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淌的岁月
2020-04-27郝康宁
郝康宁
打记事起就住在大运河边上。若要梳理过往的生活,这条河一定是不可或缺的背景素材。换个皮影来演绎的话,面对观众的透光布上可以预先就画上一条从南至北蜿蜒汇入长江的河。长辈们曾告诉我,这条河是人工挖的,就为了方便向京城运送物资,同现在修条高速公路、建条高铁一个道理。
迎江桥没建的时候,我早晚会拉着父亲工作服下摆的搭扣摆渡过河,去到父亲的工厂(原来的镇江市油脂化学厂)上托儿所。当时父亲一手扶着肩上的妹妹,一手提着饭盒布袋,腾不出手来搀我。在船上,父亲会保持原有姿势,因为船一会儿就能到岸。
父亲与船夫很熟,三人过河只给一个人的钱,还常用粗话同船夫开玩笑。
记得是个夏天的中饭后,许多人都往京口闸方向跑,我也随着人流冲过去。
原来是哑巴家的四个女儿骑三轮车玩,不知怎的从中医院后身的巷子里冲出来,直接翻进了运河。当时河里泊有几条船,有船工用竹篙挡住了两个孩子,另外两个女儿转眼就消失在混沌的河水中。
几个身强力壮的邻居脱衣下水救人,哑巴跪在地上嗷嗷哭叫,现场气氛紧张而悲情。
哑巴是很有名气的电影院美工,画电影海报的。几个女儿就像他画出来的,个个肤色玉白,天仙下凡似的。
一辆军用卡车赶到,一队军人跳下车就冲下水救人。
几位大妈围在一起嚼舌头:“哑巴能耐呢,调部队来救女儿了。”
“这船工若是肯救人,不用费这么大气力。”
“别想这好事,帮你救起两个就算开恩了。龙王讨命,谁敢阻拦?”
“迷信!”
“不迷信,这条河里哪年不死游水的孩子,就没见过船工救人,看見也装没看见。”
一下午,许多人累得精疲力尽也没救上落水的孩子。
傍晚,天空布满血红色云彩。哑巴叫来滚钩船,没一会儿就把青紫的孩子捞了上来,众人立即过去帮忙,把孩子抱上早已等候的救命车,呜啊呜啊地拉走了。
从那次起,我就再没在运河里游过水。
这条河其实没什么可以赞美的,就是一群民工吼着号子在错误的人引导下,错误地在古城的土地上切开了条口子,河上走的多是粪船,臭气熏天。为了方便城市排污排涝,河床离地面二十多级台阶,一副根本就不想与人亲近的倔强。尤其让小城人不服的是,这条河竟然把一个不大的城市分割成城里和城外。河东是城里,标志着富足和文明;河西是城外,成为贫困粗野的符号。爱情也被这条河划定的偏见,有了高攀和下嫁的心理障碍。
好在时间淡化着原始判断,慢慢理解了运河被历史绑架的无奈,可谁又能将发生过的一切用橡皮擦掉。
五十岁之后我才明白,虽说世界上有许多美丽的河流,但能包揽我生命序言和后记的也只有这条穿城而过的运河。每年春夏两季,我会抽闲去河边坐坐,用对视和沉默的方式与之交流。两岸的垂柳会在这样的季节里抽枝吐翠、眉叶舒展,青绿的颜色始终没有消褪过,让人想起小时候用几根枝条编起一个叶环戴在头上,撒野在季节更迭中。
大运河何尝不是个戴着叶环的老人,几分活力,几分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