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遥远的读书人
2020-04-27洪烛
洪烛
坐飞机去长沙,然后乘车去湖南大学,在校门口,我让出租车停下;明明知道离岳麓书院尚有一段距离,但还是选择了步行。作为一个读书人,我恐怕也只能以这种方式,表达对岳麓书院的敬意。
远远看见半山腰的庭院,我下意识地联想到那些古老的先行者,他们是搭乘怎样的交通工具,带着怎样的心情,投奔这座藏在深山里的学府,是乘着牛车还是骑马?至于出身贫寒的,远足而来时,恐怕还要亲自挑着装书卷和铺盖卷的扁担。
据说南宋的朱熹千里迢迢自福建崇安来此讲学,从四面八方赶来听课的人不计其数,马匹将大门外池塘里的水都喝光了,留下了“饮马池”的典故。
是什么,在吸引着那些遥远的读书人,像扑火的灯蛾一样云集而来?是知识吗,是光明吗,是功名吗或者兼而有之?最模糊也最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梦想。是梦想在吸引着他们,来自世俗而又超越世俗。岳麓书院,一个凝聚了读书人梦想的地方。
当我敲响岳麓书院的门环,尽可能地想象自己是一千年前的读书人。在这时候,恐怕也只有书,才是他们进入岳麓书院并进而实现自身梦想的敲门砖。也只有书,才能使他们不致于被滚滚红尘埋没。所以,他们用书,砌起了一级级进取的台阶:求学、赶考、中举、入仕……
而岳麓书院,正是其中极关键的驿站。一千年来,从这里走出过王夫之、魏源、曾国藩、左宗棠、郭嵩焘、谭嗣同、梁启超、黄遵宪、蔡锷、陈天华……他们从这里直接走进了史册。
是啊,岳麓书院的千年兴衰,无疑是历史改變的结果。但岳麓书院的伟大在于:它培养出的人才多多少少曾改变了历史。
由于微雨的缘故,我参观岳麓书院的时候,游人还很稀少。空荡荡的庭院弥漫着淡淡的雾气。为了不破坏亘古的宁静,我下意识地蹑手蹑脚,因而更显得像在梦游。当然也可以说,我身不由己地走进了岳麓书院那尚未完全醒来的梦境。
我在后花园里选择一副石桌石凳坐下,观望着周围的风景,并陷入无序的遐想:若干年前,肯定有一拨又一拨读书人,在这石凳上坐过,要么各自背诵经史典籍,要么则意气风发地谈论家事、国事、天下事……于是我不仅听见了风声、雨声,还听见了若隐若现的读书声。如果说这是幻听,也是最真实的幻听了。
读书声,毫无疑问是岳麓书院的主旋律。况且,岳麓书院的读书声,绝不仅仅是个体的嗓音,而是一个可以超越时空的集体,共同发出的。他们在用声音证明自己的存在,预兆自己的价值。
在这里,我从花香里闻到了书香,从风声里听见了读书声。我尽可能地沉浸于这在别处寻觅不到的儒雅氛围里,呼吸着那些读书人遗留下的空气。想着想着,他们的身影仿佛就在空气中浮现了。即使是一个人坐着,我似乎也并不孤独。
那些遥远的读书人,离我并不遥远。他们的理想、信仰,说不定正遗传在你我的身上。没准我就是他们的影子。否则我的想法与心态,为什么跟他们那么相似。
以前想起古代读书人,头脑中总出现《聊斋志异》里落魄书生的形象:神情忧郁,身世漂泊,形单影只,离群索居。寄宿于一灯如豆的野店荒庙,只能靠梦见狐仙来慰藉一番走投无路的寂寥。蒲松龄本人就是如此。他屡试不中,被现实所拒绝,才拒绝现实,在空中楼阁里想入非非,放浪形骸,以弥补或掩饰精神上的失落。
然而在岳麓书院,我看见了另一种读书人和现实合拍的读书人。他们胸怀远志,充满自信,对待自己和对待社会都非常清醒,一开始就抱准了“学以致用”的信条,希望在报效国家中实现价值。命运似乎也格外青睐他们。他们是科举制度的宠儿,脚下呈现着一条金光大道。
我说不清自己更欣赏哪种读书人: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是岳麓书院里的,还是《聊斋志异》里的。蒲松龄那样的读书人,是进不了岳麓书院的。但我想,读书人本质上都是怕孤独、怕寂寞的,却又不得不忍耐孤独,安于寂寞。他们骨子里都是渴望交流,追求成功的,因为无法实现,才转而追求超然物外的自由,或归隐或流浪。而岳麓书院,就是一个读书人在此能够打破寂寞、忘掉孤独的地方,或者说是很古老的读书人俱乐部。他们可以交流、切磋、辩论,感受着集体的氛围与力量。
应该说,读书人都是怀着种种理想的,理想不能实现,就会痛苦与失落。而书院不仅使这些敏感脆弱的心灵找到新的家,还为他们提供了实现人生理想的捷径。“惟楚有才,于斯为盛”,荆楚之地之所以英才荟萃,湖湘文化之所以源远流长,不能不说有岳麓书院的功劳。
自唐宋以来,岳麓书院的院长都叫做山长。这浪漫的称谓,使书院带有山林的意味。北宋时,岳麓书院就因当时的山长周式治学有方而声名遐迩,真宗皇帝特意召见了周式,拜为国子监主簿,把他留在京城讲学做官;而周式坚辞不受,执意要回岳麓山跟学生们在一起……他真是一位很纯粹的教书先生。
岳麓书院里的白泉轩,还曾记载着两位大学者的友谊。
南宋乾道三年即1167年,应岳麓主教张栻的盛情相邀,朱熹远道而来,两人在百泉轩中朝夕相处,促膝谈心达三昼夜。他们谈论的具体话题,今人已不可知,但肯定都是一些做学问方面的事。那次朱熹在长沙停留了两个月,与张栻会讲岳麓,吸引了一千多位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听众,连讲堂外面的院落都挤满了人。至今在讲堂正中高约l米的长方形讲坛,还供奉着两把空空的椅子,作为对著名的“朱张会讲”的纪念。
我绕着这神圣的讲坛转了一圈,仿佛又看见那些消失了的读书人。他们都从哪里来,又去了哪里。他们朗读或辩论的声音,又重新演变成窗外的风声与雨声。哦,讲堂很大,世界很小!那些面貌相仿、神情专注的读书人,也许仅仅是世界的过客,可他们永远都是岳麓书院里的主人。
作为一个当代的读书人,我虽然是第一次拜访岳麓书院,仍然有回家的感觉。是的,这里是读书人的家啊。没有家的读书人是孤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