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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洱:生活在词与物的午后

2020-04-24卫毅

南方人物周刊 2020年9期
关键词:物兄华东师大李泽厚

卫毅

圖/本刊记者姜晓明

昨日重现

李洱在鼠年春节前回到了河南济源。他准备在老家待到正月十五,他的奶奶要在那天过九十五大寿。新冠病毒改变了这样的计划。他在大年初三匆匆回到北京。他如今的主要工作是清理家里的垃圾,然后等待着垃圾再次落下。另外一件重要事情是陪孩子上网课。“疫情对下一代是一种教育。”李洱说,“他们以前生活得非常轻,现在他们认识到了生活重的一面。”

跟李洱再次进行电话访谈,才想起去年12月1日在北京第一次访谈时,武汉已经有了新冠肺炎的感染者。李洱彼时奔波于各地,参加活动,有公事,也有私事。这是他获得茅盾文学奖之后,出行最为密集的时段。

他患上了急性咽喉炎,12月上旬的几天,他出席华东师大和上海作协的活动,讲话声音低沉。晚餐时,他都喝的果汁。有医生通过他的太太告诉他,医院里有类似SARS的病毒被发现,让他小心。但是,“我为什么没有引起重视呢?”李洱在三个月之后思考。“当时很多人,知道这件事情后,都没有料到之后会蔓延到这种地步。遗忘的机制在起作用。”

华东师大的北山讲堂上,李洱回忆了翻越枣阳路校门的时光。他是华东师大中文系83级的学生。他进入大学时,正是中国当代文学的耀目之时。这座城市的作家和评论家们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是80年代最重要的群体之一。“80年代,所有中国人都是进化论者,都认为明天比今天好。思想开放,日新月异。”李洱说。

80年代的一个场景在李洱脑海里挥之不去,他甚至把它写进了《应物兄》里。“李泽厚先生是80年代中国思想界的代表。他的到来让人们激动不已。李先生到来的前一天,应物兄去澡堂洗澡,人们谈起明天如何抢座位,有人竟激动地凭空做出跨栏动作,滑倒在地。”这个场景发生在1988年的虚构的济州大学。而在非虚构的1986年的华东师大,李泽厚的到来是那个时代的轰动事件。那是一个各行各业争读李泽厚的时代。我在十年前采访过李泽厚,他说,“其实在80年代我并没有感觉到自己多有影响,后来知道了,就有点后悔,我应该多去大学走走。”而他2014年到华东师大“伦理学研讨班”开坛授课,更是一件罕事。他已经多年没在大学讲课了。“前年李先生又到上海某大学演讲,李先生刚一露面,女生们就高呼上当了。她们误把海报上的名字看成了李嘉诚先生的公子李泽楷。”这是《应物兄》里的另一段文字,几乎是当年新闻的再现。

李洱在华东师大忆及这段往事,彼时在场者津津乐道。中国青年出版社的编辑李师东在第十届茅盾文学奖颁奖那天,发了一条朋友圈:“今在颁奖前见到应物兄,我说你写李泽厚老师在华东师大讲座,我在现场。没错,就说了不到一刻钟。那是1986年。应物兄很得意:我没瞎写吧。”现在,朋友们喜欢直接称李洱为“应物兄”。

在上海,李洱似乎一直在虚己应物之中。上海历来是一座“码头”,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说话和吃饭。黄浦江有两岸,人也有不同的麦克风和杯盏。能让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台子上讨论他,这可能说明了他的人缘,他的平衡能力,他的作品的影响力。“船在江上,你要看到两岸的风景。马在山中,你要看到两边的山峰。”

加缪是李洱喜欢的作家。图/亨利·卡蒂埃-布列松

华东师大中文系教授黄平是研究李洱的80后年轻学者。《应物兄》的结尾,应物兄被车撞倒,一个声音从天上飘来:“他是应物兄。”黄平觉得这句话拆解了以往的二元对立,将当代文学中的自我向前再推一步,塑造出第三重的自我:局内人自我。李洱在1999年12月的《局内人写作》中解释过这个概念。黄平把这叫作“第三自我”。

李洱喜欢加缪。黄平说,“作为李洱最热爱的作家,加缪可以被视为李洱写作的思想背景。”

疫情当中的一个午后,我和李洱在电话里聊起了加缪和《鼠疫》。这让我想起李洱将自己的写作总结为“午后的诗学”,那是一种连接正午和夜晚的写作,既是一种敞开,又是一种收敛。这还让人想起加缪说自己的思想是“正午的思想”。

李洱最近没有读加缪和《鼠疫》。他倒是在2014年的一次关于加缪的读书会上说过,“他(加缪)写出这个城市在面临这样一种疫情的时候,整个特征,人与人的关系。而且他的结尾写得非常精彩。我们认为非典结束就胜利了,一些人的命运就过去了,从此我们就很少再想。”这句话像谶语。2003年过去17年之后,这一切重来了一遍。

已知和未知的日常

回到12月1日的午后,在北京的办公室里,李洱为了说明奥登对于诗学的拓展,背诵起了奥登的《怀念叶芝》:“但是那个午后,却是他生命中最后的唯一/流言的午后,到处走动着护士/他身体的各省都反叛了/精神的广场空空如许/寂静已经侵入大脑的郊区/感觉之流溃败,他成了他的爱读者//如今他被播散到一百个城市/完全交付于那陌生的友情/而在明天的盛大和喧嚣中/掮客依旧在交易所的大厅里咆哮/穷人面对苦难依然寂然无语/当蜗居的人们某一天想起自由/他们会想起这个午后/想起他倒在一个凄冷阴暗的日子/并且在迥异的良心法典下受到惩处/一个死者的文字/要在活人的腑肺间被润色。”他背得非常投入,沉浸在奥登的诗句中。

“我写库切的一篇文章,估计他看到了。”李洱说,“我写过一篇《听库切吹响骨笛》。”

这篇文章曾被作为上海市的高考语文模拟题。“我想许多人阅读库切的小说或许会有似曾相识之感。对经验进行辨析的作家,往往是‘有道德原则的怀疑论者。因为失去了‘道德原则,你的怀疑和反抗便与《彼得堡的大师》中的涅恰耶夫没有二致。顺便说一句,涅恰耶夫的形象,我想中国人读起来会觉得有一种‘熟悉的陌生:经验的‘熟悉和文学的‘陌生。”

阅读题在此处提出了问题——如何理解“经验的熟悉”和“文学的陌生”?

我把这个问题抛给了李洱。“‘经验的熟悉是指这里面所说的革命者的形象。‘文学的陌生是指我们没有进行过这样的处理。在我们的小说里,革命者的形象往往是高度简化的。”这是李洱的答案,不知是否符合标准答案。

在《花腔》里,李洱试图重新认识“革命者”。他的新历史主义式的写作尝试让他被视为先锋作家。他在先锋作家们驶入经典区域时,最后跳上了列车。

有一次,李洱和苏童都在香港,一起吃饭。李洱拿起酒杯,说,童兄,我敬您一杯酒。苏童说,你把酒杯放下,我是你叔叔。文学有辈分的。从此,李洱就叫苏童为“童叔叔”。

李洱读大学时开始写作,那是所有人都想成为诗人和小说家的年代。文学是所有人的梦想。“别的系的学生都想转到中文系。文科最好的学生都在中文系。”他开始读一些之前完全不知道的作家的作品,比如博尔赫斯。在此之前,他只知道托尔斯泰、马克·吐温和小林多喜二。

1986年,马原到华东师大讲课。作为学生的李洱现场提问,你的小说和博尔赫斯有什么关系?马原说,我没听说过这个人。

马原下来后跟格非说,你们有个学生很厉害,问我和博尔赫斯的关系。

那是文学的正午,现在是午后,“那种朝气蓬勃的、对生活有巨大解释能力和创造力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午后是一种复制的、慵懒的、失去了创造力的时光。”

与格非对话:《 写作与传统》图/受访者提供

午后的混沌状态中,李洱似乎一直保持清醒。他总能清晰地表述自己的观点,说起那些曾经写过的句子。“《花腔》的每一个句子,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事隔多年,我几乎还能想起书中某一句话是谁说的。有一次,我在路上走,一个翻译家打来电话,跟我商量某一句话的翻译。我不需要翻书就能脱口而出,前面一句话是什么,后面一句话是什么,这段话的语调是什么样的。我不是吹我的记忆力有多好,而是想说明,当初的反复推敲给我留下的记忆太深了。”李洱说,“我想,很多读者其实都能从主人公葛任身上看到自己的梦想,自己的失败,自己的命运。”

作家路内曾经说,我算了算,李洱写《花腔》的时候才三十多岁,这怎么可能呢?

动笔写《花腔》这么一部繁复的作品时,李洱32岁。

“之所以写《花腔》,跟自己家人的经历有关。”李洱的家人中有去过延安的革命者,这让他对中国的革命史有了不一样的关注。

李洱小时候在农村长大。爸爸是中学语文老师,爷爷对中国历史地理非常熟悉,有人说他爷爷是自己见过的最聪明的人。这让他跟别的农村家庭的孩子不一样。他有一个接受外来知识的窗口。他从那扇窗口到達了今天。

尾声或开始

李洱在朋友圈转发了德国总理默克尔在疫情中的讲话。默克尔在电视上说,“我深信,当所有国民都把这项任务切实当作分内之事,我们就一定能完成好这一任务。因此请允许我对你们说:情势严峻,请务必认真对待。自德国统一以来,不,自二战以来,我们的国家还从未面临这样一次必须勠力同心去应对的挑战。”李洱则觉得,从影响的范围来看,这不亚于第三次世界大战。

2008年,默克尔访华时,曾把李洱的《石榴树上结樱桃》德文版作为礼物送给中国时任总理温家宝。默克尔多次访问中国,不止一次接见过李洱。“她会摸摸你的衣领,表示一下问候。”李洱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景。

李洱被改编成电影的小说目前只有《石榴树上结樱桃》。电影拍完之后,剪辑修改了五年。他在单向街书店看过一次,看的时候想走,被人拉住。之后,他在美国一家电影院又看过一次,在场的观众只有五个人。李洱跟苏童说起美国的情状。苏童说,我跟你一样,我在美国看《大红灯笼高高挂》,电影院里也是五个人。

2008年,在被默克尔接见之年,奥运之年,原本是喜欢看体育节目的李洱计划完成《应物兄》的时间,他没想到收尾时,又过去了11年。他已人至中年,有了孩子,对于世界的看法也有了变化。《应物兄》围绕着济州大学儒学研究院的筹办而展开。他刚开始写这部小说的时候,中国大学里还没有儒学研究院。如今,到处都是。“我跟朋友们说,我刚开始写的是未来主义小说,写的时候变成现实主义小说,写完之后变成了历史主义小说。”李洱说罢大笑,这是他的经典笑声。

李洱看重时间对人的影响。他会说,人老了之后,没有多余的精力来掩饰善与恶,人本性的一面呈现得更为真实。“晚年写作”是少数作家才能达到的状态,在中国则少之又少。中国的小说更多的是青年小说。甚至在篇幅上,中国小说大多时候只能写好前半部分,后半部分比前半部分好的情况,又少之又少。年轻一些的时候,李洱觉得年轻人经验不足,放得开,可以更大胆地写一些东西,没那么多顾虑。现在,他会觉得,有感情,有生活,有履历,有知识背景,有稳定的价值观,才能把长篇小说写好。

他欣赏李泽厚那种“晚年写作”风格,这是一种写作状态,不再受情绪左右的写作状态,文章的逻辑,会过滤掉情绪。“他(李泽厚)做到了行所当行,止所当止。先不论其观点如何有争议,至少他的才气、感觉和理性的思考,达到了极致的均衡。”李洱说。

李洱从书架上翻出一本施勒格的《雅典娜神殿断片集》给我看。施勒格是德国浪漫派重要的思想家。李洱钟情于这样的分段思考和碎片化写作。李洱的小说本身就是某种碎片化写作的呈现。他的小说里有其他作家小说中难得一见的密集的小标题。

李洱喜欢哲学。他的文字里经常闪现对于哲学的理解。他喜欢看那些哲学功底深厚的评论家的文字,比如同济大学的王鸿生。王鸿生看了《应物兄》,改了一个字,即将现象学中的那句“面对事实本身”改为“面向事实本身”。“‘面对只是面对一个对象,‘面向是目光看到了现象学背后。”

李洱的手机响了,朋友打电话邀请他去重庆参加一个活动。他接下来的活动安排太多。他对此感到头疼,安排不过来。“以前作家写完小说很舒服的,刚刚倾吐完,甚至会享受那种孤独寂寞和欲望满足之后的匮乏感。”

彼时是2019年12月1日的北京,现代文学馆,户外下雪不久,有积雪覆盖。摄影记者在巴金雕像旁的空地上给李洱拍照。他说起了巴金雕像的来由。四下无人,安静清宁,虫子们也都蛰伏了。当我们再次谈起这一天时,一切都已天翻地覆。前些天,李洱跟批评家张清华通电话的时候,张清华说他正在看《鼠疫》,还打趣说,里厄(《鼠疫》里的主人公)是不是可以音译成李洱啊。熟悉加缪的李洱,随即在电话里给张清华背诵起了《鼠疫》的结尾:

在倾听城里传来的欢呼声时,里厄也在回想往事。他认定,这样的普天同乐始终在受到威胁,因为欢乐的人群一无所知的事,他却明镜在心:据医书所载,鼠疫杆菌永远不会死绝,也不会消失,它们能在家具、衣被中存活几十年;在房间、地窖、旅行箱、手帕和废纸里耐心等待。也许有一天,鼠疫会再度唤醒它的鼠群,让它们葬身于某座幸福的城市,使人们再罹祸患,重新吸取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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