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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大地啁啾

2020-04-27铁匠铺

金山 2020年4期
关键词:春江花月夜赛珍珠风车

铁匠铺

01

什么样的时代是春江花月夜?

什么样的人生是春江花月夜?

这五个字可以送给哪位女士?

她叫什么?

02

珍珠在皇冠上闪耀。珍珠在权柄上雄踞。珍珠是拍卖会的压轴藏品。珍珠是细软中的细软。但珍珠还有另一种命运:打碎。

珍珠碎了,碎成一地的闪光点,只欠一声询问,她是否疼过痛过?

03

珍珠之痛是什么性质?像玉石那样刚?像山洪那样野?像松树干裂成千沟万壑?抑或像人类有了苦楚却说不清它的肇始和部位?

说不清啊说不清,可是心里清楚——那就不说吧,让那块墓碑空荡成荒芜的土地。

04

赛珍珠的墓碑上只刻着“赛珍珠”。

更多的表达在哪儿?更多的表达是什么?还有,谁来表达?表达给谁听?听众中可有赛珍珠?

她早已离开人世。她带走的除了她已经佝偻的腰背,是不是还带走了她的听力、她的耳朵?

如果真是带走了,这位老人走得好坚决。

也许没有带走吧,她将听力安置在某个节令、某枝花苞、某只昆虫的哼鸣中。她描写过大地,大地上有太多的隆起和暗道可以寄存她的倾听。不需要猜,永远猜不准,我们只需记住:她还在,她在听,听我们说。

05

这是施予我们的信任,也是施予我们的压力。

我们并不能确定,我们是否还会真诚说话、真诚表达、真诚地面对听众。

何况听众中有赛珍珠,她是听着真诚的鸟叫长大的。

06

那只真诚的鸟是麻雀。是的,麻雀,丑小鸭式的鸟,可它的鸣唱和莺啼燕语一样,用汉字都可以写成“啁啾”。

如果评选标准看数量,麻雀应当是中国的国鸟。每个麦垛都有,每片树冠都有,每座山头都有,其中一座叫风车山。

风车山在镇江。每个清晨,风车山上的麻雀就会将一个小姑娘唤醒。小姑娘弹琴时,窗台上的麻雀点头;小姑娘读书时,树枝上的麻雀摇头。我们不必理解鸟语的真实含意,我们只须知道,麻雀友爱地陪伴着她。

她就是童年时期的赛珍珠。她用童年在镇江的辫梢上打了一个蝴蝶结。蝴蝶从美国飞来,她轻盈的一个翩跹,将镇江带进了中美文化交流史。

07

不过在当时,准确的表述应当是:赛珍珠走进了镇江。要再过一些年,她才能走进中国。中国既古老又广大,走进去不容易。镇江呢,镇江也古老,可还没有老成一枚坚果,它是一粒稻谷,有壳,壳薄,薄得友好,麻雀只是鹐一下,壳就裂了口。这是欢迎的姿态。大地就是这样养活了麻雀。这也是镇江的姿态,镇江欢迎这个异国他乡的小女孩在此完成她的成人礼。

08

麻雀是赛珍珠的启蒙老师。麻雀领着她认识了中国大地。

没有人类、没有农耕、没有季节和土地概念的时候,就有了麻雀。麻雀是古老大地上的古老物种。那时候,一切名词都没有,麻雀就在后来被称为在稻麦的穗子上跳跃食取。麻雀先于人类和土地结成盟友。养得活麻雀的年景一定养得活人,当必须从麻雀的樱桃小嘴里掠夺粮食,那一定是人类遇到了可怕灾荒。通常,麻雀是丰年的预报员和歌颂者,它们像参加一场派对,在收割后的庄稼地里挑挑拣拣,干瘪的稗子进不了它们的食谱。历史从来就是这样,然后,不知因为什么,历史起了褶皱,在那些脆断的年代,大地的原住民麻雀成为入侵者,要为歉收承担偷窃的罪名。麻雀成了一种隐喻。我们怎样对待过农民,我们也怎样对待过麻雀。麻雀、农民和大地,都曾经在一段又一段疯狂的虐待史中惨不忍睹、痛不欲生。

09

风车山上的麻雀,镇江城里的麻雀,中国的麻雀,被赛珍珠怎样描写过?

10

赛珍珠现在是个宝了,过去却是长刺的毛栗子,没法握在手里,刺人哩,所以谁也不喜欢她。得了诺奖,西方的美国人说她文学水平太差,羞于为伍;而东方的中国人则抨击她丑化了中华民族。生前被污名,死后却能被各方欣然接纳。赛珍珠没变,变的是这个世界的价值取向。

为什么变?据说是“由于历史原因”,却又不把原因说清楚。是担心二次伤害了赛珍珠,还是害怕挠破了自己的脸?

11

第一个翻译《水浒传》的西方人是赛珍珠,她将书名译为“四海之内皆兄弟”。这个译名让中国人也跟风嘲笑起赛珍珠的文学水平。

译得真的拙劣么?我们真的有资格奚落她?

赛珍珠和李逵哪儿都不像,可她希望做这个黑旋风,因为他有宋江大哥宠着、罩着。不要豪放地说什么让世界充满爱,每个人需要的是小爱,是亲切地指向自己的体积很小的爱意和温暖。大体积的爱像热气球浮在空中,你得仰望它,只有小小的气球,用线牵着可以陪你在江堤上奔跑。赛珍珠想要的就是这只小气球。

梁山水泊那伙好汉,他们间的兄弟情谊,有酒同碗喝、有难共赴死,这些坚硬而又柔软的品质,可曾在赛珍珠的文学江湖中出现?

12

我拍过许多照片,背景中有花楼雨榭、罗绮飘荡,可是没有孔子。我从未与孔子同框。

还有哪个中国人比孔子更经得起摔打?两千多年中,一会儿捧,一会儿打,打不倒再吹捧,捧起来又想再次掀翻。这就是伟大。只有伟大才经得起周期性的质疑、诋毁和磨难。我见证过这种周期性。我还到山东曲阜参观过孔林。孔林中葬着孔尚任,我喜欢这个写《桃花扇》的剧作家。“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十几个字,敌得过一部断代史,于是恭恭敬敬地和他合影。其实,在孔林中,孔尚任只是个小小的配角,一号人物是孔子,可是到了孔子墓,我只是看看,丝毫没有合影的冲动。我景仰孔子,但我不是他的粉丝,我和“至圣先师”之间横亘着遥远的距离。

可是赛珍珠往前跨了一步:前面墙上,挂着吴道子的“孔子行教像”,赛珍珠虔诚地站好,等待相机按响快门。照片中的赛珍珠已是满头银发,她的肩部以上的背景是孔子像。孔子高,赛珍珠低,这样的构图,既实现了同框愿望,又表达了满满的谦卑。

13

镇江最糟糕的一次失败是丧失了沿海城市的区位。

原来是海口,后来成了沿江,陷在一片冲积平原上,犹如干涸的湖盆上搁浅了一艘船。

地理大倒退带来的后果是审美价值的大缩水。海在哪里?踮脚看不到海鸥,翘首听不到海浪。而原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不过是镇江人习以为常的景色。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据说描写的就是京口瓜洲一水间的风光。

因为这个美好的传说,当一批舞蹈家要用一台舞剧向赛珍珠致敬,他们也就有了理由,将演出命名为《春江花月夜:赛珍珠》。

14

简直像衣锦还乡。

以舞剧的名义,赛珍珠回到镇江。镇江是她的“中国故乡”。坐在剧场中,我来看我的“美国老乡”。

这台戏,打动我的是剧终,演员谢幕的方式。他们一路奔跑,跑到台口,再返身跑远,然后又张开手臂奔到台口,一遍一遍,像波涛汹涌,把我撞得东倒西歪。我为这样的结束语叫好。谢幕时,一切音乐都停止了,只有演员奔跑的啪啪声,轻微却声声贯耳。

这不是一个有故事的舞剧。赛珍珠本是有故事的人,到了舞台上却弄丢了故事。赛珍珠本是有冲突的人,偏偏这个冲突无法用舞蹈表现。因为这个原因,观剧时我不断出戏,甚至想,假如赛珍珠也在现场,她会认可这个版本的赛珍珠么?

更进一步的疑问是,赛珍珠内心难以言说的寂寞、无法排遣的不解和缺少信心的期待,能够用“春”“江”“花”“月”“夜”概括么?

15

对于赛珍珠,最好的概括可能还是那个字——桥。

桥是一种结构物,桥不是主角,桥提供的是服務性功能,桥终生承受碾压,桥还是默默的,不自辩,不踢馆,不甩手而去,处在任何情绪中,桥都在坚守。

当桥发出呻吟,当桥叹息,那时,桥将垮。

16

已是惊蛰。我的麻雀呢?

请叫起来,我在听。

听大地啁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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