学生轮着要上台发言时,都会特别在意自己的形象,显示出一种难得的敬畏和庄重。我留意到大部分女孩子都修过眉毛,妆容淡雅、精致、得体,衣服也逐渐脱离了学生时代的宽松风格,显示出对女性身份的认同和确信。和内地女生比较起来,广东女孩不喜欢穿高跟鞋,不喜欢穿皮鞋,更不喜欢穿丝袜,她们习惯了穿休闲风格的平跟鞋,哪怕是穿裙子,也是脚蹬一双白色的运动鞋。我还留意到,在课堂的发言中,涉及一些敏感话题,诸如性和性取向,学生不会遮遮掩掩,而是大方而自然地表达自己的观点,“我们班的同学,没有一个从父母那儿获得性知识,只能通过书籍、电视、小说、电影等途径,男孩子都看过A片”。他们真诚、坦率、自然,和我大学时代面对两性话题的拘谨、封闭,构成了鲜明对比。

确实,敞开,面对,是他们理解青春和生活的方式,也是他们这一代独有的进入文学史的方式。事实上,只要进入到学生的专业课堂,可以发现,日常生活中,除了“网络话语系统”和“共享话语系统”,他们还有一套自己的“学术话语系统”,尽管在当下的高校氛围中,就业的指挥棒,会很大程度上稀释掉学术氛围,但不能否认,对大学生而言,学习是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课堂是他们生活中最主要的场域,而课堂的表达和互动,客观上构成了他们的“学术话语系统”。

第一次讨论课,“伤痕、反思、改革文学”专题,按照计划,将从第六周开始。在进入讨论前,我让学生联系自己和家族的经验,通过和家人的访谈,写下对1966年至1976年的印象。如果说,对当代文学史的理解,20世纪80年代向90年代的转型,是一个绕不开的节点,那么,对十七年和新时期之间历史阶段的认识和清理,则构成了理解当代文学史生发的关键,而这一时段,因为历史的隔膜,无论从老师的教学,还是学生的学习看,都难以找到最为贴切的方式。从我以往的教学经验看,学生进入这段历史,更多依赖文学作品得来的感性印象,《班主任》《活着》《黄金时代》《平凡的世界》是他们提到最多的小说,此外,杨绛《干校六记》《杂忆与杂写》、季羡林《牛棚杂忆》也成为他们了解历史的重要来源,电影《霸王别姬》更是他们对特殊历史阶段理解的教科书级别的影像资料。概而言之,学生对这段并不久远的历史认知,更多来自二手资料。

在新的课堂尝试中,我对他们的首要要求,是尽可能还原语境,尽可能通过访谈、调研,进入自己的长辈、亲人、村庄、故乡去获得第一手材料。根据年龄推算,1516045班学生的爷爷、奶奶刚好出生在20世纪50年代左右,见证了很多重要的历史时刻,在没有办法重回过去的情况下,和爷爷、奶奶聊天,從他们的日常生活中感知到一个时代的风云和气息,对学生而言,也不失一种进入历史的有效途径。在公共和个体经验之间,历史对我尚且存在隔膜,更不用说一群比我年轻得多的学生。

十几年来,因为职业的关系,面对年轻人时,我始终坚持,能不能正视自己的生活经验,能不能直面自己,能不能和真实的生命体验打通,是决定年轻人能否产生力量的关键。我深知一群经过应试通道,来到我课堂的学生,因为此前长久对生命感受的剥夺,早已对真实的生活产生了深深的隔膜,在他们最富生命力、修复能力最强的时候,我不知课堂上有限的唤醒、激活,是否能帮助他们更好地实现自我认知,更好地接近历史真相,从而达到去蔽的效果?

让我惊喜的是,一旦开启了个人经验和文学史的对接,学生眼中的历史烟尘,便和父辈的生命产生了关联,并延续到自身的经验片段。对出生茂名的朱海燕而言,残存的历史遗迹,因为时代的淘洗,早已成为村庄的布景。和海燕一样,浩天对于出生的古老村庄,也有深刻的印象,“尽管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事,离我有些遥远。但我还是能触碰到当年留下的痕迹。每次家中祭祖的时候,都会到上一辈人居住的老宅中祭拜。另一个记忆,是我小时候常去打羽毛球的一个破旧的将军府,府前的门墙上刻着精美的壁画。但是画的下半部分被破坏了,宛若割下一块皮肉。只是上半部分,较高的,人够不到的部分,才残留着先前的模样。每次看到被破坏的壁画,都会觉得可惜”。

在第一次小组讨论课上,我留意到莫源盛在讲述《芙蓉镇》时,找到了一张当时的四类分子登记表。在历史的烟尘中,穿越时光的课堂,终于落实到了一个具体的生命。这些零星鲜活的个体,以其具体的遭遇,勾起了师生对一个时代的感知,并在课堂中,因为重溯、回望,突然照亮了很多暗处的阴影。这些课堂外细枝末节的勾勒、拨弄,也许能让他们意识到,任何一段教科书中的历史,其最有生命力的地方,正来自和日常生活的关联。

如果说转型期,是理解当代文学史的一个基本前提,那么,当我置身广东的高校,置身一群主要由广东孩子组成的课堂时,我不能否认,个体经验中,对广东的回望、呈现,是我作为时代转型期的见证者,对自身的一种重要清理。我不能否认,在我的青春年代,广东给我带来的南方想象,事实上构成了我理解90年代的一种基本底色。

1992年,我考上了湖南一所地方大学。南方不再作为一个抽象的词汇,不再作为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目标而存在。大学校园里,教外国文学的张老师,再三强调我们要学好粤语,街头巷尾,随处都可买到粤语磁带,毕业的师兄师姐,已有人不接受单位的分配,直奔南方寻找新的机会,在过年回乡的聚会中,隐隐约约的成功故事,已在暗处流传。我初中、高中升学无望的同龄人,他们的首要选择,依然是“去广东”。现在回望,恰恰是因为升学失败,在遍地机会的时候毅然南下,才让他们实现了人生的弯道超车。1993年,我初中的闺蜜,邀请我去城陵矶看她新开张的小店,她向我讲起消失几年去南方的见闻:“从广州到深圳,已没有农村,到处都是工厂,到处都是楼房,广东太发达了,太发达了!”几年以后,她离开父母极为满意、有固定职业的丈夫,抛弃了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小店,再次义无反顾地奔赴广东,奔赴南方,并最终定居于此。更多与我大学时代相关的细节,同样充斥了南方元素,女生宿舍贴的图片是青春洋溢的刘德华、张学友、黎明、郭富城四大天王,伴随《公关小姐》《外来妹》的热播,从广州走出的杨钰莹、毛宁、甘萍的歌曲,响彻宿舍的每一个角落。这种零散的青春记忆如此鲜活,以至在广州定居多年以后,对这座城市,我始终充满了一种奇怪的情愫。

但我没有想到,在多年以后偶遇的课堂中,因为讨论现实主义冲击波小说,出生广东的90后学生,无意向我展示了南方的另一重图景。一个女孩在课堂上大声说,她对90年代的唯一的记忆,只与计划生育有关,她自己就是“计划生育逃出来的”。源盛对此进行了补充,他说他们村子,直到1996年才开始感受到计划生育的风声。我去过源盛的村庄,一个离广州两小时车程的地方,在粤西云浮郁南的一座大山里,他的堂哥刚刚三十出头,因为生计,外出打工,留守在家的妻子背后,站着一排高高矮矮、花花绿绿的孩子。另一个学生则提到,他对90年代隐隐约约的记忆,来自1998年的洪水,这几乎是我对集体主义信念尚存年代残存的最后记忆。

课堂绕了一个大圈后,早亮终于进入正题,提到了谈歌的《大厂》,提到了90年代曾经出现过的一个巨大群体——下岗工人,而恰恰是这四个字,接通了我对90年代另一维度的审视,我猛然想起,时代的裂变,正是从这一不动声色的瓦解开始的,多年以后回望,我再无当初读《大厂》的感动,而是遗憾现实主义冲击波作家,过多停留在经济维度对一个群体进行审视,并未对随之而来因为财富的掠夺,所导致的社会断裂心生警惕。

——我不能否认,在整个学生时代,广东的文化幻象,曾带给我诸多勃勃生机的想象,但对我而言,成为下岗工人,是个体关于这个时代最为深刻和真实的图景,也正是这一身份,让我接通了一个更为广泛的群体,而这个群体背后,其所隐藏的悲欢离合,显然也是90年代的真实布景。今天,他们的孩子已经长大,进入大学课堂,以讨论文学的名义,终于得以拉开二十年的距离,重新审视父辈的生存。在我的学生中,辛追的妈妈是下岗工人;2008年离世的洁韵,爸爸是下岗工人;062111班的胜轩,不但父母是下岗工人,姑姑、姨、叔叔都属于这个群体。90年代对他们而言,只是童年的朦胧印象,但他们也是在场者,是见证人,进入大学,他们终于理解了自己与时代的关系,终于意识到身边的人,其实也在建构文学史。

我想起2018年1月,和浩天走在他的村庄,他不断询问我大学时代的事情,“上世纪90年代是多么久远啊”,我留意到在指向同一时段时,他喜欢用“上世纪”这种表述。这种不经意的用语提醒我,在我和他们之间,在我和我的二本学生之间,丈量时间的尺度,都已发生了根本改变。因为和这个群体相遇,我得以获得另外的视角理解时代更为丰富、本真的双重面向。对我而言,20世纪80年代向90年代的转型,伴随了整个成长历程,仿佛在转身之际便已完成,但对他们而言,这个过程,则犹如街角的拐弯处,待到回望时,呈现在眼前的,已是市场化落地后疯长的另一片丛林。

我想起李萌在讨论课上的话:“我们横着去看这个社会的时候,当然可以说,我们很骄傲,我们的GDP增长了多少,我们在全世界排在第二,但是,当我们纵着去看这个时代,我们会发现,每个国家,每个朝代,都不重要,但每个人却变得重要,因为我們每一个人只有一生,每个人只有一辈子,我们都是在为自己的一生而奔波而劳动,我们的爱恨情仇,在整个时代背景下,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一朵小小浪花,但它却会真切地落到每个人身上,会让人锥心至痛。我们站在远方、站在高处,当然可以看到远方的河水波澜壮阔,但当我们身在人群深处的时候,是否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最后一次讨论课,关于广东作家。钟培栋在解读王十月《收脚印的人》时,提到了命运。他打扮时尚,语速极快,眼神里流露他们这一代独有的二次元气质,他一上台就抛出问题:我想问大家,你们相信命运吗?

透过课堂,我仿佛看到一个群体,在向自己的未来发问。

“从未想过留广州”

毕业季来临,校园内到处都是穿着白衬衣、黑裤子、打着领结、穿着皮鞋的年轻人。他们脸蛋洁净、身材挺拔,迷惘的眼神和刚刚进校时的好奇、新鲜,形成了鲜明对比。大学的时光确实很快,熬过大一的迷茫,进入忙碌的大二,大三倏忽就溜走了。大四已经不再属于他们,在学校和社会之间,大四是他们沟通两者的时间窗口,39路公交车站,成为他们通向外面的起点。属于他们的网络世界,一到毕业的关口,便显示了二次元的无力,便捷的电子设备,除了让他们更快地叫上快餐,更方便地办理“花呗”,现实的逻辑,依然没有改变。

龙洞的房价,随着六号线的开通,已经毫不掩饰地嗖嗖上涨。对062111班而言,“房价”这个词,从未进入他们大学生活的视域,谁都没有想到,“房子”在他们毕业后的日子,悄然成为同窗分化的关键,但对1516045班而言,39路公交车站无处不在的房地产广告,不远处龙洞步行街的租房张贴,他们无法视而不见。

课堂上,莫源盛坦陈从大一开始就关注房价。他们那个小镇,在他念高中时,首付只要一万多就可以办理入住,他外婆的那个广西小镇,一百多平米,首付同样只要一万多就可以换来钥匙。他不能理解,2016年从肇庆校区回到广州时,龙洞的房价还不到三万,怎么突然在一年之内,到像服了兴奋剂一般飙升到了四五万,数字的变化,恰如魔幻,让他诧异,也让他心惊。校园内弥漫的金融氛围,对任何专业的学生都有渗透,一场和数字有关的游戏,看似和这个群体无关,但实际上和他们的关系最为密切。和秀珊一样,源盛考上大学时,村里的人都用羡慕的眼神对他说,“你就好了,读大学了,可以包分配了”。他感觉无奈,不知怎样回答。从郁南遥远的大山,到达广州算不上中心的龙洞,赤裸的房价,将他生活的底色,暴露得一览无遗。这个有着文学梦想的年轻人,在大一的时候,曾偷偷写过几十万字的作品,在第一堂课的发言中,曾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告知他上小学的时候,还要打着火把才行。他来到广州念大学后,没有像同龄人一样,习惯性地沉湎在二次元的虚幻和抚慰中。他悄悄地关注现实,房价一直是他丈量自己和未来可能的尺度。他原本以为通过高考可以改变很多,现在发现,自己能握住的东西并不太多。大二时,他曾偷偷留意师兄、师姐的招聘信息,稍微好一点的单位,“非985、211,非硕士不可”;为了体验真实的上班族生活,他挤地铁、挤公交去市内兼职,“上一天班,什么都不想干,真的很累”。他渴望拥有自己空间的生活,他知道在同龄人中间,流行“活着就好”的信条。他想起村里人对大学的想象,但坚硬的广州,算来算去,仿佛无论如何努力,都难以在此驻留。他在默默的观察中,和小芬一样,已打定主意回到郁南的家乡。

胡小芬同样知道广州的真实房价。当初高考时,父母怕她嫁给外省人,不同意她出省念书,她小姑嫁到雷州县,奶奶都嫌远。她离家的范围,妈妈的标准,只能在湛江嫁人,而奶奶的标准,只能在徐闻。小芬告诉她们,“现在交通方便,只要有钱就可以了”。“那万一没钱呢?嫁得近,过年回来能见双方父母,嫁得远,过年回来只能见一方父母”,妈妈的回答,让她无话可说,却也无意中卸除了她对广州曾有的幻觉,她内心坚定了回家的决心,奶奶和妈妈的召唤,对她极为重要。她从大一开始,就着手考教师资格证,她知道应该趁早为回家做好该有的准备,“广州的房子贵得离谱,现在想也没用,爸妈五十多了,根本帮不上忙,奶奶说,爸爸还指望我毕业后,回村给家人盖一栋房”。

对1516045班而言,临近毕业,属于他们的大学时光还不到一年。刘早亮对自己的梦想,有过明确的描述,“有个稳定、简单的工作,有套房子,像普通的打工仔一样,娶个老婆,有个孩子,没有要发大财、开豪车的想法,只想过得简简单单”。早亮从来没有想过待在乡下,他目睹父母干活的辛苦,对此深有感触,妈妈为了增强他读书的动力,很小的时候,就让他干活,从无任何娇惯。他从小体验过割水稻、插秧的滋味,做饭、喂猪这些同龄人陌生的活计,他拿捏准确、得心应手,对劳累的家务和农活,他抱有深刻的记忆。父母最大的希望,是他不要回到农村,他们所经受的辛劳,不忍儿子复制。早亮理解父母的心思,他还未到结婚的年龄,但不让自己孩子受苦的念头,就牢牢扎根心底,这种生命的直觉,显然来自父母的灌输。他偶尔会有留在广州的愿望,但“看到房价,心都凉了”。他以此度量回到家乡小城的可能,他感觉要过一种平凡的生活,都非常艰难、非常不易。

早亮妈妈来自四川偏僻的山村,在广东打工期间,认识了丈夫,生了第一个孩子后,妈妈留在家里,再也没有外出。2017年12月,我曾到他家拜访过一次。我想起早亮妈妈在收割红薯的地里,谈起大城市的房价,一种难以置信的空茫,跨越广州到小江的距离,逐渐弥漫在那张乐观、坚韧的脸上。我第一次意识到,城市和乡村的隔离,并不如我想象中那样确定,农村妇女,也并不如我此前的成见,她们对城里的事情并非一无所知。早亮考上大学,一直是这个远嫁的四川女子最强大的支撑,她此前所有的生活信念,就是努力经营好家里每一寸土地,咬牙坚持每一项能给家里带来收入的生计。

村里没有孩子念书的家庭,早就建好了气派的楼房。妈妈对早亮毕业以后的处境,没有具体的感知,儿子带回来的关于广州房价的叙述,叠加她熟知的家乡小城的房价信息,这冷冰冰的数字,不经意中瓦解了一个女人朦朦胧胧的确信,无论她如何强调,“不怕的,没有关系的”,我始终难以忘怀脑海中的一幕:在落日余晖的傍晚,在收割红薯的地里,在谈论房价不经意的叹息中,一个农家妇女,对房子和孩子命运之间关联的在意。

是的,和062111班相比,“房价”已成为我和1516045班同学之间不愿面对的话题。相比062111班将近三分之一的学生留在广州、深圳的事实,1516045班没有一个外来的孩子,理直气壮地和我说起要待在大城市,更没有一个孩子相信凭自己的能力、工资,能够买得起一个安居之所,能够在流光溢彩的城市立下足跟。对我而言,这明显的蜕变,中间的距离只有9年,如果说,062111班已经显露的分化让我担心,那么,对1516045班而言,孩子们不约而同的缄默和放弃,更让我直接感受到一个群体根深蒂固的困境。房子、房价对国家而言,只是一个经济维度的术语,但对1516045班的孩子而言,则是他们在离开学生宿舍后,锅碗瓢盆必须搁置的地方,他们的前途、去向、家庭、生活质量,都与此紧密关联。

随着对1516045班学生了解的深入,我发现从刚接手时的隔膜,网络的屏障不再成为我担心的理由。我真正担心的,是他们用网络以外的语言,对自己生存困境的叙述,我害怕一个固化、贫穷、无出路、挣扎而无望的群体,变为残酷的现实。在孩子们偶尔扮酷的表达中,我分明感受到一种无形的东西,对年轻人的挤压和剥夺,感受到他们青春的色彩,正变得越来越黯淡和斑驳。飞涨的房价、贬值的文凭、日渐减少的工作机会,已成为他们不得不面对的真实生存,废柴逆袭的情节,真的只能在二次元世界中出现,现实中,他们茫然四顾,根本看不到金手指的身影。

这一代孩子,面对自己的处境,竟然认为一切都理所当然,他们无法想象一个不用租房的时代,无法想象一个年轻就该拥有爱情的时代,也从不怀疑高房价的合理性。他们一出生就面临市场的单一维度,只能在消费主义的碎片中,映照自己的身影,这妨碍他们从更多的层面去理解自己的成长,妨碍他们从个人成功的价值观突围出去建构自己完整、充实、自我主宰、充满力量的生活,他们是原子的个体,只能從成功学的角度来理解自己的命运、生活,他们没有力气,也不屑于进入社会分析的层面,给卑微的个体找到一个恰当的定位,他们甚至对某种宏大的东西充满警惕,恰如考上复旦的辛追所言:“作为一个写作者,对我来讲,阶级这个概念是不存在的,我只关注具体的个人,我只关注具体个人的具体情况,及其具体的禀赋、具体的困难,而阶级不阶级这个东西,我是很排斥的”。是的,他们对政治话题、公共话题难以提起兴趣,也不追究房子涨价的逻辑,不相信自己的力量可以改变社会,他们隐藏在各类小确幸里,隐藏在社会坚硬的阴影下,是一个拥有年轻躯体,却任由青春缄默的群体。

在社会喧嚣、泡沫、造富的个人神话中,时代就这样将一群孩子架在钢丝上。

1516045班的孩子,是这个群体的一部分,作为班主任,我见证了他们的挣扎和叹息。

2019年11月2日修改

责任编辑 季亚娅

(本文选自:十月 2020年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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