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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重社会转型时代的国家治理难题

2020-04-24强世功

文化纵横 2020年2期
关键词:流动疫情

强世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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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重社会转型

知识流动

国家治理

关键字(段)

在人们关注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全球变局之际,中国武汉出现的新型冠状病毒正在快速从武汉向全国乃至全球蔓延。

随着技术的发展,人类历史呈现出不断加速发展的趋势,这就意味着任何民族和国家如果想在这场加速发展的竞赛中赢得先机,那就必须迎接技术变化带来的全新挑战。

当知识的横向流动带来百花齐放的局面时,就需要对这些多样化的知识进行整合、提升,从而形成一个具有普遍性的知识或理论范式。这种范式会随着纵向推广而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占据主导地位,从而成为一种信仰乃至意识形态。

在迈向现代化道路的全球竞争时代,作为一个后发国家,从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华民族就始终采取“追赶战略”,通过计划体制推动纵向知识流动,对整个国家进行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再造,推动中国从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过渡。

正是由于“追赶战略”推动的快速发展,中国同时在经历从工业社会向后工业社会的转型,而且两种社会转型同时叠加在一起,形成了三种社会形态并存、双重转型同时进行的复杂景象。

工具性的知识最容易传播和接受,流动性最快;组织管理的知识需要经验积累和相互配合的调试,并因此成为一种文化习惯,其流动需要很长时间;而人的思想文化观念这些涉及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的知识,很难在短时间内流动传播。

三种社会形态叠加的复杂局面,必然带来内在张力,尤其是后工业社会的来临与工业化的治理方式之间的张力,风险社会的来临与小农心态之间的张力,这种张力也往往演化为中央高层的政治雄心与各级官员的官僚主义惰性之间的张力。

对于一只脚已经迈入后工业时代的中国社会而言,面对传染病传播这样的重大紧急事态,必须建立适应信息横向流动的快速决策机制。

今天的中国社会,实际上是一个高度的“风险社会”。然而,各级政府官员和公民的整体心态,基本是传统小农社会的心态,缺乏风险意识和防范风险的预案。

中国崛起以及由此引发的中美贸易战,在美国看来是一场制度之争的“新冷战”。面对疫情扩散的应对措施和应对能力,恰恰可以比较两种体制以及两种文化的优劣。

2020年,中国注定要在全球格局急剧变化的世界中开启庚子年。1月3日,美国采用精确制导技术袭杀了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圣城旅的指挥官苏莱曼尼,让本来就紧张的中东局势乃至全球地缘政治局势更加充满不确定性。1月15日,虽然在经历一年多贸易战后达成了第一阶段的经贸协定,但中美两国关系面临的结构性矛盾并没有因此得到根本解决,美国继续加大对华为等中国高科技企业的围剿,并在新疆、台湾、香港、南海等中国边疆地带制造混乱。而就在这一天,俄罗斯总统普京在国情咨文中提出修改宪法的意见,随后总理梅德韦杰夫带领全体政府成员辞职。1月23日,英国女王签署了英国“脱欧”的相关法案,1月30日欧洲议会正式批准英国“脱欧”。

就在人们关注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全球变局之际,中国武汉出现的新型冠状病毒正在快速从武汉向全国乃至全球蔓延。1月23日武汉宣布“封城”,随后从中央到地方不断采取紧急封锁隔离措施;1月25日庚子开端第一天,中央政治局召开会议宣布成立应对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疫情工作领导小组,全国进入与新型冠状病毒搏斗的全面战役中。一个多月下来,疫情终于逐渐得到控制。然而,我们也付出了巨大代价,在中美贸易战背景下,全面封锁带来的经济停滞的损失是无法估量的。

这次新冠肺炎疫情扩散不由得让人们联想到2003年应对SARS的教训。尽管2003年以后,中国政府在公共卫生领域进行了持续不断的投入,建立起相对完善的预警和防护体系,相关领域科研也在追赶世界先进水平。然而,就在2019年底,新型冠状病毒开始在武汉传播,而我们的预警和决策机制为什么未能吸取当年的教训呢?本文试图将这次疫情防控作为个案,来思考全球化时代国家治理面临的问题。

知识流动与国家治理的内在逻辑

人类的自我治理乃是技术、知识、经验和制度不断累计、提升的过程。不同的历史时代、不同的国家发展水平及不同的生活方式,对国家治理提出的要求也完全不同。纵观历史,人类在不同的历史发展阶段上形成了四种不同的治理方式。

第一个阶段是以游牧、狩猎为主导的初民社会,这个阶段的治理主要依赖巫术、迷信和原始宗教,巫师和僧侣集团乃是国家最高的治理精英。第二个阶段是以农业为主导的传统社会,在这一阶段,虽然发展出来一些理性化的科学技术和学科知识,但社会治理主要依赖系统化的道德和宗教律令,受到这些知识和道德教育的精英集团成为主要的治国者。第三个阶段就是以工商业为主导的现代社会,在这个阶段,社会治理以科学技术和客观理性的知识取代了道德和宗教的律令,传统的道德和宗教教育被分门别类的现代学科和专业化的知识体系所取代,现代大学成为为国家治理提供知识和工具的母体。我们今天的国家治理主要依赖这一套知识体系。

然而,到了20世纪晚期,由于信息技术的迅速发展,人类社会正在经历从工商业社会向后工业时代和信息化社会的过渡。在这个阶段,传统的分门别类的专业化知识之间不断进行交叉和跨界,互联网让分散的信息和知识加速流动、跨界、集中、翻新,信息技术对大数据的运用使得信息和知识呈现出井喷式的增长。在这种情况下,唯有智能技术才能对庞大、复杂的信息进行收集、整理、加工并加以运用。这种信息化推动的全球化发展,对按部就班传授专业化知识的大学教育以及由此形成的工业化时代的治理模式提出了挑战。随着技术的发展,人类历史呈现出不断加速发展的趋势,这就意味着任何民族和国家如果想在这场加速发展的竞赛中赢得先机,那就必须迎接技术变化带来的全新挑战。

在这样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信息和知识的流动呈现出两种形式:横向水平流动和纵向垂直流动。信息和知识的横向流动意味着不同信息和知识之间不断交流、碰撞,从而有利于知识的创新。但是,这种复杂、多样化、相互冲突的信息和知识很容易带来混乱,这大大增加了识别和筛选其真伪、善恶、美丑的困难。所谓自由竞争的观念市场并不必然带来真理取代谬误,而完全有可能出现“劣币驱除良币”的现象。因此,需要确立能够衡量真伪、善恶、美丑的更高尺度的知识。在这种情况下,信息和知识就需要纵向的垂直流动:一方面对多样化的信息和知识进行甄别、区分真伪、去粗取精,从而进行综合和提升,推动知识整体提升;另一方面将这种更新的知识通过自上而下的渠道进行扩散、传播和推广,以带动人类知识的整体发展。

现代大学成为为国家治理提供知识和工具的母体

地理大发现带动的知识横向流动,使西方知识的主宰范式发展为科学启蒙范式

信息和知识的两种流动方式实际上是人类知识发展中相互交替的两种基本方式。库恩用“范式革命”概念来描述知识的发展和增长,实际上就是展现知识的两种流动方式是如何交替进行的。可以说,人类知识的发展和更新就是这两种流动方式交替推动的历史。当知识的横向流动带来百花齐放的局面时,就需要对这些多样化的知识进行整合、提升,从而形成一个具有普遍性的知识或理论范式。这种范式会随着纵向推广而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占据主导地位,从而成为一种信仰乃至意识形态。由此,在传统农业社会中,每一种文明都会形成一个主导性的道德宗教信念。而一旦某种知识通过纵向流动取得主导地位,就会遏制知识的发展,若没有横向知识流动带来的冲击和革新,知识就会呈现出停滞的局面。没有地理大发现带动的知识横向流动,西方知识的主宰范式就不会从基督教范式发展为科学启蒙范式。同样,如果没有鸦片战争,中国知识的主宰范式也不会从传统儒学范式发展到“五四”以来的新文化范式。

知识的流动必然涉及知识与权力的关系。知识自下而上的发展和提升需要知识精英的努力,尤其是伟大的思想家、科学家确定作为真理的知识范式;而这些知识范式也需要借助权力体系实现自上而下的普遍推广。如果说政治权力的组织和运行依赖于信息和知识,那么信息和知识这两种流动方式也就形成了两种政治组织形式。一般来说,小国适合于知识的横向流动;而大国尤其是庞大的帝国必然依赖信息和知识的纵向流动。因此,罗马-基督教帝国崩溃后,欧洲分裂出的诸多小国在全球展开竞争,立刻带来知识横向流动推动的巨大创新。以至于在欧洲人眼中,东方帝国因缺乏知识横向流动的生机而都变成了“停滞的帝国”。

与此同时,这种知识流动又受到地理空间的巨大影响,海洋帝国的知识创新来自海洋的全球横向流动,而大陆帝国受到地理局限始终依赖知识的纵向流动以至于始终处于落后地位。虽然在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中,海洋国家往往是人类知识创新的发动者,但创新需要经过漫长的积累,才能形成相对稳定的知识。而大陆国家一旦吸收这些稳定的知识之后,利用中央集权体系和知识垂直流动的优势,能在短时间内推动知识的传播和更新,进而带来整个国家全方位的革新。这正是德国、苏联和中国相继崛起的原因。

“追赶战略”:相互促进的两种知识流动

春秋战国时期,中国进入了第一个百家争鸣的知识横向流动的时代。此后儒家思想不断吸收道家和法家的思想,打造出一个包罗万象的完整体系,最终形成以儒为主、儒道互补、儒法互补的知识格局。这种知识范式与中央集权体制相结合,形成了知识纵向流动的格局,奠定了整个中华文明的文化根基。此后,中国文明虽然与周边的印度文明和草原文明展开横向的知识流动,但由于中国文明高度发达,周边文明基本上没有构成严峻挑战。因此,知识的横向流动并没有刺激中国文明的发展和更新,而是以中华文明为基础塑造了东方文明。直到1840年以后,鸦片战争尤其是甲午战败触发了政治革命和新文化运动,中国原有的知识体系与国家治理体系解体,自此进入了第二个百家争鸣的知识横向流动的时代。

这种知识流动带来了国家治理的全盘再造。在迈向现代化道路的全球竞争时代,作为一个后发国家,从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华民族就始终采取“追赶战略”,通过计划体制推动纵向知识流动,对整个国家进行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再造,推动中国从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过渡。这一发展戰略固然付出了巨大代价,但也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在短短三十年里,中国建成了完整的现代工业体系。正是在这种工业化的基础上,改革开放之后中国一旦加入全球竞争体系,就立刻展现出巨大威力,迅速成为“世界工厂”。

“改革开放”的精髓,就在于全力推动中国内部以及中国与外部世界在信息和知识领域中的横向流动,从而带来了思想解放和信息知识的爆炸式增长。由此,中国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信息流动和知识更新的场,其中既有知识横向流动带来的创新活力,又有纵向流动带来的迅速推广。以移动通信和互联网技术为例,这些技术都是在美国发明的,可一旦进入中国,就会带来应用领域的不断创新。更重要的是,通过知识纵向流动的优势迅速在全国进行推广,从而带来知识的全面更新——以至于无论是移动通信的普及,还是网络支付的普及,中国在世界上都处于遥遥领先的地位。其原因并非简单的 “后发优势”,而是因为中央集权体制能够有效地打破知识横向流动所受的地理空间以及利益集团的阻隔,进而迅速推动知识纵向流动和知识的总体更新。

正是由于采取“赶超战略”,一方面中国充分利用知识横向流动带来的新知识,始终以开放的心态向西方发达国家学习;另一方面又充分利用中央集权带来的知识纵向流动的优势,加速推动知识在整体上不断更新。由此,中国整体的知识水平呈现出跳跃式的发展。在短短一个世纪内,中国差不多走完了西方自地理大发现以来至今500多年的现代化历程;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的40多年历史中,中国迅速实现了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乃至后工业社会的转型。

尽管和2003年的SARS病毒相比,这次新型冠状病毒的威胁性并没有那么强,但它带来的恐慌、危害和损失却远远超过了当年的SARS疫情。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这17年间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2003年,中国正致力于推动从农业为主的国家迈向工业为主的国家。直到2006年,我们才正式取消了农业税;直到2010年,农村人口和城镇人口持平,《选举法》才废除四个农村人口相当于一个城镇人口的“四分之一条款”。如今,中国不仅成为“世界工厂”,而且是世界上的粮食进口大国,反而需要政府特别划定18亿亩耕地“红线”;与此同时,在城市化快速进程中,为了防止愈演愈烈的大城市化趋势,中国政府开始推动新型城镇化建设。

中国和世界的关系,同样在这17年间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17年前,中国的人口流动主要是国内流动,尤其是内地农民工到南方打工。如今随着高铁、互联网、移动通信、快递业的迅速发展,中国已全面融入全球秩序,中国在全球的高速流动已经成为推动全球化的重要动力。17年前,中国不过是刚刚加入WTO不久的“发展中国家”,如今中国已经成为迅速崛起中的全球性大国,甚至威胁到美国在全球的主导地位,由此引发了长达一年多的中美贸易战。

正是由于“追赶战略”推动的快速发展,今天的中国呈现出多种社会形态并存的局面。中国的社会学家普遍使用“社会转型”这个概念,但他们关注的依然是农业社会向工商业社会的转型,而忽略了中国同时在经历从工业社会向后工业社会的转型,而且两种社会转型同时叠加在一起,形成了三种社会形态并存、双重转型同时进行的复杂景象。

其一,由于海洋的流动性有利于知识的横向流动和知识创新,因此随着从沿海到内陆的过渡,三种社会形态在地理空间上也呈现出阶梯式分布。东南沿海地区已经在工业化升级换代的基础上迈向信息化社会,尤其是香港和深圳所辐射的珠三角地区以及上海和杭州所辐射的长三角地区;中部地区正在实施“中部崛起”战略,大规模开展城市化建设,吸引投资、技术和人口,努力承接东南沿海的制造业转移,实现从传统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东北老工业基地正在衰落,西北地区依然以农牧业以及煤炭、石油、天然气和重化工等能源密集型工业为主,因此二者依然处在加速迈向工业化的发展初期。

其二,就知识自身性质而言,不同的知识具有不同的流动性。工具性的知识最容易传播和接受,流动性最快;组织管理的知识需要经验积累和相互配合的调试,并因此成为一种文化习惯,其流动需要很长时间;而人的思想文化观念这些涉及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的知识,体现在日用而不知的整体生活方式之中,是在社会环境中熏陶而成的根深蒂固的内容,很难在短时间内流动传播。

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在科技、经济和商业这些工具性知识主导的领域,中国已经全面参与到全球竞争中,迈向了后工业化的信息社会。这一点正是通过中美贸易战,我们才真正意识到中国科技力量的发展,尤其像华为这样的世界顶级公司面对美国政府的全面打压依然蓬勃发展,这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华为已经成为跨国公司,已经利用全球范围的知识横向流动来推动其技术的发展。

在政治和行政管理领域中,除了上海、深圳、浙江这些开始迈入后工业社会的地区,绝大多数从事行政管理的政府官员在管理理念和手法上依然习惯于工业化时代的官僚治理模式,这正是中央政府不断推动建设“服务型政府”“学习型政府”的原因。

而在文化观念领域,中国出现了严重的两极分化。一方面知识分子群体以及受其影响的媒体人由于大多接受西方思想的训练,在观念上普遍迷信西方;但另一方面中国大多数民众始终保持小农社会下形成的思想观念,很容易形成“各人自扫门前雪”的隔离局面。而中国的精英阶层,绝大多数出身于小农社会,也都自觉不自觉地带有小农意识。

在科技、经济和商业领域,中国已经全面参与到全球竞争中

大多数中国民众都有着朴素的爱国主义情怀

其三,这种知识流动的地缘特征和领域分布特征,导致中国社会形态的叠加体现在不同的社會群体中。一般说来,积极参与到全球经济竞争中的企业家和商人,尤其是民营企业家和商人群体,在思想观念上最先进入后工业化的信息社会。激烈的全球竞争推动这个阶层更敏锐地追求新技术的发展,以全球信息和知识流动的眼光布局研发、生产和市场。而中国作为全球性大国,中国的高层领导人始终以全球眼光看待中国,站在全球竞争的角度应对中国崛起带来的风险和挑战,一直强调要具有“斗争意识”“风险意识”和“安全意识”,强调防止“灰犀牛”和“黑天鹅”。然而,绝大多数中下层官员,尤其是内陆地区的官员缺乏这样的全球视野和风险意识,他们习惯于工业化社会的组织管理方式,以专业分工、按部就班的官僚心态应对社会风险。知识分子以及中产专业阶层由于接受了西方思想观念,看不到中国的发展已经开始超越西方,看不到全球化带来的竞争格局导致旧的国际秩序在衰退,因此他们往往以“历史终结”的心态将中国想象为一个需要拯救的落后国家。相比之下,大多数民众虽然充满了小农意识,却有着朴素的爱国主义情怀和民族主义情绪,他们已经在打工(包括海外打工)和流动的社会生活中适应了市场经济的残酷竞争,而这种竞争意识与爱国主义情怀相结合,已经成为推动中国参与激烈国际竞争的巨大动力。

“追赶战略”同时采用的两种知识流动推动了中国的加速发展,而这种发展带来了三种社会形态叠加的复杂局面。这种叠加也必然带来内在张力,尤其是后工业社会的来临与工业化的治理方式之间的张力,风险社会的来临与小农心态之间的张力,这种张力也往往演化为中央高层的政治雄心与各级官员的官僚主义惰性之间的张力。“中部崛起”中的武汉在此次疫情防控中的表现,恰恰集中地反映了中国社会在双重转型过程中的治理难题。

双重社会转型中的治理难题:决策机制与风险意识

如前所述,今日中国的社会形态呈现出复杂的三层局面:在技术、经济、商业领域已经进入到后工业社会,政府和社会管理领域主要依赖工业化时代的科层体制,而文化心态上依然保持着小农社会的心态。政府治理体制、官员思想观念与社会大众心态无法适应后工业化社会的迅速发展,这是身处双重社会转型的中国面临的独特的治理难题。

以1月20日中央最高领导人对疫情防控做出批示和工作部署为界,我们可将武汉疫情防控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对疫情性质做出判断,并就疫情防控的思路做出总体部署的决策阶段;第二个阶段是在此之后到目前具体防控措施的实施阶段。如果说第一个阶段是发现问题,那么第二个阶段是解决问题。

1. 决策难题:科层化的决策机制不适应后工业社会的需要。这次疫情之所以蔓延至全国,主要是因为在决策阶段对疫情的性质和风险的判断上出现失误,错失了防控的最佳时机。对于一只脚已经迈入后工业时代的中国社会而言,面对传染病传播这样的重大紧急事态,必须建立适应信息横向流动的快速决策机制,然而现实却是像武汉和湖北这样的中西部地区,施行的依然是在工业社会中形成的层层审批上报的纵向集中决策机制。

从国家疾控中心专家来武汉调查到钟南山接受媒体采访大约半个月时间,在从地方到中央、从专家到官员公文不断往来的商讨、判断和决策中,病毒每天都在飞速传播。此时刚好是高校放假和春节前夕,作为“九省通衢”的武汉,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口在流动,缓慢、复杂的决策程序无疑让我们错失了疫情防控的最佳时机。在媒体上一片问责声中,我们看到的却是武汉市、湖北省、国家疾控中心专家之间相互推卸责任的现代版“官场现形记”。我们现在也很难判断具体哪个层面应该为这场决策失误负责,但我们能够看到的是各级官员和专家在政治挂帅、报喜不报忧的决策惯性影响下,放弃了实事求是这个基本原则,面对问题层层上报,推卸责任,不做决策,不担责任。

中国作为一个大国,中央虽然拥有最高决定权,但地方官员始终拥有相当大的自主权和决策权。中国的国家治理坚持“行政发包制”或“地方承包制”的地方责任原则,即地方党委政府要承担起本地治理的全部责任。因此,发生在武汉的疫情未能在本地获得有效控制而蔓延到全国,无论如何都属于武汉和湖北的政治责任。武汉近年来开始承接南方沿海地区转移的制造业,逐渐成为“中部崛起”的标杆性城市。虽然武汉政府也在推动发展互联网、人工智能等高科技行业,但武汉仍然是大规模开展城市化建设的工业城市。武汉政府虽然具有工业社会的组织协调能力来举办如“军运会”这样的大型活动,但面对疫情传播却无法做出快速的反应和决策。面对普遍呈现出的人心恐慌,政府官员在媒体上面对全国人民的关注,不仅缺乏清晰明确的应对思路和方略,更缺乏与媒体打交道的经验,缺乏通过媒体安抚民众、给民众信心的能力。相比之下,上海、江苏、浙江、广东以及河南和四川等地官员应对疫情扩散采取的有力措施,给公众留下了深刻印象。

2. 风险意识:普遍的小农心态不适应后工业时代的风险社会。1月20日之后,我们面临的主要问题是如何应对疫情的扩散。今天的中国已经是深度参与全球化的高度流动性社会,人流、物流、货币流、信息流、知识流,一方面带来了创新并促进了经济、社会和文化的繁荣,但另一方面也带来前所未有的全球性风险,包括金融危机、恐怖袭击、核泄漏、疫情扩散等。这些风险通过互联网的高速传播,很容易制造出心理恐慌、信任危机乃至政治危机。今天的中国社会,实际上是一个高度的“风险社会”。然而,各级政府官员和公民的整体心态,基本是传统小农社会的心态,缺乏风险意识和防范风险的预案。尽管我们经历了2003年SARS的经验教训,但1月20日之后武汉应对疫情扩散的表现,足以证明我们并没有为防止类似的疫情制定一套成熟的、系统的、科学有效的应对预案。

在举国体制下,中央和各地全力支援武汉,专家、医护人员、资金和物资等纷纷涌入武汉。但是,巨大的物资洪流瞬间被地方治理能力的水龙头卡住了——我们看到的是捐赠物资堆积如山、物流瘫痪、无人调度的场面。武汉毫无准备的仓促封城,导致整个城市运作瞬间瘫痪,甚至连医护人员上下班出行都出现了问题。大量捐赠的物资放在武汉红十字会的仓库中,可一线医护人员连口罩等基本的防护物资都没有。其根源就在于武汉市和湖北省并没有应对预案,一切依赖一线政府官员的临时决策和执行能力。

可以设想一下,假如国家卫健委或者国务院有关部门早就制定了应对类似风险的系统预案,那么医院建设、治疗方案、隔离防护、物资供应、舆论引导、心理疏导就会井井有条地展开,不至于陷入混乱局面。在与时间竞赛的过程中,武汉、湖北乃至中央,打的都是一场遭遇战。好在经历一段时间的混乱之后,我们逐渐理清了思路,各项工作也逐渐步入正轨。虽然武汉封城后用10天时间建起两所医院,但直到2月3日才开始建设“方舱医院”,从此病毒传播才得到根本遏制。从中可以看出,中央高层领导在各种讲话和报告中一直强调要防止出现“灰犀牛”“黑天鹅”,要求中央各部门以及地方各级政府做出应对预案,但显然,各级政府官员基本缺乏前瞻性的风险意识,也没有为可能出现的灾难和危机做过切实可行的预案准备。

总而言之,这次疫情暴露出中国国家治理中的两个根本问题:其一,我们已经处在后工业时代的信息化社会,可政府决策体制和机制仍主要依赖工业化时代层层集中、层层下达的信息垂直流通体制,缺乏扁平化的快速决策机制;其二,我们已经处在后工业时代的风险社会中,可官员和国民依然是小农社会的心态,沉溺于小富即安的情绪中,缺乏危机意识和风险意识。由此,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从十八大以来,中央始终把推动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作为治国理政的主线。中央高层在最近的会议中已经把这次疫情防控看作是一次“大考”,也是要考验一下这些年来推进国家治理现代化的具体成效。

结论:对中国崛起的考验

这次疫情应对虽然一开始手忙脚乱,丧失了防控的最佳时机。但是,中央一旦做出决策,“全国一盘棋”的举国调动体制立刻发挥出巨大的优势。公立医院体系培养了一支敢打硬仗、勇于奉献的医护队伍,可以抽调全国的力量支援武汉;强大的制造、生产和调度能力可以立刻建立起各种医院,生产急需的医疗物资;从中央到基层社区的政府官员可以加班加点,进行地毯式的排查检验和防护隔离;中国社会以强大的忍受能力,为疫情防控做出经济上和文化心理上的牺牲。单单武汉“封城”这一项举动,在西方社会就是难以想象的,以至于世界卫生组织官员对中国的防控措施赞不绝口。相比之下,美国、欧洲采取的措施已导致失控状态,人们可以清晰地比较社会主义中国和资本主义国家的应对措施与效果的差异。

中国崛起以及由此引发的中美贸易战,在美国看来是一场制度之争的“新冷战”。面对疫情扩散的应对措施和应对能力,恰恰可以比较两种体制以及两种文化的优劣。在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西方媒体原来设计的“腳本”,是将其定位为一个类似苏联切尔诺贝利核泄漏的灾难,以冷战的宣传手法将其作为攻击中国政治体制的绝佳题材。然而,在信息化时代,中国通过互联网自媒体已经对西方有了更全面的了解。西方国家对疫情信息的封锁、应对措施的混乱以及资本主义体系对疫情防控的无力,也通过自媒体暴露在广大中国民众面前。

在个体主义和个人自由至上的西方,没有人准备为他人的疾病付出限制自由的代价,“封城”会面临巨大压力;在资本利益至上的西方,没有资本家准备为他人生命安全付出商业代价,像中国这样层层设卡的地区隔离防护也非常困难。更进一步而言,在信奉自然状态、适者生存的西方文化传统中,个体的生命要服从于人口治理的需要。比较之下,中国将人的生命看得高于一切,强有力的隔离措施取得了巨大成效;当然也因此付出巨大代价,我们的经济活动和社会文化生活基本上处于停滞状态,由此带来的经济损失难以估量。

如果说2008年经历汶川大地震之后的中国开始崛起,那么庚子年的疫情无疑是对中国崛起的一次大考。此次疫情提醒我们,中国尤其需要针对后工业社会的状况,不断提升国家治理能力:一方面,要借助这次疫情防控加快大数据、智能技术的发展和应用,同时发挥各级政府、市场和社会的积极性与主动性,改变层层上报的决策体系,运用法治思维,均衡各种社会利益;另一方面,我们也要彻底改变传统的小富即安、歌舞升平的小农意识,增加未雨稠缪的风险意识,以应对中国崛起的各种风险和挑战。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法学院

(责任编辑:郑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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