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作家”刘庆邦:书写煤矿四十年(上)
2020-04-24
2012年的时候,作家刘庆邦接到了一个电话,是矿上的亲戚打来的,那位亲戚的儿子掐死了自己的亲儿子。
原来,亲戚的儿子在读高中时,就因为压力过大,而导致了精神失常,不能继续读书了。不久,亲戚就给儿子娶了一个媳妇,一年后,有了孙子。孙子出生后,一家人的爱都转移到了孙子身上,再加上儿媳因为家里没有答应她买房,要离家出走,儿子受了刺激,精神崩溃升级,一时失控,就把自己的儿子给掐死了。
悲剧引发了创作欲望。刘庆邦就以此为原型,创作了长篇小说《家长》。小说里的家长有个最普通的名字,母亲叫王国慧。儿子也有个最普通的名字,叫何新成。这是一桩发生在普通家庭中的日常悲剧。刘庆邦不怕读者对号入座,相反,如果能从中有所反思,他欢迎每一个家长都到他的小说里来找找自己的影子。
此前,刘庆邦一直专注于煤矿和农村题材的创作,他擅长以紧凑的节奏和强烈的情节展开文化与社会批判,《家长》是刘庆邦再度涉猎城市题材的一个尝试,此前,他还写过一系列关于城市保姆的短篇。《家长》是他迄今篇幅最长的小说,围绕着教育问题、农转非、计划生育、下海经商、教育产业化……曾经熟悉的社会潮流都被一一地呈现。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写作,来承载历史与时代,在社会性的背景下考察人性。
到城里去
刘庆邦出生于河南农村。他是67届的初中生,当时,学校都停课了,他就跟着“红卫兵”到全国大串联,跑遍了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心跑野了,就不甘心再待在农村了。那时,他想摆脱农民身份,常跟开封来的知青交谈,在心里暗中比较,自己和别人谁看的小说多。
当时,很多农村的学生回乡后,就彻底成了农民,刘庆邦却没有放弃读写。母亲不识字,但很尊重他写作,夜晚,会把家里唯一的一盏煤油灯让给他读书写作。没有什么书刊可以借鉴,他就模仿县广播站播出的大批判稿,照葫蘆画瓢。为了使稿子能顺利被采用,他每次投稿都会在自己的名字前,加上“贫农社员”这四个字。
刘庆邦说,那个年代一个农村青年,想要从农村走出来是很困难的。他也想过去当兵,可因为他的父亲当过国民党的军官,他是没资格去参军的。
1970年,新密煤矿到刘庆邦家所在的公社招工,他得到消息,买了一盒好烟,给村支书递了一支,给大队长递了一支,跟他们说情,终于被招了工。
煤矿是城乡结合部。刘庆邦解释:煤矿多数是在山区或者离农村很近,地下挖煤,井上种庄稼。矿区里面好像是一个小社会。幼儿园、学校、商场,城市里有的差不多矿区里都有。一个农民矿工来到煤矿,都是千方百计地想转成正式工,因为转成了正式工,就能吃上商品粮了。刘庆邦在煤矿出大力、流大汗地干了两年,终于吃上了商品粮,拿了工资,成为了“公家人”,完成了他从乡下到城市的跨越。
后来,矿上成立宣传队,他是负责人,再后来,宣传队解散了,他不甘心再重新当工人,总想找点额外的事干,于是,就开始写小说了。他的第一个作品是《棉纱白生生》,写了一个老矿工的故事。但“文革”期间,很多刊物都停办了,写出来就压箱底了,六年后才拿出来投稿。现在看来,他觉得那篇小说写得像是好人好事,水平不高,好在“是从熟悉的生活开始写的,没有胡编乱造,开始就有原型”。
刘庆邦写过很多以农村人到矿上去工作为背景的小说。比如《红煤》写的是一个农村小伙,从打工青年到不法煤窑主的进城奋斗与变异史,而新作《家长》里从农村进城的王国慧逼着儿子求学上进,也可以看成是农村女性在城市谋求出路的历程。刘庆邦尊重他们的奋斗精神,也通过他们,揭示了底层劳动者在城市化、工业化进程中,承担的心灵重负与沉痛代价。1978年,刘庆邦调到了在北京一家属于煤矿系统的杂志社,当了编辑。当时,他住在一间只有9平方米的小屋里,写作只能是在厨房的灶台上进行。为了挤出写作的时间,他养成了早早入睡、早上四点起床的习惯,写完当天的内容再去上班。他的第一个长篇《断层》就是这么写成的。为了锻炼自己写作的意志力,他甚至会坚持在大年初一早上起来写作。
如今,刘庆邦已经在北京生活了四十多年,每年他还会回到老家和矿上转转,因为那里有他的很多亲戚和朋友。
日常生活的燃料
刘庆邦一直也很关注教育问题。作为家长,他有一儿一女,如今儿女也都做了家长。儿子小时候数学不好,他为此付出了很多心血,也有很多体会。他的微信朋友圈自开通后,就很少发言,寥寥几条分享,一半是关于家庭教育的。
写长篇,刘庆邦习惯先找到原型。他曾说过:“我写长篇都是往后看,是一种回忆的状态。有的时候,甚至得等小说中主要原型人物去世以后才会动手。盖棺定论,对人能看得清楚一些,人物才能在脑子里活起来。”起初,他并未考虑过要写教育题材,直到亲戚的那通电话,原型自己找上了门。
找到了原型,刘庆邦还需要从生活里发掘出更多的故事。他回家探亲时,找了两个当中学老师的侄子,聊老师和家长的一些交往,当代学校的状况,同时他调动了自己当家长的亲身体验和生活积累。
一次,刘庆邦参加家长会,老师点名批评了他的儿子,平日性格温和的他跟老师当场辩论了起来,“不能把什么不好的事,都推到成绩不好的孩子身上!”这件事他到现在印象还很深,其他家长都很吃惊,因为在家长会上,家长一般都是“很乖”的。后来,刘庆邦就把这个场景也写进了他的小说里。
对于应试教育,刘庆邦认为这和中国几千年“学而优则仕”的教育理念有关,虽然人人都觉得应试教育有问题,但每个家长、老师、学生,其实都是应试教育的合谋者。家长的焦虑是一方面,教育产业化也催生了不好的风气,他在《家长》里写了一个老师,下海破产后,又通过熟人回去当了老师,通过办辅导班还债。
刘庆邦认为除了智力教育,还应该对孩子进行情感教育、人格教育,包括意志力教育。他说母亲是他这方面最好的老师,母亲虽然不识字,却教会了他诚实勤劳,他觉得,这两个品德,是够他受用一生的。
(未完待续)
据《中国新闻周刊》古欣/文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