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坟
2020-04-27郑宏章
郑宏章
那时俺才七岁,父亲就过世了,俺娘、俺姐和俺犹如塌了一方天。即使生计困窘,到了清明节,俺娘仨也忘不了拎着黄纸给“上人”上坟。老坟都在村西边的乱葬岗,有好几里地远。那儿的坟头一个接一个,连一块墓碑都没有。因平日少有人来,黄鼠狼和野兔就在坟洞里做窝,每回上坟,都看到它们从荒草中冷不丁蹿出来逃掉,也只有到清明节,荒芜的坟地才会被人声塞满。
好不容易找到俺家“上人”的坟,娘总要仔细拔去坟头上的草,再培上新土,才慢慢地点火烧纸。火舌舔着黄纸,纸卷起了翘角,渐渐地变成黑灰,被风儿扬起,又飘落在草上地上,也有飘远了的,娘说那是姥爷把钱“收”去了。见重叠的纸烧得慢,俺顺手折根草棒拨了拨,娘就呵斥俺下手太重,说划破的钱不好用的。纸烧完了,俺和姐学着娘的样儿,跪下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俺怕荒草扎脸,磕头时把头抬得老高,被娘瞧见少不了挨骂。
乱葬岗埋的都是附近死了的穷人,俺村老富农的坟不在其中。她家的坟地在离村不远的一片松林子里,坟旁立着一块石碑。土改前,他家上坟还请来篾匠扎“轿马”(用篾子和纸糊的轿、马),雇人吹吹打打抬到坟地烧掉。后来“土改”,田地被佃户瓜分,家道中落,也就不见她家上坟扎“轿马”了。
俺村除了那户富农,其余便都是穷得叮当响的。清明节前,老篦匠揽活,见人就招呼:“你家今年扎轿马么?”
“俺不扎。”
又对俺娘说:“他姥爷不是腿不好么,扎个马骑吧。”
“俺倒想扎,扎不起呀。”
那年月,鸡屁股是俺家的“银行”。不等到清明节,娘就开始积攒鸡蛋,攒足一篮子鸡蛋换回一摞黄纸,还要把黄纸一叠一叠地裁开、“化”过(娘说化好了的纸才能用)。“化纸”是一项技术活,一般人不会弄,可俺娘会。娘哈着腰,拿一个木榔头,一把锥子,在板凳上敲敲打打,又比比划划,打上洞眼,放在膝盖上转几圈儿,过后码得整整齐齐,才算完事。刮“五风”闹饥荒时,人断口粮鸡断食,俺家“银行”跟着关了门。清明节前几天,俺娘和姐就到河里摸螺蛳,一针一针挑出螺蛳肉拿出去卖,又买回一摞黄纸……
娘临终时把俺叫到跟前,说:“俺死了不进棺材,火化埋掉。人死如灯灭。甭破费……钱。”说着,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俺娘的骨灰盒埋在姥爷的坟旁,堆了一个小小的坟头。
娘走后,上坟化纸的活就由俺姐操作了。姐年轻时,化的纸有棱有角,到了晚年她的臂力大不如前,但姐一如俺娘那样裁纸,打眼,在膝头转圈儿,亲力亲为。姐想娘,说,做梦,都记得上坟。
如今一到清明节,俺姐弟俩还是一块去上坟。俺姐伸出枯树枝般的手,抖抖地往火苗上撒黄纸,而且,她非要烧完一张,再撒另一张。烧完纸,姐还想磕个头,可腰和腿却不听她使唤了!俺对姐说:“姐,以后上坟你就别来了吧,有俺。”当时她点点头。但是,当下一年清明节来临时,她又张罗上坟的事。
“孝心長俺身上。”她喃喃自语。
如此这般艰难地上完坟,看到几片灰烬被风卷了起来,打了几个滚,飞远了,俺姐脸上透着孩子般的满足和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