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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林来信

2020-04-24周瑄璞

湖南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桂林西安

周瑄璞

“我一次次地选择乘坐绿皮火车,仿佛这样,能触摸到从前的时光,找回童年和青春的印迹。”本是想写一组绿皮火车的散文。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句话背后,有什么往事在等待我。轻轻扯出一个线头,我发现,原来还有那么多的画面和情节掩藏在岁月里,有的清晰如昨,有些完全记不起来,片片断断,一时无法连缀,但他们统一向我挥动热情的小手,引我回望。原来,在完全记不起的那些情节里,我这个人并没有丢失,而是平安地穿行而来,完好无损地一路走到今天。不过,似乎还需要适当虚构与推测,修修补补,蒸馏熨烫护理。线头越拉越长,引出了太多枝蔓,绿皮火车的车厢承载不下如此多的青春悲欢。无法避免地,一个小说,向着我们婀娜而来。

九十年代初期的一个夏天,我乘坐绿皮火车回家乡看望奶奶。十个小时的旅程,一晚上硬座,天亮时分醒来,发现对面有一位青年,白净文雅,默默注视我,我看他的时候,他垂下眼帘,若有所思,我不看时,他又抬起眼睛,目光投向我。这样闪来躲去,总有视线对接的时候,火车缓慢穿行,仿佛是再给我们一些机会。他主动跟我讲话,问我哪里下车,我说,再有一站就下,他说他还长路漫漫,在桂林下车。他在一张纸上,写下地址、单位和名字,我撕掉那张纸的一半,也写了我的。一张对折分开的纸,一人拿了一片。我走在站台上,看到他的脸贴在玻璃后面,白净的面孔变成微红,用一种叫作深情的目光注视我。我们挥手再见。快要三十年了,我还记得那个中原县级车站,清晨,微凉的站台上,那张玻璃后的单薄面庞,带着南方人特有的精致与温婉。二〇一四年,我结识了我长篇小说的编辑,一位福建籍女子,她的眼睛,酷似当年那位青年,每当她说话、沉思、大笑的时候,我仿佛又看到那张面孔。莫非她是命运派来的使者,提醒我曾经有一位广西青年的存在,她正在用他的目光,注视着我,与我交流。我将这段话微信贴给女编辑,她先是哈哈哈哈一通,然后说,我做了人肉背景,衬托遥远忧伤的广西帅哥,我找我儿子的照片给你看,没准男版更对路,我儿子是广西仔哦。顷刻,几张少年的照片发过来,还有视频。却完全不像,因为她儿子长着一双精美的双眼皮,太现代化了,而当年那个广西青年,是薄薄的单眼皮。

后来呢后来呢?她追问。

我在家乡待了一周,回到西安,一封来自广西的信在单位等待我,落款地址是桂林地区下属一个县的单位,似乎是建筑陶瓷厂之类,他说,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给我写信。他是这个单位的一名技术员。此次来西安出差,昨天和我同乘一趟车,坐在了我的斜对面,一上车他就注意到我,但是我很快靠在座位上睡着了,他只好等到天亮跟我说话。我回信,介绍了自己的工作情况。由此我们开始了长达两年的通信。信中说的都是各自的工作、学习,一般情况下,我的回信内容与篇幅是他的一多半。我始终保持着一个女青年应有的礼节与矜持。

那时我正在业余时间参加自学考试,企图拿到一个大专文凭,改变工人身份,我也在谈着自己的恋爱,但是也需要这种远方来信的异性的交流。如果他的信中有涉及情感或者抒情的成分,比如什么思念呀、月光呀、远方的你呀这类的词,我在回信中不予接应,只谈工作与学习、日常生活的琐事与想法,或者单纯摆弄一些心灵小造型。我在内心权衡过这份“感情”,我不可能到那么偏远的一个县里去生活,尽管他的单位名称里有桂林两个字,但毕竟是一个县。姐姐的婚姻,让父母伤透了心,差不多断绝了几年的来往。我不愿再让他们为此失望。

远方,只是我偶尔为之的一个想象,对眼前现实的补充和调节,有时候我们不是在和某一个异性交往,而是和整个异性世界在对话、交流,是和远方在交接着什么未知的东西。那两年里,我該写了多少文字啊。等信,收信,回信,如今那些信件,都到哪里去了?是在某次搬迁中扔掉了吧,它们化为纸浆,重新承载着另一些人的书写。或许,我并不在乎对方收信人是谁,我只是在给远方的一个人写信,有没有收信人,我都是要写的。多年之后的微信诈骗,听起来匪夷所思,哪里有什么令人动心的异性,分明就是个男人就是个骗子就是个作案团伙,而这边从没有见过对方面拉过姑娘手的人,甚至没有视频过,就是愿意不停地转钱给对方。其实,他是转给自己一个期许。

工作不如意,恋爱又失败,我的人生陷入低谷,喘不过气来,那个春天,我必须要出走一次,才能释放压力。我平时工资都交给父母,自己手里没有超过五十元钱,属于我的财产只有一张三百元钱的定期存折,抵押给同事,她借了我三百元钱,我买好一张去往桂林的硬座火车票,向单位请了假,给家里留下一封信,只说出去几天,没说要去哪里,趁家人不在,拿了简单行李,就到火车站去了。除了桂林我没有地方可去,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乖孩子,除了回老家,再没有去过西安之外的任何地方,即使出走,也要去一个有“熟人”的城市。事后得知,爸爸看到我放在厕所窗台上用一把刷子压着的信后,赶到了火车站,找遍一个个候车室,没有我的影子。我之所以把信留在厕所窗台,是让他们不要及时发现,但早晚也能看到。

绿皮火车经过近三十个小时的穿行,将我拉向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城市,路上情形全部忘记,只记得传说中的桂林城,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整个城市有一股鸭子踩在烂泥塘的味道,那是特属于南方的淡淡的潮湿的腥气。我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个旅馆住下。同房间是个北京来出差的青年女子,长条身材,一口京腔,在一个什么部属单位上班。我们躺在各自的蚊帐里说话,我不敢说是离家出走,只说是来看望亲友。

第二天坐班车到那个县,下车后又打问,在离县城好几里的地方,一片农田之间,找到了那个一次次有信件发往西安的单位。这一路上,我都说不清为什么要投奔这里,我不会爱上这个人,不会跟他有什么感情瓜葛,但是在我最苦恼悲伤的时候,首先想起这个和我通信了两年的人。

他在同事们高度关注的密集目光里,平静地接待了我,带我到食堂吃饭。他没有问我为何不告而来,我也没说,甚至我们坐在一起吃饭也没有说什么话,像是面对陌生人,好像我们从来没有给对方写过那么多语言似的。下午他上班,将我交给调休的女工,那女工带我去冲凉,真的是用凉水冲洗,我表示不能接受,长这么大没有洗过凉水澡,会生病的,那位女工给我从哪里搞来热水,兑在盆子里,而她就打开龙头直接冲洗了。

晚上把我安排在女工宿舍,然后他消失不见了。我站在半边楼的三楼走廊上,看着外面浓密的大榕树,淡黄色灯光投射地面,好像还在火车上晃动,一时恍惚,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一跺脚离开我的生活?是什么将我引到此处?家里父母肯定在着急生气,不知我在哪里,我冒失而来,给他添麻烦了,他不像我想象的,热情接待。可是,你要人家怎么热情呢,你是他什么人呢?我不要做一个不受欢迎的人,明天天一亮,我就走,到桂林市里去,买一张回西安的车票。此趟出行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我只是要一种在路上的感觉,我对极不满意的、令我窒息的生活进行了一次抗议和逃离,我坐在火车上,看窗外的景致飞快后退,我到达一个陌生的地方,看眼前呈现着不一样的景象,哪怕只是几天,然后乖乖回去,继续从前的生活。

一个高个子女孩回到了宿舍,热情地要我安心住下,在这儿好好玩几天,然后她说,她是他的女朋友。多年之后,我才想到,我的突然出现,让他在女朋友面前措手不及,刚才他消失的那段时间,一定是给她解释了这件事。那么我们两人,原来都乖乖待在自己的生活里,都谈着自己的恋爱,但我们却保持着通信,用一种略有温度与色彩的相互靠拢的语言在和远方交流,我们说这说那,似乎无话不谈,只是不说自己的恋爱。或许我们都没有想到,会有再见面的一天,只是这样一直通信下去也好。女孩子是当地人,长长的双腿,皮肤略黑,有着两广人那种大大的嘴巴,厚厚的外翻的灰色嘴唇,戴一副黑框眼镜,是那种丑丑的可爱的纯真感。她与我同姓,也姓周。她说,他们两人都给单位请了假,明天带我到桂林市内去玩。

我们去了七星公园,去了漓江边的象鼻山,其实对我来说,整个城市都是公园,竟然马路上走着走着,遇到一大团茂竹,一大片水塘,常常它们二者相伴一处。他们带我吃米粉、切粉,高个子周女孩告诉我这两种粉的不同,虽然都是米做的,但圆的我们北方人称为米线的他们叫米粉,扁的像面条样的是切粉。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叫,不都是一种东西吗?她笑着说不为什么,反正就是这么叫。晚上我们住在旅馆,我和周女孩同住一间,他住在另一间,因为他们明天想带我去阳朔,我表示不愿去,心里十分内疚,我只是一门心思想出走几天,压根没有想到游山玩水的事,我带的钱只够来回路费和基本吃住,我不好意思花他们的钱,我是他们什么人呢?他们坚持一定要去,来桂林怎么能不去阳朔呢?周女孩说既然来了,就好好玩几天。第二天上午,我看到旅行社购票处那里,去往阳朔船票一百多元,汽车票好像是几十元,我抢着去买车票,因为船票不敢问津。女朋友拉住我不許动,他默默地买了三张车票。在见面的这几天里,他话一直很少,跟我说的话,十分有限,一切都是他的女朋友在张罗,而他只是静静看着我们两个说话,吃饭,他自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知他天生话少,还是我的突然出现让他尴尬,不知该说什么好。但显然,他们二人感情挺好的样子,在一起很是和谐,相互开着玩笑,女孩不时发出笑声,仰着头咯咯咯的,身体为之轻轻颤抖。只有对生活无限热爱和满意的人,才会有这么投入的笑。我很想知道他二人是何时开始恋爱的,是在我们通信后还是通信前,但我终究没好意思开口问,知道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对我自己不满意的生活又有何补救?

女朋友兴致很高,胸前挎着相机,在刘三姐的大榕树下,在漓江边,在竹筏上,给我拍了许多照片。昨天,在七星岩,她让我将头伸到两个竖立着的纸板上面,拍了仙女的造型。回到市内,在那种立等可取的照相馆,他在柜台旁边等待,我和女朋友站在照相馆门外的一座桥上说话。南方的阳光将她由里到外晒透彻了的样子,好像她知道我这次出行,有着仓促和赌气的成分,在很多话题上,都用着安慰与开导的语气,似乎我的一切行动和想法,她都可以理解。

我表示不能再给他们增添麻烦,不再跟着他们回到县上,决定第二天就回西安。二人将我送到前天曾经住过的那家旅馆,又是女朋友拉住我不许动,他在前台付了房钱。

回到西安后,我及时给他们去了一封信,报告平安,感谢他们对我的热情招待。回信的是他女朋友,而我与桂林方面持续了两年的通信,貌似还在继续,只不过那边的收信人和写信人,变成了那位跟我一样姓周的女子,她代替了他,在信中表达对我的喜爱与思念,还用着“远方的你”这样的词,她甚至用了一个词“折服”。打那之后,男主人公的他,再也没有给我写过一个字。我的莽撞的桂林之行,了结了一段美好的通信。

后来,两个女青年的通信时断时续,终于不再联系了。

而我在桂林的故事,还远没有结束。这个绿色山水之城,决意要对头次到来的北方姑娘,多留下一些印象。

我买好第二天的火车票,又来到象鼻山那里游逛,在江边沙滩上一个小商店里,买了三颗小石头,竟然不知道还价,女店主说两元钱一块,我便掏出六元钱给她,倒是她不好意思了,主动说,五元给你吧。笑眯眯地用纸给我包好。我一个人,带着一些失落和忧伤,想着已经回到县上的这对恋人,不知道怎么评价我的贸然前来。我徘徊水边,看着无数的人,兴高采烈地踏上游船,驶向大象鼻子下的那一片水域。我并不打算上去,因为我口袋里的钱不多了。这样远远地看着也挺好。

我站在水边看风景,有人在桥上看我。一个矮个子黑而敦实的青年,走过来跟我搭讪,说他跟踪我好久了,刚才买石头的情景也都看到,说我太傻,不知道还价,这小石头,五毛钱一个都能买到。我不理他,往前走,他一直跟着,走到哪儿跟到哪儿,我的眼睛看向哪里,他便介绍那是什么地方什么景致,像一个尽心的导游。他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我说没有。他问我住哪里,我说住亲戚家,他问在哪儿,我说很远。天快黑了,他说,他就在滨江路上,开一个饭馆,一个小时前我从他饭馆门前路过,他便跟了出来。他说,一眼就能看出你是个北方人。我说,好欺负,好骗,是吗?他赶忙说,不是不是,是好看,大方,跟我们桂林姑娘不一样。怪不得刚才总觉得有个人一直出现在画面里,还迎面相遇了两回,很是看了我两眼,我以为也是游客呢。他说,晚饭时间到了,去我饭馆吃饭吧,你想吃啥我就给你做啥,不要钱的。我说我不饿,我刚才从亲戚家出来吃过的,你不要跟着我了,我要回去了。他说,那我送你回去,到你亲戚家楼下,明天在楼下等你,带你看市里的风景。我说我看过了,亲戚带我去的。他说,那你一定有没去过的地方,桂林这么美,风景多得很。我说不用,我明天就要走了。我掏出火车票给他看。他认真地看了看车票。就像小孩子的某种较量,饶舌般的,同样的话说来说去,走走停停。我有恼色,他就哄劝,我平缓下来,他继续纠缠。

一再邀请,去他的饭馆吃饭,我忍着肚子的饥饿,看到他指的那个所在灯火明亮,食客进出,到底没有去。他说他家是这里的老户,楼上是家,楼下是饭馆,他是家里独子,两个姐姐已经出嫁,家产都是他的,我如果愿意,可以留下來跟他一起生活,当然,要回家跟家里人商量汇报后再来,甚至他可以明天跟我回西安。我走到哪儿他跟着说到哪儿,不停地表白。我说,你再不走,我就叫警察。他说,我又没欺负你,我是跟你商量事情,警察能把我怎样?这一片警察都是我熟人。天彻底黑下来,桂林城灯火亮起,远处的象鼻山隐在暗中。他伸手来拉我,我甩开他,他把手放在我肩上,我用包打掉,路人看来,倒像是一对赌气的恋人。我带着被人追求的小小满足和此人毕竟不能让你满意的怨恨,希望他离开,又希望他这样一直纠缠下去,好像要借此找回自己失落的什么东西,反正不愿意就此回到旅馆睡觉,不愿意轻易结束这个美好的桂林之夜。他的外形条件距离我心目中可以恋爱的对象,差距太大,我暗自叹息,如果是那位通信了两年的人,在桂林市内生活,每天可以从自家二楼的窗口看到象鼻山,或许可以考虑。生活总是如此,主动送到你面前的,你看不上,你想要的,遥远不可触及。我该恼恨谁呢?难道,我只配和这样的人邂逅吗?我只配被这样的人追求吗?在这诗与远方的地方,并没有一个大学生,没有一个玉树临风的青年默默跟在身后。可是,你又是什么样的人呢,你只是一个工人,大专文凭还没有拿到,不理想的工作还没有摆脱。我将他甩在脑后,一个人对着夜的桂林,灯火迷离,软风阵阵,怒气和不甘占满心房。

我们二人几步远的后面,跟着一位南方人称为阿婆的老人,提着一只空了的筐子,一直盯着我看,好像要暗示我什么。可是,我甩不脱这个人,又不敢得罪,我想友好体面地、客气地说声谢谢,毫发无伤地道别。这个我明天就要离开的城市,飘散着淡淡腥腥的潮气。宜人的晚风吹来,夜的桂林如此动人,可我是个失意的离家出走的人,身边这个比我个头高不了几公分的开小饭馆的青年,想尽一切办法要跟定我,恨不得今晚就要发生什么。我继续跟他周旋。相同的话从他嘴里说了无数遍,同样的话我也一直在说,别跟着我了,我要回亲戚家,我明天要回西安,我是有男朋友的,他会到车站接我。夜又深一些,路上行人都变少了,我又饿又渴,头晕眼花。终于,我再次狠狠地用包打开他伸过来的手。他说,好吧,你记住我的饭馆,就是那个,桂林市滨江路几几几号,你任何时候想来桂林,只要有够买一张车票的钱,你就来找我,我一直在这儿等你。你也可以给我写信,对,你给我写信吧。我说,好,我回去后给你写信,你别再跟着我了。

他在我身后停了下来。我走了几十步,确信他没有再跟着,便放松下来,坦然行走。没想到,身后快步跟上了那位阿婆,她叫住我,说,刚才那个阿仔缠住你是吗?我说是的。阿婆说,我都看到了,不要信他说的话,他是个滑头,我们这里人都知道,你跟他打交道要小心啊。阿婆和我的方向一样,陪我走了一段路。临分手,阿婆一再说,是个滑头,你千万小心。

第二天上午,在火车站的进站口,我又看到昨天那个青年,他穿得讲究了一些,不再是昨天的汗衫、大花裤衩、人字拖,而是穿着镂空皮鞋和长裤,白短袖塞在裤腰里,但这又怎么样呢?我不可能有所动心,一看到他,尤其是他这种修整一新的装扮,仍然是一种不知该针对何人的恼怒。他交给我一个塑料袋装着的食品,要我路上吃。我客气一番接过,挥手道别很快进站。在候车室,打开袋子,里面有一张纸:桂林市滨江路×××号后面跟着他的名字,下面一行字:祝你一路顺风,请你给我写信好吗?

我当然不会给他写信,但是这张纸条和那一厚沓照片一起,是我曾经来过桂林的纪念。事实上火车站一幕有可能是我的杜撰,但手握这张写有地址的纸条却是真的,那么这张纸是怎么到了我的手里呢?反正不是当天夜里,而是第二天的事了。快到西安,又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仿佛是定要让我这趟出行受够教育和警示。因为接近终点,下了很多人,硬座车厢的每一排座位,都被人当作卧铺倒在那里,我也迷迷糊糊睡着了。感觉有人坐在我身边,一只手伸到我胸口。我睁开眼睛坐了起来,见是一个白胖青年,他本是在隔两排座位的那边,与几个人一起的,一路上他们吃喝,说笑,打扑克,大声开着粗野的玩笑,让车上乘客侧目,现在那几个人不怀好意地瞅向这边,向这个采取行动的人嘻嘻笑着,一看就是一帮“社会闲人”。我正襟危坐,却也不敢声张,他们四五个人一伙呢。我拿起杯子离开,接完开水,坐在另一排有一个中年女人的座位上。车快要进站,速度慢了下来,火车像是在一个峡谷穿行,两边是低矮杂乱的建筑。那一伙人突然起身,打开车窗,将头顶行李架上的纸箱子接力下来,一个一个向外扔去,车窗外有几个人跑动接应。他们行动如此迅速准确,配合默契,一切在几秒钟内完成。原来是走私香烟的团伙。然后他们收拾自己的行李,准备下车。那个白胖子青年突然走到我面前,递给我一张脏乎乎的五角钱,上面写有电话号码,对我说,我不是坏人,就是喜欢你,我在自强路上有个商店,这是商店地址和电话,你来找我吧。我不敢反对,接了那五角钱。自强路三个字,对西安人来说,代表着治安混乱,文化落后,那里的人都从事着边缘末端的工作。我下车后快速走,混进人群之中,把五角钱撕碎,扔进路过的第一个垃圾桶。

之后我多年的奋斗,可能只是为了与一个令我动心,对方也看得上我的人邂逅或者相遇。哪怕是骚扰,也得是个高级一些的人吧。我其实很明白,人生许多高大上的理想和说辞,其实都有着卑微的真相和起点。

后来呢后来呢?女编辑继续追问。

故事还没有完,世纪末最后一年的某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那位姓周的桂林女子,兴奋地大声说,啊,终于找到你了,我通过114查找到你从前单位,从前单位的人又给了新单位的号码,真好啊,我们总算又可以见面了。此时我已经取得大专文凭,摆脱工人身份,进到机关工作,也已经结婚生了孩子。她说单位效益不好,人员下岗,他们夫妻俩跟厂里职工一样,都做起了陶瓷建材生意,当需要开拓北方市场的时候,两人一同想到了西安,此刻他们租房住在北郊,让我这个周末到他家去吃饭。

我现在拿手的一道西红柿豆腐炖鱼,就是跟这位姓周的桂林女子学的。第一次我说过好吃,之后每次去她家,她都做这道鱼,有时候是丈夫下厨,她在一边打下手。她告诉我,鱼要好吃,肚子里面不能冲洗,北方人要求的肚子冲洗干净,其实没有道理。

她丈夫忙得基本不着家,很少见到他,就算见了,他也不太跟我讲话,像多年前在桂林那样,他默默地看着两个女人吃饭,说话,自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像我和他从来没有曾经在火车上相遇,没有通信两年这回事一样。基本上是两个姓周的已婚女子,相互来往,互送一些特产和小礼物。丈夫早出晚归守店,妻子每天把孩子送到小区幼儿园,就在家无事可干,所以总盼着我去。虽然离得挺近,但我因工作和家务,不能像她期待的那样,每个周末都去,两三周能去一次,已经不错。去之前电话告诉她,她就一大早去市场买鱼。有时候我们两人卧在沙发或歪在床上,漫无目的地聊天。我跟她站在幼儿园门外,等着接孩子的时候,她告诉我,七年前我出现在她们厂子里,引起不小的波动,我的脸像精美的瓷器一样闪着光泽,她看到的第一眼,有过担心和惧怕,那个他在我眼前消失的晚上,正是两人在宿舍院子的榕树下,他跟她讲述这件事,他说他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到来,但是既然来了,就该好好接待。想必那个夜晚,这个单纯的南方姑娘,也领悟到生活给她的一个人性教育,亲密无间的恋人,无话不谈,却闭口不提远方通信的人,直到西安姑娘突然闯来,打破了这一切。而我,自始至终,没有告诉他们我是离家出走,只说,我有了几天假期,想去看看桂林山水。

后来,又过几年,他们在西安的生意不好做了,转战到别的城市,也或者是回桂林去了,总之彻底失联。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竟然已经忘记了男主人公的名字,只记得他姓邓,后面的两个字,怎么也拼接不出。并且他的形象也渐渐模糊起来,想不起来他曾经跟我说过什么话,而他妻子的名字和形象,却是牢记在心,栩栩如生。

此时,我极力想看到二十七年前的我,一回回拆读来自遥远南方的信,一次次关好房门,坐在窗前,俯在灯下,投入地书写。

可是,我都写了些什么呀?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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