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莎拉
2020-04-29格迈因哈特杨家盛
□文/丹·格迈因哈特 译/杨家盛
印第安代理人的办公室是一栋整洁的木楼,坐落于艾伦堡的城边上。屋里黑黑的,不过我还是敲了敲门。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门开了,我看见一个长着八字胡的男人,手里举着一盏油灯,火苗烧得咝咝作响。
“先生,打扰了。我叫约瑟夫·约翰逊。你就是印第安代理人杰德·霍尔康姆吗?”
“我是。孩子,你有什么事?”
“我有一匹马要留在你这儿,是乔治族长的。我借了他的马,准备到克洛克去,过一两天他就会来取的。”
“你是说乔治族长借给了你一匹马?”
“是的。如果你身体不方便,我们就自己去把马放到马厩,然后就走了。”
杰德·霍尔康姆抬起头看看我,捋了捋胡子,说:“真是想不明白,乔治族长怎么就愿意把他的马借给你。他是个大好人,也是我的好朋友。只是我还从来没听说过,他会把马借给陌生人,更不用说是借给一个孩子了。”
“说来话长,先生。”
杰德往后一步,向我招招手:“那好,进来吧。你一定是个不错的孩子。”
“不是我一个人,先生,”我站着没动,因为此前我看够了那些人对阿吉表现出来的粗鲁无礼,“我安顿好马,马上就走。”
杰德抬眼看见了阿吉就站在马的旁边,脸上仍然是一副热情友好的表情。
“噢, 天啊, 他比你还小呢!你不会是以为, 我这儿连你们俩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吧。好了,你俩快点把马牵到围栏里去,然后就直接从后面进来。”
几分钟后,我和阿吉已经坐到了火堆旁的圆木上,吃着杰德晚饭没吃完的、已经凉透了的炖土豆。那块要嚼五次才能吃完的肉,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是不必弄清楚的好。眼下的这顿饭,虽然已经凉透了,对我空空如也的肚子来说,却是很受用的东西了。
我一边大口地吃着炖土豆,一边说:“非常感谢你给我们弄吃的。我们俩已经好几天没正儿八经吃顿像样的饭了。”
我跟杰德说了我一路追寻我的马——莎拉,以及怎么和阿吉遇到的事儿。
“你说的那匹马,你一定是非常非常宝贵她吧?”杰德问。
“她是我最最宝贵的,先生。这个世界上,她就是我的一切。”
“我明白你的意思,约翰·坎贝尔也会明白的。坎贝尔是个好人, 他做生意有诚信,对待印第安人也很公平。只要你把事情也告诉他,他会把马再卖回给你的。我们眼下要做的就是在坎贝尔离开前赶到亚基马去。我想我知道怎么做了。你明早起床后就上路吧。”
“明早再上路?我还想着今晚就走呢。”
霍尔康姆先生摇了摇头说:“今晚走没有太大的意义。坎贝尔先生离这里已经很远了,黑灯瞎火的,而且还是步行,你根本就走不了多少路。我想了个办法,可以让你更快赶到亚基马。还是好好休息一晚上,明早起床吃完早饭再走吧。”
霍尔康姆先生说完站起身,把我们吃得光光的碗拿走了。
“我这里只有一张床,你们两个可以睡到马厩里去。那里有新鲜的干草,比起我床上那张老旧的床垫要舒服多了。我有不少毯子,保管你们暖暖和和的。”
我还想争取一下,晚上就动身去追我的莎拉,我总感到她离我很近,似乎能感觉到她的心正在呼唤着我。但是听到霍尔康姆先生说出“休息”和“毯子”,我那累得要散架的骨头都快要化成一摊水了。再说,我肚子听到“早饭”两个字,也好像并不在乎在这里多待一晚。
“谢谢你,先生。真是太感谢你了。”
霍尔康姆先生指了指一声不吭地坐在木头上的阿吉,问道:“他怎么一直不说话?”
“他只和灰熊说话,先生。”
听我这样说,霍尔康姆先生会心地微笑着。
“你说的没错。好了,我们睡觉去吧,明天还有够多的冒险等着你们呢。”
第二天,天亮得似乎特别早,而且还很冷。要不是霍尔康姆先生把我们从床上拉起来,阿吉和我还真不想起床,但是我俩都知道是上路的时候了。
太阳刚刚升到东边大山的山脊处时,我们已经吃过早饭上路了。杰德·霍尔康姆、阿吉、我,我们三个走着出城,但不是往亚基马方向的路,那条路需要爬山。
出城后, 我们穿过一片草场, 草场上有马车走过的两道痕迹。
我突然停止了往前走。我后面的阿吉一下撞到了我身上,不由得发出“啊哦”声。
霍尔康姆先生转过身问道:“什么事?”
“我是想说……那边……”我指着离路不远处一片孤零零的树丛。我说话的声音很小,还有点发抖,完全不像一个已经长大的男人。不过,我不在乎。“那是个陵园,对吗?”
“没错啊,是陵园。是专门为旅行者设的陵园,只是不太大罢了。为租户或者路过这里的人设的。”
我咽了一口唾沫,走在浓浓的晨雾里,还真有点摸不着方向。一年多前的那场灾难,现在都已经有点模糊了,但还是能想起一些片段。不过我很快就认出了那个地方。尽管找到莎拉的任务很紧急,但我还是在四天之内,两次想起了爸爸无人看管的坟墓。
“你们先走吧,”我小声地说,“我会赶上的。我要去那边祭拜一下。”
“你认识某个埋在那儿的人吗,孩子?”
“是的,先生,认识两个。”我离开路面,走进高高的、被风吹得摇来摆去的草丛。我找到了她们的坟, 比起爸爸那座只有几块旧木板的坟,要好一些。她们的坟头上还立有石碑,直直的,有模有样,还刻有碑文。爸爸为了这两座坟,几乎花光了所有的钱。
其中一块碑的碑文是:阿德莱德·约翰逊(1860-1889年),亲爱的妈妈和妻子;另一块碑的碑文是:凯迪·安妮·约翰逊(1883-1889 年),亲爱的妹妹和女儿。
我在两座坟前跪了下来。
一座是我妈妈的坟。她曾说,所有的河流都是会讲故事的。
一座是我的妹妹凯迪的坟。她曾说,雪花就是长了翅膀的天使,地上的篝火代表的是天上的星星。
我对着爸爸的坟,还能说上几句,但对着妈妈和妹妹的坟,我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记忆就像是洪水一般淹没了我的脑袋。妈妈是那样地爱我,我似乎又感觉到她那温柔的手指尖在我的背上轻轻地抓挠,把冰凉的毛巾放到我滚烫的额头上,又听到多少个漆黑的夜晚她为我唱起的摇篮曲。
还有我亲亲的妹妹,亲爱的凯迪。她的笑容跟阳光一样灿烂。我似乎又听到了她轻轻地在唱着歌,又感觉到了她拥抱我时那种用力的、全心全意的爱,又听见了她在呼唤着我的名字。她那双会闪光的蓝眼睛,比什么都漂亮。我的小凯迪,从不掩饰她对我的爱,总是告诉我说她爱我。一直爱到她最后一口气。
当时,伤寒病很快就让妈妈和妹妹卧床不起了。我们不得不在艾伦堡停下来,希望能让妈妈和妹妹多休息,把病养好。但是,她们的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了。爸爸也时常心情不好。为了照顾好妈妈和妹妹,爸爸整天就坐在她们身旁,我想他有一个礼拜都没有睡觉。爸爸让我待在马车外面,尽量离妈妈和妹妹远点,怕我也被传染上。这当然不能让我远离妈妈和妹妹,因为妹妹总是在叫我的名字。我们以前都是睡在一张床上的,我不在她身边,她就睡不着。现在,妹妹身体越来越瘦了,还一直发着高烧,我肯定会和她躺在一起的。我要让她捏我的脖子,就像以前那样。也只有这样轻轻地捏着我的脖子,她才会安心地慢慢地离去。
“我爱你,我的约瑟夫。”她总是说,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小,很沙哑。
“我也爱你,亲爱的妹妹。”我一边回答她,一边看着她的眼皮一开一合,然后渐渐睡去。有一天晚上,我们说过同样的话后,她也同样将眼皮一开一合,然后就睡了,只是她再也没有醒过来。
第二天早上,趁妈妈还没有看见妹妹的尸体前,爸爸用一块毯子包裹着她,抱出了马车。妹妹的尸体看上去好小好小,我看见她的一绺一绺金发,从卷着的毯子的一头露了出来。我开始号啕大哭起来,那是我的小凯迪,她的身体一动不动,她是真的死了。
第二天晚上,妈妈也走了。那天妈妈发着高烧,已经是神志不清了,所以她根本就不知道,她的女儿凯迪已经在她前面先去了。其实,对妈妈来说,这倒是一件好事。真的。这样,就只有我和爸爸两个人伤心、悲痛。当然还有莎拉,那匹我们全家都很爱的马。
莎拉这个名字就是妈妈亲自起的。莎拉凡是遇到生人就会不听使唤,她也不喜欢马鞍子。但是,如果是凯迪骑在她身上,她又会温柔得像是一只小羔羊。妹妹还会用各种野花给莎拉编织花环,给她戴在脖子上。可是后来,却只有我、爸爸、莎拉了。
接着,又只有我和莎拉了。
现在,只有我孤身一人了。
我跪在亲人的坟边,不禁抽泣起来,双肩也颤抖着。我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尽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哭泣。我擦擦眼泪,回过头看见阿吉站在我的身后,他噘着嘴,身体像一座石雕一般僵硬。
我清清嗓子,抽了一下鼻子,转过脸,免得阿吉看见我脸上的泪水。
“阿吉,这里是我妹妹凯迪的坟。”我的声音仍然在颤抖着,听上去也很沙哑。
阿吉走上前,我通过眼角的余光,看见阿吉弯下腰,低下头,动作很慢,脸上的表情很严肃。
“还有这个。这里是……”我哽咽着说不下去了,但我又想起了爸爸的话, 如果有什么事情必须得做, 那就要鼓起勇气,尽最大的努力把它做好。想到这里,我继续说:“这是我妈妈的坟。”
“妈妈。”阿吉说道。我想阿吉理解“妈妈”这个词,肯定是在哪儿学到过。阿吉说这个词的时候,语气很温柔,有一种会心的理解,并且我想,他肯定把自己心中的某种伤痛也联系在了一起。
阿吉再次弯腰低头,这次把腰弯得更低了,又说道:“妈妈。”并且接着又说了一长串的中国话。他说话时的语调一会儿高一会儿低,语速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中国话说起来可能就是这样好玩儿的吧。在他说话的中间,我听到了“约瑟夫”这个词儿,不过我知道,他不是在和我说话。他是在和我妈妈说话。我不知道他都说了些什么,但他说话的口气是平静的,善良的,尊重的。
不管他说了什么内容,他对我妈妈这么好,我自然感到很喜欢他了。说完,他又鞠了一次躬,接着后退了一步。我擦了下鼻子,站到阿吉身旁,我俩就这样站在那儿,看着我妈妈和妹妹的墓碑。
妈妈和妹妹死后,我就再也不是一个小孩了。爸爸悲痛万分,也不可能再有个像妈妈那样的人来照顾我,因此,我就只有自己照顾自己了。另外,我还要照顾莎拉。
看着墓碑,我清楚地感觉到了曾经的那个男孩和现在的我之间的差别。当然,我也仍然能感觉到某些相同之处。由于失去亲人,我变得比以前更坚强了,我身上所具有的任何善良品格,也都是因为拥有他们才会有的。这种善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急迫地告诉我,我必须要将莎拉找回来。莎拉不仅仅是我的马,同样也是他们的马。
我弯腰亲了亲妈妈墓碑的顶端,石头虽然很粗糙,但早晨的太阳已经将石头晒得很暖和了。“再见,妈妈。”我悄声说道。我一边说,一边用指尖抚摸着爸爸刻上去的那些方方正正的字:亲爱的妈妈。
我又走到旁边妹妹的墓碑跟前,也亲了亲,石头同样也是暖暖和和的。我的手指尖也摸到了那些方方正正的字:亲爱的妹妹。
“再见,凯迪。我爱你,妹妹。”
杰德·霍尔康姆先生在河边等着我俩。那里有一只独木舟。
(摘自《寻找莎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魔法象 出品,黄雅玲图,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