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田园诗的生态家园意识探析
——以王维《山居秋暝》及其英译为例
2020-04-27陈令君
陈令君,吴 静
(郑州大学 外国语与国际关系学院,郑州 450001)
中国古代山水田园诗是诗人对人与自然关系的一种诗意表达,是诗人表达对大自然的特殊情感,维系人与自然山水之间亲和关系的一种物化形式。王维的诗歌清淡宁静、意境高远,蕴含着丰富的生态家园意识。家园意识作为当代生态美学的核心范畴,“不仅包含着人与自然生态的审美关系,而且蕴含着更为本真的人的诗意栖居之意”[1]。因此,在系统功能语言学及物性系统视角下对王维山水田园诗及其英译本进行生态话语分析,探索文本中所蕴含的生态家园意识,有助于人们建立起一种绿色的存在状态,进而为中国古典生态美学的国际化传播提供重要指导。
生态话语分析产生于20世纪90年代,是在生态语言学的框架中进行的。生态话语分析利用“语言在构建现实过程中的能动作用推动生态系统中人与人、人与其他物种、人与自然以及语言与生态之间的和谐”[2]。目前,生态话语分析主要有两大研究范式,分别为豪根模式[3]和韩礼德模式[4]。豪根模式把语言与言语社团的关系看作是生物与自然环境的关系[2]。韩礼德模式关注语言与环境的关系,主要探讨语言的意义建构方式如何作用于人类对环境的影响这一问题[4]。系统功能语言学学者力图从语言层面为剖析文本生态意蕴、提升人类生态意识、促进人与万物的和谐统一作贡献。近年来,国外生态语言学研究已初具规模,而国内生态语言学尚处于起步阶段[5]。目前,国内已有不少学者在韩礼德模式下对生态话语分析进行了初步探索,研究成果多集中于生态哲学观建构[6-7]、生态话语分析模式构建[5,8]和生态话语分析范式的初步应用,且应用领域多为生态酒店英文简介[9]、身份建构[10]、新闻报道[11-12]和诗歌[13-14]。但是,在系统功能语言学视角下对盛唐山水田园诗及其英译本进行生态话语分析、探索其生态美学理念的相关研究却无人涉猎,一些研究如杨旭[15]只是从系统功能及物性系统视角下分析了王维《送别》一诗的英译本,并未深入挖掘其生态美学理念。因此,本文选取诗风清新自然的王维山水田园诗《山居秋暝》以及许渊冲[16]、杨宪益和戴乃迭[17]、威特·宾纳和江亢虎[18](Witter Bynner & Jiang Kanghu)的英译本为语料,在及物性系统视角下对其进行生态话语分析,探讨原诗与译文及物性资源的分布特征,进而挖掘王维诗歌及其英译本中所蕴含的生态家园意识。
一、生态话语分析及物性系统理论框架
及物性(Transitivity)是语法研究的核心概念,反映了说话人对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的经验。韩礼德[19]提出及物性涉及整个小句的“内容”,即涵盖过程、过程中的参与者及与之相关的环境成分。因此,及物性系统是人类通过语言对其主客观世界所发生的事、所涉及的人和物以及与之相关的环境的表达。
就过程类型而言,韩礼德[20]将人类的经验归纳为六种不同的过程:物质过程(material process)、心理过程(mental process)、关系过程(relational process)、行为过程(behavioral process)、言语过程(verbal process)和存在过程(existential process)。不同的过程类型可以揭示说话者对周围世界的独特想法。就参与者而言,韩礼德[20]分别区分了六种过程类型的参与者角色。何伟与魏榕[8]以系统功能语言学及物性系统为基础,从生态视角出发,对参与者角色系统进行了重新建构。具体而言,本文参照何伟与魏榕的及物性分析模式,将参与者进一步划分为生命体和非生命体。生命体参与者可进一步划分为人类生命体参与者和非人类生命体参与者。其中,人类生命体参与者指人类,非人类生命体参与者指动物和植物。而非生命体参与者可进一步分为物理性场所参与者和社会性场所参与者。物理性场所参与者指山川、河流等具有自然特征的事物,社会性场所参与者指住宅、街道等具有社会性特征的事物。参与者角色的重新建构能够更加充分地反映参与者的生态属性,对于揭示人与人、人与非人类生命体及人与自然环境的关系具有重要作用。就环境成分而言,韩礼德[20]将环境成分分为九大类,分别为范围(extent)、定位(location)、方式(manner)、因果(cause)、依附(contingency)、伴随(accompaniment)、角色(role)、事件(matter)和视角(angle)。环境成分可为话语的生态建构提供必要的背景信息。因此,系统功能语言学能够为生态话语分析提供完整的理论依据,为发掘人与人、人与非人类生命体及人与自然的关系提供有效的途径[10]。
二、《山居秋暝》及其英译本及物性过程的量化分析
作为唐代诗人王维的代表作之一,《山居秋暝》描绘了秋雨后,傍晚时分山村的秀丽风光和村民的淳朴风尚。本研究选取了《山居秋暝》原文及许译,杨、戴译以及宾纳和江译的三个英译本为语料进行研究,具体文本如表1所示。
表1 王维《山居秋暝》及其英译本
《山居秋暝》原文中诗人通过运用不同的及物性过程来描绘自然界的光线、声息及形态,充分展现出雨后村庄的生态美。限于篇幅,且为方便引述,笔者首先对原诗的及物性过程分布进行研究,具体情况见表2。
表2 原文及物性过程类型分布
由表2统计结果可以看出,原诗以物质过程为主,关系过程和言语过程为辅。物质过程主要描述事情发生的经过[21]。诗人使用物质过程塑造动态意象,烘托出秋日山间清幽淡雅的山水之乐。诗人由远及近,从明月“照”松间的素练,到清泉“流”石上的清脆,再到浣女“归”家的欢乐,呈现出一幅其乐融融的山水美景。而关系过程主要用于对自然环境的定位。关系过程是反映事物之间具有何种关系的过程[21]。诗人使用关系过程来点明地点“空山”和天气“新雨后”,向读者展现了秋雨后空山傍晚时分的美妙景象。言语过程为讲话交流信息的过程[21]。诗人使用言语过程词“喧”赋予竹林以人的行为特征,表现出浣女归家嬉闹的场景。笔者将原文与三个译本的及物性过程分析数据进行对比,结果见图1。
图1 原文及三个译本过程类型分布图
由图1可以看出,三个译本与原诗的及物性过程类型分布具有一定的共性和差异性。一方面,整体上,原诗和三个译本中物质过程均占比较大。诚如黄国文[22]所说,表示叙述意义的多为物质过程。《山居秋暝》一诗中物质过程所占比例为80%。由此可见,该诗的语篇特点是以叙事型为主。而就三个译本而言,物质过程在许译,杨、戴译以及宾纳和江译中所占比例也较大,分别为60%,83.33%和42.86%。因此,三个译本均遵照原文,使用物质过程来描述空山新雨后的明月、清泉和浣女等参与者的动作过程,形象地反映出傍晚时分山村的自然环境及村民的社会生活。另一方面,虽然物质过程在三个译本中所占比例较大,但其余的过程与原文的过程在类型分布上仍具有一定差异,主要集中于第3,5,7小句。首先,原文第3小句使用物质过程词“照”突出月光之皎洁明亮。许译与杨、戴译分别使用行为过程词“peer”和物质过程词“fall”来表达。行为过程词“peer”赋予“bright moonbeams”以人的生命特征,侧面表现月光的生动。物质过程词“falls”描绘出月洒松间的场景。而宾纳和江译在第3小句使用名词“moonlight”搭配环境成分“in its groves of pine”来表达,其生动之感与原文相比有所欠缺。其次,原诗第5小句诗人使用言语过程词“喧”来表现浣女归来竹林沙沙作响的场景,许译使用言语过程词“whisper”,杨、戴译使用物质过程词“rustle”和“washing”,宾纳和江译使用言语过程词“whisper”和关系过程词“bound”,同样都能传达出浣女归家的欣喜之情。最后,原诗第7小句使用物质过程词“歇”表现出诗人任凭春色殆尽也要归隐山间的决心。许译与宾纳和江译在此分别使用心理过程词“thought”和“matter”来表达。心理过程指心理活动的过程,如感觉、认知等[21]。两译本使用心理过程来直接表达诗人归隐山水的决心。杨、戴译遵照原文,使用物质过程词“faded”来表达。因此,就译文及物性过程类型分布而言,许译与杨、戴译对原文过程类型的改动并未对原诗的翻译效果造成太大的影响,而宾纳和江译对第3小句的处理并未充分表现出月光的澄明与皎洁,较原文而言缺少一丝生动。
三、《山居秋暝》及其英译本的生态意蕴
生态家园意识是个体对存在与环境、社会关系的理解,是个体对自然、社会的精神归属感,是人的本真状态的回归与解放[23]。人类不仅是自然人,也是社会人。人类的多重属性决定了人类需在自然与社会这两大生态系统中维持精神的和谐统一。因此,生态家园意识可进一步划分为自然家园、社会家园和精神家园。只有维系好三个家园的和谐统一,才能最终实现诗意的栖居。王维的山水田园诗所构建出来的自然家园、社会家园与精神家园正是主客交融、人与自然高度契合的生态和谐美的体现。
(一)王维《山居秋暝》及其英译本所构建的自然家园
自然家园是指文学作品在表现自然界的声、光、色及自然外物上所营造出来的自然景色,所注重表现的是自然界的生机感与天然美。纵观全诗,王维《山居秋暝》及其英译本的前4句着力描绘秋雨初晴后傍晚时分空山的旖旎风光,主要通过物质过程的使用赋予非生命体参与者以生命特征,生动构建出一个清新灵动的自然家园。
物质过程主要用于表征动作行为和事件发生[24]。诗人在第2至4小句通过物质过程营造出一种秋雨初霁、山林洁净如洗的空灵意境。“天气”“明月”与“清泉”本为非生命体参与者之物理性场所参与者,诗人却分别使用物质过程词“来”“照”和“流”赋予它们以生机,生动地刻画出秋夜将至、月光倾洒、清泉流淌的动人画面。首先,原文第2小句物质过程词“来”将非生命体参与者“天气”拟人化,使人顿觉山雨过后秋意袭来之凉意。许译使用物质过程词“permeates”来表现飒爽秋风充斥山林的凉爽。杨、戴译连用两个物质过程词“descends”与“comes”将非生命体参与者“dusk”和“autumn”拟人化,赋予大自然以人类相同的生命和动作,生动展现黄昏过去秋夜降临的更迭,其生态意蕴与原文最为贴切。宾纳和江译中物质过程词“stands”静态展现秋意的到来,未能充分体现原文的自然灵动之美。之后,诗人仰首远望,发现皓月当空、漫洒松间。原文第3小句物质过程词“照”赋予非生命体参与者“明月”以无限活力,同时表现出秋雨过后,乌云消散,烘托出月光的皎洁。许译使用行为过程词“peer”来表达。行为过程指人的诸如叹息、做梦等生理行为。行为过程词“peer”赋予非生命体参与者“bright moonbeams”以人类的生命特征,含蓄而又巧妙地烘托出皓月穿透松叶缝隙的生动景象。杨、戴译遵照原文,使用物质过程词“falls”表现月光透过松枝、洒向大地的景象。而宾纳和江译使用名词“moonlight”搭配环境成分“in its groves of pine”来展现,但未能充分展现“明月”的生机与活力,从而降低了原诗所构建的自然灵动之美。最后在第4小句,诗人俯首看见了雨后山涧、清泉流淌的清新景象。诗人使用物质过程词“流”刻画出非生命体参与者“清泉”的晶莹与湍急,仿佛能够听见泉水激荡的叮咚声。许译与杨、戴译遵照原文,均使用物质过程词“flow”来刻画山泉奔流的画面。宾纳和江译使用名词短语“stones of crystal”与环境成分“in its brooks”来静态表达,未能充分表现出泉水的激荡。因此,物质过程的使用赋予非生命体参与者以生命特征,巧妙展现出夏秋更迭、明月挥洒松间、山泉奔流山石间的生机之感,从而向读者构建出一个清新且又灵动的自然家园。就三个译本而言,杨、戴译与原文最为贴切,许译更为含蓄生动,而宾纳和江译出于中西方文化差异及押韵的原因并未充分展现出明月与清泉的活泼与灵性。
(二)王维《山居秋暝》及其英译本所构建的社会家园
社会家园是指文学作品在表现社会中人与人、人与自然物上所营造出来的社会氛围。与前4小句描绘的山中自然景色不同,第5,6小句呈现出带有生活气息的社会情景。王维《山居秋暝》及其英译本均由物及人,通过生命体参与者的言语过程和物质过程构建出一个勤劳和睦的社会家园。
具体而言,首先,诗人于第5小句使用言语过程和物质过程刻画人类生命体参与者浣女归家的场景。言语过程是指通过交谈交流信息的过程[21]。“喧”为言语过程词,意为喧哗。在此,诗人使用言语过程词“喧”赋予非人类生命体参与者“竹”以人的生命特征,形象地展现出浣女归家时竹叶的沙沙声。物质过程词“归”意为归来,指浣衣少女归家。在朦胧夜色中,诗人先听到竹林的沙沙声,然后寻根溯源,发现一群喧笑而归的浣衣少女。言语过程词“喧”与物质过程词“归”是同时进行的,不仅表现出浣女劳作的勤劳,同时又反衬出山林农家间关系的亲密与和睦。就译本而言,许译、宾纳和江译忠实原文,使用言语过程词“whisper”来表达。言语过程词“whisper”赋予非人类生命体参与者“竹”以人的生命特征,较为俏皮生动,基本可以体现浣女嬉戏归家时竹叶婆娑的场景。杨、戴译使用物质过程词“rustle”来客观地表现出原文竹响浣女归的和谐画面。“rustle”意为树叶、衣物等沙沙作响,形象地表现出人类生命体参与者浣女嬉戏摩擦竹叶的声响,构建出一幅勤劳质朴、相亲相爱的社会生活图景,并未对原文生态意蕴的传达造成太大的影响。其次,在第6小句中,诗人省略人类生命体参与者“渔民”,并使用物质过程词“动”与“下”来呈现渔舟归来、荷花摇曳的情景。许译与杨、戴译忠实原文,均使用两个物质过程词来表达,分别为“stir”“wades”和“stir”“casts off”。而宾纳和江译使用非人类生命体参与者“lotus-leaves”、物质过程词“yield”和环境成分“before a fisher-boat”,展现出莲叶生命力的旺盛,较为静态地表现出渔舟归来的场景。
(三)王维《山居秋暝》及其英译本所构建的精神家园
精神家园是触及更深层次的精神境界,是诗人情感与景物情景、心理体验与环境氛围的双重结果。诗人放眼山林万物,将内心的精神家园投射身外。王维《山居秋暝》及其英译本通过使用赋有特殊意境的物理性场所参与者与非人类生命体参与者构建出一个闲静淡雅的精神家园。
盛唐山水诗美学的最显著特征,即物皆自得,美在自美[25]。纵观全文,物理性场所参与者“空山”“明月”,非人类生命体参与者“竹”与“莲”不再是单纯的静态的物,而是诗人寄托精神的情感符号,是诗人精神家园的外在表象。首先,物理性场所参与者“空山”是清、静之意,表达出被雨水洗礼后的空旷、不染世俗的山中景色。空是佛教禅宗中的重要概念。在此,“空山”对诗人而言不再是纯粹的自然物,而是栖居之所,是对现实的一种超越,暗含诗人想要摆脱世俗束缚、回归本真的精神境界。许译将物理性场所参与者“空山”译为环境成分“in mountains bare”。“bare”为“lacking its natural or customary covering”,给人一种荒芜之感,与诗中描述的空山意象不符。杨、戴译及宾纳和江译分别将其译为“empty hills”和“empty mountain”。与“bare”相比,“empty”较为能够体现作者空冥的思想境界[26]。其次,物理性场所参与者“明月”在此为闲适之月。许译和杨、戴译分别将其译为“bright moonbeams”和“bright moonlight”,而宾纳和江译直接将其译为“moonlight”,未能展现出月色的皎洁,未充分表达出诗人内心的澄明。最后,非人类生命体参与者“竹”与“莲”是诗人正直、超然的内心象征。具体而言,“竹”与“莲”不仅是一种美学意象,而且还具有超凡脱俗的宗教意味,象征着诗人洁净的本心[27-28]。三个译本均将“竹”译为“bamboos”,将“莲”译为“lotus”“lotus flowers”“lotus-leaves”,体现出诗人高洁的精神世界。
综上所述,就系统功能语言学及物性系统视角下原诗及三个译本的生态美学理念之家园意识的实现而言,其共性在于原诗与三个译本中物质过程所占比重较大,从而生动刻画出秋雨初晴后傍晚时分空山的动态美,构建出独特的自然家园、社会家园与精神家园;其差别在于原文更多地通过物质过程的实现来侧面展现诗人内心的家园意识,而三个译本将原文的一些物质过程转化为行为过程、存在过程及心理过程等,直接正面表达诗人对山林的独特情感,从而确保这些及物性过程所蕴含的家园意识的表达。而就三个英译本而言,其共性在于三个译本在物质过程的比重及参与者的选取上基本一致,其生态取向趋同;差异性在于三个译本在及物性过程的具体实现及环境成分的选取上稍有差异。具体而言,杨、戴译忠实原文,与原文所表达的生态意蕴最为贴切;许译注入了个人情感,使得及物性过程与原文有所出入,但也使其生态理念的表达更为含蓄生动;宾纳和江译通过使用大量的环境成分来展现山林的静态美,与原文的动态美有所出入,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原诗自然家园、社会家园及精神家园的构建。
四、结语
本文以系统功能语言学及物性系统为理论框架,通过对王维《山居秋暝》及其英译本的及物性分析和生态意蕴的挖掘,探索其生态家园意识。结果表明,王维山水田园诗《山居秋暝》蕴含了丰富的中国古典生态智慧,诗人及译者通过物质过程、生命体参与者的物质过程和言语过程、赋有特殊意象的物理性场所参与者与非人类生命体参与者,实现了诗歌的山水美化,并构建出清新空灵的自然家园、勤劳和睦的社会家园和闲静淡雅的精神家园。本研究有助于人们建立起一种符合生态规律的存在状态,进而为更深层次地挖掘中国古代山水田园诗及其英译的古典生态美学理念提供一定的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