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味道
2020-04-27吴坤
吴坤
儿子已经读初二了,某日,桌上铺着作文本,时而冥思苦想,时而抓耳挠腮,突问:“你们小时候有什么好吃的?有超市么?”我瞄了下他的作文本,除了题目“童年的味道”便了无一字,苦苦一笑,接着,我这样告诉他——
你们的童年是“圈”养的,在温室里长大,美味来源于餐桌,而我们的童年是散养的,可以到大自然中找吃的,找到吃的也就找到了快乐。大自然这个“超市”一年四季都能为我们提供丰富鲜美的食物。它很慷慨,不收钱,但要让你动手花力气才能获得美食。
我的老家在苏北里下河地区的一个小乡村里。村里人沿荡而居,祖辈就靠种垛田生活。何谓“垛田”?《辞源》云:凸出处,曰“垛”。就是在湿地上堆土“造田”,称“垛田”。方言“垛”读作“拖”。其实,小时候,我所在的县域水网密布,以湖、荡、垛、圩为多,譬如我老家的村子就叫刘家荡,乃至我们县城在建国初期曾一度叫作“湖垛”。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小孩子们欢快地唱着老一辈刚教的童谣:“立了春,赤脚奔,挖野菜,拔毛针”,便涌向河边玩耍了。“毛针”就是毛草刚出土时的嫩芽,顶部尖细如针。几个小伙伴各自拔了一把毛针,盘在烂泥地上剥着吃。毛针肉白生生的,嚼在嘴里甜津津的,太阳照在身上暖和和的。吃完了,再站起来“打仗”“过家家”,一阵追逐打闹,玩着玩着,就到了回家吃饭的点了。
清明到了,油菜花开在春风里,一片金黄;勤劳的小蜜蜂在花间飞舞,忙着采蜜。这情景告诉我们一个好消息:尝“蜜蜂屎”(其实正名应叫菜花蜜,这是荡区的方言叫法)的时候到了。因为沿荡而居,而且那时荡区还没有搞养殖承包,勤劳的大人们一有闲就去荡里刈芦柴堆成堆,或用来建房盖屋顶,或编笆子挣点家用。而蜜蜂就把蜜酿在芦柴的柴孔里。蜜蜂既聪明又仔细,酿好蜜还衔泥把柴孔封上,这也恰好为我们找蜜提供了方便。这件事要悄悄地做,因为抽人家屋檐上的柴、弄乱人家捆好的芦柴堆,谁家也不乐意。一次我和一个小伙伴架人梯采蜜,不小心摔下来惊动了主人,一位大妈跑出来就用扫帚柄追打我们,边追边骂:“小猴子,我让你抽芦柴,让你抽!”我们逃归逃,手中的几截芦柴是绝对不会丢的,因为里面有我们心爱的“蜜蜂屎”。逃到没人的地方坐下来,剥出一截一截的蜜,放进嘴里,甜到心里。吃完了,还舔嘴掠唇,都是一副馋相。如今住在城市里,各式各样的花蜜随时随地都可以买到,可我还是觉得天下最甜的蜂蜜还是酿在芦柴管里的蜂花蜜。
捞鱼摸虾掏螃蟹是我们水乡孩子的拿手好戏。夏秋之间,白鹭在白茫茫一片的水田上空肆意翱翔,而我就在水田中央墒沟里用“踢罾子”捕鱼。踢罾捕鱼最大的好处是可以捕到泥鳅、昂刺等美味可口的无鳞鱼,而钓鱼网鱼只能捕到鲫鱼、鲤鱼等平常鱼种。右手将网按入沟底,左脚伸向前方踢水,赶鱼入网。这样踢水提網的动作无数次地重复,很累人,也考验着你的耐性。老家有句俚语,叫“割柴刀刀有,捞鱼网网空,一朝捞到了,三天不缺腥”。就像年轻的心总是憧憬着未来,打鱼人总是把希望寄托在下一网中。每当捕到足够多、足够大的泥鳅时,我就放一些小鱼小虾在田埂上,刚走不远,白鹭就像有约定一样很快地飞落下来,一边吃一边还发出嘹亮的叫声。是吃着高兴,还是在感谢我?也许都是。鸟儿快乐,我也快乐。
捕鱼要有耐心,抓蟹要懂门道。那时,家乡有大片的芦苇荡,里面饵料丰富,非常适合螃蟹生长。重阳节后,“西风响,蟹脚痒”,青壳白脐,膏满脂肥,个儿大。大人捕蟹用网用簖,我们小孩通常是用蟹钩从蟹窟里掏蟹。判断窟里有没有蟹主要看洞口的泥,新泥且有爪痕,洞里肯定有蟹。将蟹钩伸进窟中轻挠几下,螃蟹会很快往外爬,蟹一到洞口,必须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否则让它缩回洞中,它就死也不出来。这时唯一的办法是用草和泥将洞口堵死,闷它。过半个钟头再来,快速拔掉草团,一下子又可以在洞口将它逮住了。那时螃蟹通常的吃法是洗净红烧,吃完再用蟹卤泡饭,鲜美无比。
大自然为我们这些馋嘴的孩子想得很周到,就连寒冬腊月也能让我们找到纯天然的鲜美之物。那时,我们那里家家屋后都栽树,大树锯掉留下平泥的根,就能长出一种类似于平菇却又比平菇大很多的蘑菇,老家人把它叫做“冬菇”。这种菇没有人栽种,全是自然生成,也有长在发霉的树丫上或者烂掉的树根下的,印象里好像没有长在树顶的,这也给我们的搜寻省去了许多麻烦。记得有一次,我和哥哥踩着冰渣,冒着刺骨的寒风四处搜寻,终于在一个靠河边的大桑树根上采到了。当我们扒开树根上的积雪,眼前一亮,只见一簇一簇的冬菇油光闪亮,菌柄矮矮的,菌伞大大的,表面金黄油润,是上好的冬菇,足有半斤多。我至今仍然觉得神奇,蘑菇为什么能在冰天雪地里生长?这需要多强的生命力啊!采到了冬菇,就立即送回去缠着母亲做猪油冬菇青菜汤,我抢着去灶下烧火,灶堂口的火滚烫滚烫的,冻得通红的手和脸不一会儿就暖和起来了。很快汤好了,喝一口,味道鲜极了!两碗热汤下肚,我们感到无比的满足和温暖。
那碗猪油冬菇青菜汤是那样令人难忘,现在基本还是同样的配料,甚至改猪油为肉片,却再也吃不出当年的味道。老家也甭提芦柴屋檐和芦柴堆了,整个连成片的几百亩荡区也只剩下零星的小块的芦苇“区”了,再也寻不着、尝不到我那记忆里的“蜜蜂屎”“毛针”了。而在老家吃到的螃蟹、泥鳅,虽然还是出自同样的荡同样的河,却都是人工养殖的,再也没有那时的鲜美了。
童年再也回不去了,童年的味道却一直锁在我记忆的深处,每当打开时总是那么鲜美,那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