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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大先生

2020-04-24陈世旭

湖南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厚德稿子机关

陈世旭

县宣传组的熊组长提拔到副县级,调去政府那边分管生产。他土改时不到二十岁就是乡长,因为不会见风转舵,凡事一是一,二是二,是什么样就说什么样,也就很难进步。跟他同时工作的人早已是地区领导了,他却反而因为不肯按县里下的指标放夏收卫星,被“双开”,好多年后才被“甄别”复职。

陈志为熊组长高兴,为自己担忧,不知道新来的领导会不会跟熊组长一样对自己好,把熊组长没做完的事做完——让自己端上铁饭碗。

替换熊组长的是从办公室来的武大先生。武大先生姓武,但跟“武”一点关系也没有,恰恰是百分百的“文”大先生。他这辈子蛮倒霉。大学毕业分到县机关,一直在办公室写材料,写到背都驼了,成了“大先生”,才当上办公室副主任。现在调到宣传组来,当的还是副组长,没给他扶正。

武大先生的倒霉,因为婚姻。他老婆是县剧团的花旦,其父土改被镇压了。在县政府办公室这样的要害部门工作的武大先生看上她,组织上是跟他谈过话的:政治前途和剧团花旦你只能选一个。他选了花旦。

宣传组两间办公室,在走廊上门对门,组长、副组长一间,几个一般干部一间。到宣传组上班的头天,武大先生在一般干部那间办公室晃了一下,算是跟大家打了招呼,就回到组长的办公室。本来就在一个楼里上班,抬头不见低头见,用不着那么多客套。

武大先生在自己的办公桌前闷闷地坐下。对面原先熊组长的办公桌清理得干干净净,暂时还没有新主人。本来以为可能让自己填空,结果是由上级一个分管领导临时兼着。工作十多年了,连个正科级都没有熬上,不能说不是一种失败。也许因为这个缘故,他的表情总是很突兀:因为长期熬夜写材料,结膜炎总也好不了,眼睛永远是红通通的。谁说话他就瞪着红通通的眼睛看定谁,像泥塑的,一动不动。对方说完了,他若赞成,头就随着驼背往下一栽,“哎”的一喊;反之就“嗤”地一声冷笑。

正伤感着,有人轻轻敲打开着的门。是李甫维。他写了篇全县性工作的经验报道,请领导过目。武大先生接过来,翻了两页,说,你先给陈志看看,他没有意见你再送来。

正等着新领导欣赏的李甫维的脸绿了。他从小心高气傲,在大学当过校报的主编,没想到会让陈志这種人压一头。陈志是熊组长从江洲农场以“培训工农通讯员”的名义搞来的农工,只上过初中,家庭出身还不好,那个关于培训的文件本来讲的是三个月就换人,却一直没有换。之前县里开大会搞材料,到各单位抽人,熊组长总是让陈志去。实在人手不够了,才会喊他。现在来了个新领导,居然干脆就挑明了他不如陈志。

接过武大先生退回的那叠呕心沥血写出的稿子,李甫维呆呆站着。

武大先生问:

你还有事?

李甫维喉结耸动了几下,把之前对县里主要领导提过的意见又提了一遍,就是二条:一、陈志不应该延期培训;二、政府机关应该纯洁。

武大先生瞪着红通通的眼睛看着一张精致的小嘴吧唧吧唧,很专注,等那张小嘴终于不动了,说:

你回去,把他给我喊来。

李甫维陡然精神大振,刚到走廊就大喊:

陈志,武组长让你过去!

“陈志”二字被叫得特别响亮。

结果跟李甫维想象的不一样。武大先生把陈志喊过去是交代任务:让他去写县领导最近下乡发现的一个典型。

武大先生写了半辈子材料,在县里从来没有他看得上眼的笔头子。对熊组长找来的陈志,他起先没在意,以为就只是培训对象。陈志一炮打响的姑塘公社学大寨的报道在省报刊出,他看过后闷声不响了好久。之前去姑塘的写作组都是他带的队,就是巴望上省报,就是不能如愿。虽说陈志的成功有走运的成分,但他在办公室统管机关的各种文字材料,陈志的文字他大都看过:年纪轻轻,脑子灵光,一有新提法马上就用上,还老练稳当,能吃透上下两头。早已惺惺相惜,只是嘴上不说。偶尔有人提到李甫维,他则一勾脖子“嗤”地一笑:绣花枕头,不灵。

县领导发现的那个典型,是个“五保户”孤寡老太,因为腿脚还利落,她向生产队建议让几个下乡知青住到自己家里,她给他们做饭洗衣,成了一个特殊家庭。陈志采访的时候想着自己在农场很多年,没福气遇到这样好心的老人,边听边落泪,稿子写得很文艺。送到省报,值班老总对稿子赞不绝口,立刻签发。

不消说,那期报纸出来,县政府机关又很轰动了一阵。有人拿着报纸来找武大先生,说你这回抓了篇好稿子。武大先生瞪着眼睛,脸上照旧僵着:没有我的事。点子是县领导出的,稿子是陈志写的。

陈志清楚,武大先生这回是有意识让自己讨县领导的欢心。过不了县领导这道坎,他的转正就是做梦。

李甫维的反应尤其激烈:稿子里写的全是吃喝拉撒睡,几个知青的家庭出身也没有交代清楚,通篇不谈革命理想阶级斗争,这是什么“特殊家庭”?根本就是宣扬资产阶级人性论。他十分激动地在机关走廊里走过来走过去,大声疾呼:决不能把毒草当香花。

各个办公室的人挤到门口,个个觉得好笑,也不劝阻,任他义愤填膺。

除了不能接受文章的内容,李甫维的愤慨还因为不能接受另一个事实:

上面下来了一批赤脚教师转正指标,政府那边指名给了陈志一个。李甫维晓得消息后,一面向县领导表示抗议,一面给陈志所在农场的桂书记打电话,请她出面反对。桂主任是他的准岳母,即使没有这层关系,也是个原则性极强的领导。

桂书记给县领导的电话毫不客气:如果县里这样不讲阶级路线,她就告到地委去。

县领导对陈志渐渐有了好感,尤其看了陈志写的那个“五保户”报告文学,已经在心里决定,今后再不随便像过去那样反复审查、改动陈志写的稿子了。这回转正,他打算顺水推舟,也是积德。但反应这么强烈,那就只好先放一放。李甫维是个书呆子,他那位岳母是全地区有名的母老虎,发起威来,天王老子也不认,谁都不敢惹。

李甫维反对陈志转正的第三个理由没有说出口——那只是一种担心,说不出口:武大先生说他年纪大了,老看稿子吃不消,希望报道组明确一个人当组长,免得误事。在报道组现在的三个人中,政治可靠的是他和文厚德,但文厚德最大的成就就是在省报发过一首写他老家鄱阳湖的小诗,论新闻报道的业务能力绝对没法跟他比。陈志本来不必考虑,但要是转了正,也就成了个变数。搞不好哪个领导头脑发昏乱来!

李甫维是个标准的小白脸,眉毛、鼻子、嘴唇、嘴唇里面的细粒牙齿,还有耳朵,都长得十分精致,头发细软服帖,梳得一丝不乱,还要随时伸出兰花指往后拨拉几下。一身装束永远像刚从消毒房出来的,整洁干净,散发着淡淡的说不清楚的像是药水、又像是肥皂的气味,总之很好闻就是。在机关里走来走去,总是背着手,耸着肩,低着头,忽然撞到人,抬头“哦”一声,就擦身而过。不打牌,不下棋,不聊天,凡是他觉得无聊的事都不做,很文化、很文墨、很文明,就是不晓得为什么不讨人喜欢。尤其不讨女孩子喜欢。他的未婚妻桂霞是个小美女,县医院的护士,两个人站在一起,不光郎才女貌,就是长相,也很般配,经人一撮合就成了。机关随即给他们在家属区分了房子,就等着春节结婚。哪晓得忽然出了烙壳。

家属区的房子做得很节省,墙体单薄,基本不隔音。有天中午从他们房里传出桂霞的哭声,跟着是李甫维气急败坏的惊叫:

哎呀哎呀,真的破了!

起先隔壁的人以为是小两口闹气,弄破了什么贵重东西。等李甫维下午找到武大先生汇报之后,整个机关才晓得是什么“真的破了”:

头天一早,桂霞下晚班,天黑漆漆的有点吓人。桂霞管的那个病床夜里陪护老婆的男人说,我要回家一趟,顺路送你。

路上要走很长一段田埂,风很大,雪渣子打得脸生疼。走到一个夏天看瓜留下的草棚边,那个男人看桂霞浑身冻得发抖,建议进草棚躲避。进了草棚,他就抱住了桂霞。桂霞也就懵懵懂懂地软在了他怀里。当时什么也不知道,只觉得腾云驾雾,要死要活。事后见到血才知道给那个男人破处了。回到家里,李甫维已经上班,等到中午他下班回来,桂霞哭哭啼啼地把过程细说了一遍,李甫维伸手探测,失声惨叫。

这就是隔壁邻居听到的那声“真的破了”。

你们恋爱这么久,快有一年了吧,就没有过?

听完李甫维的汇报,武大先生问。

“没有过”什么?

李甫维听不懂。

武大先生头一低,嗤了一声:

倒真是个正人君子。

转而问:

你来找我,希望组织上做什么?

武大先生用“组织”代替了“我”。

我的希望就两点:一、把强奸犯捉拿法办;二、请组织决定,我该不该跟桂霞结婚。

武大先生说:

我先讲第二点吧,该不该跟桂霞同志结婚,只能你自己决定。你如果不在意,就结;如果在意,就不结。至于第一点,怕是不能由你说了算,要调查了才能定。

还调查什么,事实明摆着的。两个人没有结婚就发生关系,就是流氓。我跟桂霞认识这么久,嘴都没有亲过。

武大先生说:

当事人是成年人了。你让她自己报案吧。

对!

李甫维跳起来,气昂昂去找桂霞。

桂霞低着头,一言不发,说什么也不动身。她在病房里跟那个男人眉来眼去好久了。从跟李甫维确定关系后,她一直在等着李甫维“强奸”,是李甫维自己让别人占了先。怪鬼!

李甫维跟桂霞还是成了家。婚后的桂霞成了“公共汽车”,给许多男人帶去了幸福。她对劝她安分些的人说:

怎么安分!他那东西又短又小,像个送信的,门都没进就缩了头。

李甫维威胁,要向桂书记告状。

桂霞说,你只管去告。我就是跟她学的。还引用了两句当地山歌:

她是高山朽庙子,

才断香火有几年?

桂霞从小就看惯了桂书记因为跟男领导打情骂俏,在农机站当修理工的老子隔三差五在家里打得她满地爬却不敢声张,最后不得不离了婚,带着女儿单过,让女儿随了自己的姓。

结了婚的李甫维依旧是粉妆玉琢,头发细软服帖,梳得一丝不乱,还要随时伸出兰花指往后拨拉几下。一身装束永远像刚从消毒房出来的,整洁干净,散发着淡淡的说不清楚的像是药水、又像是肥皂的气味,总之很好闻就是。在机关里走来走去,总是耸着肩,低着头,皱着眉头,天才在思考,谁也不搭理。不打牌,不下棋,不聊天,凡是他觉得无聊的事都不做,很文化、很文墨、很文明,就是不讨人喜欢。

不同的是多了一顶绿帽子。

这顶绿帽子有点误他的事。桂霞裤带子松在广大干群中颇有影响,即便李甫维自己不在意了,别人也觉得他灰头土脸,要提拔这样一个人,总觉得不是个事。

李甫维对陈志的提防完全是多余的,就是把全县人民提拔光了也轮不到陈志头上。但没有陈志,并不等于他就没有了对手。

报道组组长的帽子还是落到了文厚德头上。文厚德发稿的数量和质量虽然比不上陈志,但毕竟在省报见过名字,好歹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文厚德受到组织信任,更加严肃认真了。灰色中山装和里面布扣对襟衫的所有扣子,扣得更严实,圆头布鞋和土布袜子,黑白分明。一身板正,跟仪仗队的一样。只是别人跟他说话他再也不弯着腰,眼睛看着脚尖,绷紧脸,洗耳恭听,不管听清没听清,都“哦哦”点头。有事没事都经常昂首挺胸,一个人站在二楼走廊上凭栏吟诵。

从红头文件下来的那天起,文厚德每天催李甫维交出办公室属于报道组专用的文件柜的钥匙。那个文件柜武大先生从来没有打开过,一开始就把钥匙丢给了李甫维。李甫维以为那是准备让他接班的信号,十分妥善地保管着。现在要交给文厚德,很不甘心。一直拖着。不是说找不到了,就是说忘了带来。急得文厚德抓耳挠腮,每天早早站在办公室门口等他,伸长脖子看定老长走廊尽头的进口,揪得紧紧的心在希望和失望之间起起落落。

李甫维最终没有交出钥匙,文厚德只好撬了那把锈迹斑斑的老锁。

里面只有一柜子积了起码十年的灰尘。

陈志没有转成正,只能没事就站在宿舍走廊上张望那片花花绿绿的菜地,一肚子酸甜苦辣咸涩。

年节假期,机关食堂用餐的人,除了几个值班的,单身汉就只有李甫维和陈志。李甫维说是成了家,过的还是单身汉的日子。桂霞去哪吃野食了,他也懒得操心,操心也没用。倒是对陈志盯得紧。每次打菜,李甫维都盯着陈志的碗,每次都觉得厨房的刘师傅偏心,打给陈志的红烧肉或炒鸡蛋总比他的多。

刘师傅是十里埠镇下面的刘八碗村人。那里人喜欢滑稽,自己笑自己:吃八碗饭,挑八蔸秧,过八个坎,跌八个跤。他从土改开始就在县机关食堂做饭,李甫维那样的酸秀才见多了。

李甫维越说越来劲,竟扯起喉咙咆哮起来:

你莫以为你三代贫农就进了保险箱,站不稳阶级立场一样很危险。你知不知道他什么出身?他老子旧社会做过什么?

劉师傅永远红得像熟虾样的鼻头冒着油光,笑眯眯看着李甫维,等他说完了,转脸对陈志说:

菜碗给我。

陈志赶紧把菜碗递过去,让刘师傅纠正过错,以免他为难。

刘师傅接过陈志的菜碗,却把案板上盛好的一碗红烧肉扣进去:

这份是我的,不要菜票。

李甫维张口结舌,一个指头指着刘师傅直发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县办国营企业职工自然减员顶替,熊组长管的劳动人事组又给了陈志一个指标。不光是宣传组,机关各部门的多数干部只要见到县领导,都帮陈志说话。不论一根筋的李甫维怎样要求县领导坚持原则,县领导还是高抬了贵手。

李维甫的另一半意见也被县领导接受了:端上铁饭碗的陈志,调去了县文化站,还是做文字工作,县政府有写材料的事,随叫随到。李维甫跳过报道组,直接当了宣传组的组长,顶了熊组长留下的缺,坐到武大先生办公桌对面。

最尴尬的是文厚德。为自己当初差不多是逼迫李维甫交钥匙,差点悔断了肠子。

陈志离开县政府大院那天,在路上遇到上班的武大先生,站下来说了几句。

陈志呐呐说:

武组长你对我的关照我都会记得,谢谢你。

武大先生瞪着满是红丝的眼睛,脸上照旧僵着,停了一会,说:

没有我什么事。是县领导决定的,也是你自己行时。

县宣传组分配来一个应届毕业的大学生,多数时候,武大先生带着他下基层,一路步行,走到哪里是哪里,饿了,夜了,随处寻家农户“同吃同住”。一去一个月,极少在县机关。一旦坐班,便睁着红通通的眼睛发呆。下面送到他手上的稿子,他就批:请李甫维组长审阅;李甫维转给他处理的稿子,他就批:按李甫维组长的意见办。要是对方跟他说李组长请你先提出意见再上报给他,或是李组长没有写明意见而是让我们照你的意见办,他就瞪着红通通的眼睛看定对方。对方说完了,他的头既不随着驼背往下一栽,“哎”的一喊,也不“嗤”地一声冷笑,始终像泥塑的,一动不动。

对方莫名其妙,不得要领,只好疑疑惑惑地眨着眼睛,转身离去。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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