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人的抗“疫”之道
2020-04-26孟琢
疫火熊熊,新冠肺炎已然成为中国人民面临的最大挑战。有可歌可泣的“逆行”壮举,有壮士断腕的毅然封城,有生离死别的痛苦,有贻误战机的愤慨,各种信息扑面而来,时刻牵动着每一个人的心绪。在关心时事的同时,我们亦可以回顾历史,看一看中国古代经典中人们面对“大疫”时的理解与举措。时移世迁、古今不同,但倘以史为鉴,也能见到古今不易的道理常情。
今天“瘟疫”并称,在先秦两汉时期,则多称“疫”而少言“瘟”。什么是“疫”?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中有一个精准的解释:“疫,民皆疾也。”在短时间内,老百姓都患上同一种疾病,这是中国古人对流行急性传染病的认识。《素问·刺法论》中说:“五疫之至,皆相染易,无问大小,病状相似”,《本病论》中又说:“民病温疫早发,咽嗌乃干,四肢满,肢节皆痛。”前者强调“疫”有很强的传染性,后者则描述了“疫”的病症——咽干咳嗽,四体胀痛。到了清代,随着医学的不断发展,中医对瘟疫的传播途径有了更清晰的认识。清代太医吴谦在《医宗金鉴》中指出:“天行厉气瘟疫病,为病挨门合境同。皆由邪自口鼻入,故此传染迅如风。”瘟疫多由口鼻传染,速度极快,这种挨家挨户、人人染病的惨状,想来令人心酸不已!
古代公共卫生条件相当寒酸,医学水平也较为落后,因此历史上时有瘟疫发生。随便翻检二十四史,总能看见“大疫”“天下疫”的记载。其中,《史记·秦始皇本紀》中的一则记录甚可玩味:“四年,秦质子归自赵,赵太子出归国。十月庚寅,蝗虫从东方来,蔽天。天下疫。”这里的“秦质子”便是后来的秦始皇嬴政,在他从赵国逃回秦国的当年,便发生了蝗灾与大疫,这仿佛是个凶险的征兆,昭示着未来数十年的铁血纷争。当一个人的生命在席卷而来的灾难中飘摇不定时,便往往会诉诸神秘与迷信。在古人看来,“疫”来自鬼神的诅咒。东汉王充的《论衡》是一部批判灾异迷信的著作,里面记载了不少时人对“疫”的看法。《订鬼》篇中说,“颛顼氏有三子,生而亡去为疫鬼:一居江水,是为虐鬼;一居若水,是为魍魉鬼。”在东汉蔡邕的《独断》中,也有类似记载。我们看到,“疫鬼”的历史颇为悠久,竟能追溯到上古帝王颛顼氏,足见古人对它的恐惧之心了。说起来,“疫”之所以得名,也与鬼神密不可分。东汉刘熙在《释名》中说:“疫,役也,言有鬼行役也。”瘟疫一来,死者无数,仿佛鬼神召集民众,前往阴间服役一般。在这个毛骨悚然的解释背后,我们看到了古人在疫情面前的恐慌、无助与茫然。
尽管有迷信的一面,但中国文化的整体底色始终是理性本位的。在古人对“疫”的探因与处置中,体现出浓厚的人文特点。在他们眼中,“疫”虽与鬼神降祸密不可分,但更有着人类不可推卸的责任,这就是“失时”。《礼记·月令》是一篇讲解天人时序的文章,当人的行为符合自然的节律,自然是风调雨顺、生机盎然,而一旦人与自然之间发生违戾,则会导致各种疾疫:
孟春行夏令,则雨水不时,草木蚤落,国时有恐。行秋令则其民大疫。
季春行夏令,则民多疾疫,时雨不降,山林不收。
仲夏行秋令,则草木零落,果实早成,民殃于疫。
春天万物苏生,夏天草木繁盛,秋天肃杀收藏,冬天冷清寂静。四时更替运行,呈现出清晰的自然节律。人的生活要与自然相符,因此会有四时、十二月之“令”,也就是与自然节奏相符的政令规范。而一旦违背时令、月令,就会出现“雨水不时”“果实早成”“草木早落”,直至“民大疫”“民多疾疫”“民殃于疫”的悲惨后果。我们看到,古人对“疫”的成因的理解,是基于“天人合一”的文化观念的。尽管在具体解释中尚有简单粗糙之处,但这种立足人类与大自然的和谐关系,来理解疾疫之所生的文化思路,对我们仍有着根本性的启示——新冠肺炎的产生,不正给那些轻蔑自然、轻视生命的人们,敲响了振聋发聩的警钟吗?
疫情突如其来,难以抗拒,面对这种难以预防的灾祸,古人会采取怎样的措施呢?一方面,他们有各种各样的祭祀祈祷,以获得鬼神的同情与庇佑。另一方面,他们充分认识到,仁政才是“抗疫”的根本。在《论衡》中,王充记载了时人心目中的“疫鬼”,同时旗帜鲜明地指出,避免疫情的根本在于建立德政——“夫逐疫之法,亦礼之失也。行尧、舜之德,天下太平,百灾消灭,虽不逐疫,疫鬼不往;行桀、纣之行,海内扰乱,百祸并起,虽日逐疫,疫鬼犹来。”在他看来,各种驱逐疫鬼的祭祀祷告,都是“礼之失”,没有把握问题的关键。行尧舜之德政,爱民如子,天下太平,哪怕不行逐疫之祭,疫鬼也自会潜藏不出;行桀纣之暴政,残害百姓,海内扰乱,哪怕每天都举行逐疫之祭,疫鬼也依旧肆虐横行。
中国古人抵抗大疫的根本方法,在于现实的政治建设,在于以民为本的德政方向,这无疑说到了根本之处。在汉代,如果发生了大规模的疫情,国家会颁发医药、减免赋税,贤明之君还会与大臣一同反思国家的政治得失。《汉书》记载了汉文帝的一则诏令:“间者数年比不登,又有水旱疾疫之灾,朕甚忧之。愚而不明,未达其咎。意者朕之政有所失而行有过与?乃天道有不顺,地利或不得,人事多失和,鬼神废不享与?何以致此?将百官之奉养或费,无用之事或多与?何其民食之寡乏也!……其与丞相列侯吏二千石博士议之,有可以佐百姓者,率意远思,无有所隐。”文帝反观数年以来,国家农业收成大减,又遇到水灾旱灾,疾疫横行,这一切都让他忧心忡忡。是天道不顺,地利不和,还是自己的政令出了过失?是祭祀废弛,还是百官大臣的俸禄过高?亦或是国家好大喜功,做了太多的“无用之事”?文帝把这些尖锐的问题,一股脑地抛给上下臣工,让他们“无有所隐”,坦率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在灾害与危机面前广开言路,一直是中国古代政治中的宝贵传统。无独有偶,西汉大儒刘向在《说苑·善说》中也记载了春秋时期晋平公与贤臣叔向之间的一番对话:
晋平公问叔向曰:“岁饥民疫,翟人攻我,我将若何?”对曰:“岁饥来年而反矣,疾疫将止矣,翟人不足患也。”公曰:“患有大于此者乎?”对曰:“夫大臣重禄而不极谏,近臣畏罪而不敢言,左右顾宠于小官而君不知。此诚患之大者也。”公曰:“善。”于是令国中曰:“欲有谏者为之隐,左右言及国吏罪。”
晋平公问叔向,我们遇到了饥荒、瘟疫,又有夷狄来攻,怎么办?谁知叔向毫不在意,坦然说道:“饥荒不可怕,明年就会过去;瘟疫也不可怕,早晚都会止息,至于夷狄,更压根不是事儿!”平公纳闷了,还有什么比这三项更严重的情况吗?“当然有!”大臣、近臣、左右因为各种原因,不敢进谏,不说真话,国家没有自己的“吹哨人”,这才是最可怕的!平公恍然大悟,连忙下令,谁要是壅塞言路,难为那些提意见的百姓,我定罚不赦!
我们看到,这就是中国古人的“抗疫”之道,也是历代经典中的“仁政”之道:敬畏自然、天人和谐;减免赋税、散发医药;广开言路、积极反思。无论哪个角度,都与今天国家的抗疫政策内在相通——中华文化的优良传统,既为当代中国所充分继承,也不断地为当下的社会生活提供启示。
(孟琢,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责编 王宇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