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轻抒微型小说三题

杨轻抒

老   于

老于经常语重心长地告诫年轻人，说：“你们年轻人，要有紧迫感，别以为时间还多岁月还长，只要你三年不奋斗，这辈子就完了。”老于拿自己举例子，说：“你看我老于，大学毕业那年才多大？22岁，我老家的乡政府请我回去当公务员，我就没去，背着包裹就走了，走到大宁河边，正吹着秋风，那会儿你们知道我想起什么了吗？我想起了一句古诗：风萧萧兮易水——当然不是易水，是大宁河——现在想起来都激动啊。”

年轻人唯唯。

老于又回头告诫我：“人到中年，如果放任自流，自以为红尘看破万事皆空，以为知了天命，真等到老的那一天，你才后悔莫及。”

老于还拿自己举例子：“你看我们两个，年龄相仿，水平差不多，但是你看我一天想的啥，做的啥？人哪，永远要保持奋斗精神，要有目标有追求，生命不息，奋斗不止，只要敢于奋斗，希望就永在。”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打麻将。老于边说话边啪啪啪地把手上不需要的牌打出去，也不管我们是碰还是杠。那气势，让人想起一句话，叫将军上阵，不死即伤。

结果老于受伤了，伤得还不算轻。

我们劝老于，凡事还是要悠着点，你看你这样追来求去，结果呢？伤痕累累。不是我们水平有多高，实在是你咎由自取嘛。

老于说你们不懂，有追求人才活得不空虚，没有追求活一百岁也还是行尸走肉。

细想老于这半辈子，的确属于有追求的那一类。除了20岁那年背起一床破被子毅然离开乡政府大门。30岁那年，老于又毅然把干得好好的一份销售工作给辞了，跑到了海南。只是老于跑海南的时机没选准，老于去的那一年，海南房地产泡沫刚刚开始破裂，原本以为可以大干一场的老于被一个接一个的泡沫给炸得晕头转向。当然，如果老于坚持下来，十年之后，以老于的拼劲，肯定又是一条好汉，可惜老于觉得等十年太浪费生命，又毅然打道回府。

打道回府的老于干过经理人，卖过商业保险，捣腾过二手汽车，开过临街小饭馆，但都无疾而终。我们觉得老于没有赔得底儿掉已经算运气了，但老于不这么看，老于说：“我不是穷折腾，我是奋斗，奋斗你懂吧？奋斗当然有成功有不成功，但不奋斗，永远都没有成功的可能。”

老于的话要说没道理肯定不对，但要说有道理，为什么老于又老是在成功的边缘上挣扎呢？

到了40岁，老于和几个懂技术的朋友合伙开了一家机械加工厂，开始的时候也还红火，但是没多久就遇上金融危机，制造业转移，机械加工就更惨不忍睹，老于他们那个厂就开始长荒草，现在，草都高过了围墙。

老于干什么事总是比别人慢半拍，总是狗一样跟着别人屁股追，结果肉没吃着，倒是呛了一鼻子灰。我说老于是折腾，老于说这是奋斗，奋斗你懂不？我说好吧，奋斗。

前面说了，老于自己爱奋斗，还爱教育年轻人，有的年轻人尊重老于是个老同志——四十多岁的人在年轻人面前的确就是老同志了——老于说啥，听着就是了，最多笑一笑;有那种不懂事的年轻人，直接顶撞老于，说：“老于你奋斗了一辈子，奋斗出个啥结果？你有车吗？你有别墅吗？你出过国吗？你喝过洋酒吗？连喝个茶都是三级花茶，有啥值得骄傲的？”一席话直顶得老于心窝都在痛。

老于忍着痛，一脸认真地说：“奋斗是一种精神，是一种人生态度，不是为了开好车住别墅出国游荡喝洋酒，我们不能过于追求目的，懂不？”

那位年轻人大笑，笑得老于满脸悲愤，连连叹息：“现在的年轻人哪……”老于说不动年轻人，回头还拿我教育，批评我成天无所事事，没有理想、没有目标，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码几个字，还经常别字连篇，想方设法要卖给谁换几个酒钱，经常还卖不掉，总之，活得萎靡不振。

我说是是是，老于教训得是。

私下里跟老杜说起老于，老杜说：“老于是心灵鸡汤读多了。”我说：“你是损人不带脏字，老于那么个五大三粗的人，年纪也不小了，还读什么心灵鸡汤。”老杜说：“有的人一生就信那个。我们又善于弄那玩意儿给人喝，明白的人笑一笑，罢了，有的人就真喝了，喝了，还当真以为营养丰富。”

不过，老杜又说：“不管这个社会能给我们多少成功的机会，但一个人没有点不怕死不要命的奋斗精神，的确也活得不像个样。像你我这种，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也是没啥意思。”

我问老杜准备如何奋斗，是打算给长城贴砖还是想搞地球装修？老杜大怒，说：“老于骂你骂得对，你就是连个奋斗的想法都没有的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老杜又幽幽地补一句：“我也是。”

老   耿

老耿文化程度不高，想当年，上个小学还没完，学校的主要任务就变成了带领学生参加劳动;上个初中还没完，学生就变成知识青年下乡了——老耿倒谈不上下乡，因为老耿就出生在乡下，顶死算个回老家。老耿顶着知识青年的帽子回到熟得不能再熟的村里，主要任务是田间劳动，顺带晚上就着油灯给叔叔婆婆姥爷大娘一干人等读报纸宣讲政策，就是从那时候起，老耿喜欢上了读文件。

老耿读文件也有一个从照本宣科到借题发挥的过程。开始的时候，因为紧张，怕出错，老耿都是老老实实读原文，连标点符号都不放过。后来读的次数多了，发现婆婆大娘大爷大叔其实也懂不了那么多高深的名词，胆就壮了些，读到某个要紧处，也要停下来，放下文件，加点解读。老耿的解读也就是拿左邻右舍的鸡啊鸭啊的事情举例子，例子都贴近群众、贴近生活，颇得那些大字不识的农村大爷大妈的欢迎。再到后来，老耿越講越顺溜，胆子也越来越肥，放得就更开了，有点讲评书的味道了，一时间老耿念文件成了村里夜晚一个必不可少的节目，哪天老耿不在，大家围着油灯坐着，就觉得冷清得很，不像个事。

老耿的才华得到了大家，尤其是上级认可，老耿于是从一回乡知识青年变成了生产队副队长、队长，大队副队长、队长……终至于今。

要说起来，老耿这一路还真是顺利，没遇上过什么大的波折，最多是在某个位置上待的时间稍微长一点，细算起来，到今天，老耿还真成了工作上的老革命，就差德高望重四个字了。

老耿喜欢读文件，那是逐字逐句不疏忽，不像我们，拿份文件两眼一扫就像拿大扫帚扫广场，呼啦一下了事。老耿读得仔细，读得认真，上一句跟下一句的逻辑关系，左边三字跟右边三字的对照原理，都理得透透的，尤其是老耿很能读出文件上的言外之意，而且这些言外之意后来都得到了印证，所以我们都佩服老耿，说他就是一文件虫。

当然，现在老耿读文件不会随便发挥了，一板一眼地读，努力读得字正腔圆，我们问老耿为啥不发挥了，老耿说，要严肃——严肃，懂不懂？

我们说，不懂。

老耿喜欢读文件，当然不是自己关在屋子里读，老耿喜欢在会上读，逢会必读，上边叫学习贯彻，老耿带领大家读文件;上边叫传达精神，老耿组织大家读文件;上边叫开展自学，老耿也带头读文件——而且是老耿一个人读，读得声情并茂口干舌燥兴趣盎然一脸兴奋。

后边那些词，什么声情并茂，什么口干舌燥，什么兴趣盎然，什么一脸兴奋，是我加的，也是我们拿老耿开玩笑的话，我们说老耿纯粹就是拿职工消遣，浪费大家的时间，是“谋财害命”。老耿说你们咋这样说？一点不严肃！

前边说了，老耿文化程度不高，有些句子念起来总像打嗝一样不顺溜，又常出现一些天南海北的念法，开始的时候大家想笑不敢笑，后来想笑不愿意笑，再后来就麻木了，老耿念得再离谱，大家都能把脸绷着，像没听见一样——其实，大家真是没听见，因为都在走神。

说起职工走神这件事，老耿倒很是在意，老耿对职工在下面坐着却不深刻领会文件精神思想胡乱走神的现象是深恶痛绝的，为此多次发过火，发火的时候老耿连眼睛都红了，但大家对老耿的发火也像没听见一样，个个都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脸上一点惭愧表情都没有，老耿为此十分沮丧，哀叹一声：现在的人啊……

我们给老耿出主意，说你也别一个人念，让大家一起念吧——至少，让大家一人念一段，就没人走神了。老耿说那咋行？这样就不严肃了，读文件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哪里当得儿戏！

也是，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当不得儿戏。不过话又说回来，老耿念的也不见得全是文件，巴掌大个纸片，老耿就能当成最高指示，街道办发个打老鼠的通知老耿都觉得严重得不得了，我们笑老耿痴迷念文件简直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老耿说你们不在江湖不晓得江湖深浅，算了不跟你们说了。

近年来全国——全球经济都不好，像老耿他们这样的小不点企业就更经不得风浪了，所以效益日渐下滑，老耿对此忧心忡忡，忧心忡忡的老耿就更加注意上面的精神，就更加喜欢读文件了，大家拉都拉不住。老耿说，要再不能深刻理解上面的精神，我们这单位就更加难了。

对老耿的爱好，我是颇不以为然的，老杜也不以为然，但老杜到底还是宅心仁厚些，对老耿还是多少有几分理解的，老杜语重心长地说：“要理解老耿，老耿也不易，老耿读了一辈子文件，就靠着读文件才有今天，你能要他放弃安身立命之本？每个人都有老耿病，比如你嘛，一天到晚写点破文章，养得了家吗？糊得了口吗？可要你放弃，你办得到？”我说：“也是，就像你老杜，一天不转着弯酸人几句，一样活不下去。”老杜说：“就是。”

老   卢

老卢是一个快乐的人。在我们的印象中，从来没有见老卢悲观过，哪怕当年上中学追班花惨遭拒绝，情书贴在学校围墙上展示，老卢还是乐呵呵的，说：“能被班花这样重视，骄傲啊！”

许多年过去了，老卢还经常提起那事，提起，口头禅就是：“骄傲啊！”

在我们面前这样说，我们当是开玩笑，同学会上也这样说，大家起初当老卢是发泄不满，后来觉得这是老卢在调节氛围。当年的班花现在的姆妈当然也在场，起先脸红一阵白一阵，后来也就不红不白了，再后来，也跟老卢开玩笑，说：“当初我还忘了在上面批注几句。”

老卢说：“那我就更骄傲了啊！”

老卢跟班花，的确没有夫妻相，恐怕也就更没有夫妻缘了，这一点老卢自己都清楚，但是这又有什么呢？老卢说，重要的是过程不是结果，重要的是可以让自己感到骄傲。

说起骄傲二字，老卢真的一脸的自豪，绝不像玩笑。

其实，让老卢骄傲的事情不只这一件，随便举几例：

老卢15岁那年，去了一趟北京郊区，回来就到处说：“北京真好，北京真大，北京真壮丽，骄傲啊！”

人家问他：“你有北京户口？”老卢说：“没有。”又问：“你有北京亲戚？”答：“没有。”再问：“北京大学录取你？”老卢说：“那咋可能。”那人说：“那你骄傲个屁啊！”老卢认真地看了那人一眼，说：“北京是咱祖国的首都，我为啥不能骄傲？你不为首都的美丽而骄傲？”

那人无言以对。

后来，大学毕业了，同寝室的同学要么留在成都，要么扎根上海，只有老卢回到了小县城，但说起这个，老卢还是那句话：“骄傲啊！”人家问他有啥骄傲的，他说：“同寝室的同学，他们能够有那么好的去处，我为啥不骄傲？我为啥不为同学的成就而骄傲？”

到这儿，顺便说一句：后来有一位同学成了国际知名学者，老卢提起就更骄傲了，见人就说：“知道××吗？国际知名学者，我同学，同班——不，同寝室的，我骄傲啊！”

老卢成天骄傲来骄傲去，但听的人总觉得不解，你老卢又不是国际知名学者，也没见你那知名学者同学提携你一星半点，你有啥好骄傲的。

再举一例：老卢离婚了，原老婆被一有钱人——反正比老卢有钱得多——拐跑了，老卢成了孤家寡人，大家都来安慰老卢，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衣服烂了可以再买新的，不必伤感。老卢眼一睁：“我哪里伤感了？我骄傲啊！你看看，我调教了这么些年，终于把她调教成了贤妻良母，让有钱人看上了，我应该骄傲啊，这应该是我的成就啊！”

听的人目瞪口呆。

过了一段时间，前老婆大概跟那有钱人混不到一块去，或者发现那位所谓有钱，只是嘴上而已，于是又回来了，老卢算是破镜重圆。大家都劝老卢，好马不吃回头草，好比一块抹布，人家不要了你又捡着，不干净嘛。老卢说：“你不懂了，这不是再一次证明了我才是她最重要的人？不是再一次证明我的存在对她来说是不可或缺的？我应该骄傲啊！”

老卢为此很骄傲。

好吧，就让老卢骄傲吧。

老卢还为别人家的孩子上大学骄傲，为城里某条小巷里有一棵树居然没有被砍而骄傲，为社区工作人员千辛万苦做工作终于让李老头戴上了口罩而骄傲……老卢好像就活在骄傲里，骄傲感从心里一直涌到喉咙，再从头顶缕缕不绝地冒出来，像武侠小说里刚刚练成绝顶武功的大师。

我对此不解，毕竟老卢拿来骄傲的事情跟老卢本身一点关系都没有，比如人家两口子不打架了，你有啥好骄傲的呢？

老卢不这样想。我就拿这话问过他，老卢说：“哪件事跟我没关系？人家两口子不打架了，这社会就和谐了不少，社会和谐，你不愿意感到骄傲？”

要扯到這么高大上的程度，好像也就真有点道理了。但我还是想不通，难道老卢天生的使命就是证明这社会和谐稳定的？就是为别人感到骄傲的？

老卢语重心长地说：“一定要看到别人的长处，看到别人的优点，每一个人都有闪光的地方，哪怕只是某一件事，看到了，我们就应该为人家感到骄傲，这是一种美德啊。”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不过，”我说，“你光为别人骄傲了，你老卢这辈子有啥让我们感到骄傲的呢？你上过知名大学吗？你取得了辉煌成就吗？你儿子成知名学者了吗？你……”

老卢想了想，说：“没有。”

然后，老卢对我说：“做人要厚道。”

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