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谈论女性诗歌时在谈论什么
2020-04-24张桃洲
张桃洲
女性诗歌曾经是一个十分热门的话题,后来也被一再提起、引发广泛的讨论。我在数个场合下被问及对女性诗歌的看法。在听到了关于女性诗歌的七嘴八舌的议论后,我不禁生出疑问(套用一个很俗的句式):当我们在谈论女性诗歌的时候,究竟在谈论什么?
在我看来,对女性诗歌的“女性”的理解至少有三个层面:其一,显然是一种性别(意识),也就是突出女性和男性在性别上的差异,这是这一概念的基本内涵;其二,是女性作为一种社会身份,比如在法国文学界或思想界,人们强调的是女性的个体性,而美国文学界或思想界则格外重视女性的批判意识,这正是从一种社会身份的角度作出的区分;其三,指向某种女性的气质,所谓“雌雄同体”,以及男性里面有女性、女性里面有男性等等,这些更多属于气质层面的问题。因此,我认为,当我们谈到女性诗歌时,先要弄清楚这个“女性”究竟是在哪一个层面使用的,其内在关联的是什么样的意义。
这是进行讨论的一个基本前提。另一方面,在当下语境要重新讨论中国的女性诗歌这个话题,还是应该回到问题出发的原点。也就是在认识上,我们必须注意到“女性诗歌”这个概念的历史性,它首先是一个历史命题,也就是它的提出在中国当代诗歌里的具体针对性。众所周知,女性诗歌作为一个话题的提出,实际上是与1980年代中期的“新生代”或“第三代”诗这样一场诗歌潮流联系在一起的。纵观20世纪中国新诗特别是当代诗歌,朦胧诗甚至更早的诗歌就有女性诗人(冰心、林徽因、郑敏、舒婷等等),但一直没有“女性诗歌”这样的概念,这个概念所包纳的女性诗歌写作现象及其内涵,只有在“第三代”诗的观念和实践的促动下,才得以凸现出来。1980年代中期的文化和诗学,是女性诗歌作为一种现象及概念出现的历史语境。可以看到,当时的女性诗歌写作所表现出的意识和特征,是呼应了“第三代”诗的一些主张和实践的,比如强调个体、自我、感性和叛逆性,反对社会性、理性的束缚等等。那些女性诗歌与“第三代”诗一道,与当时的社会文化形成了一种积极的互动、共振关系。可是后来,女性诗歌就泛化了,无论哪个年代、凡是女性诗人写的诗歌便被视为女性诗歌,这其实是有问题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人们时不时地在各种研讨会上谈论着女性诗歌,而他们口中的女性诗歌早已丧失了最初的具体针对性,因为人们所置身的历史语境出现了根本的迁移。这个历史语境的迁移,令我们谈论女性诗歌时难免产生“物是人非”的错位感。
依照我的观察,1990年代以后的女性诗歌事实上发生了很大变化,从如下几个方面即可以看出:首先,1980年代女性诗歌的领军人物(如翟永明)的诗歌已经作出了较大调整,过去那些套在女性诗歌之上的种种标签式光环渐渐淡去了,一种试图超越性别的趋向闪现于她们的写作中。其次,在后起的女性诗人中,这种克服性别壁垒的努力更加明显,比如冯晏的诗歌原本就不以凸显性别意识为目的,她的诗歌具有浓厚的哲学意味:“你思维的轨迹,犹如∕成群蚂蚁爬过的∕白色细沙,惊人的密纹∕足够我用破解密码的焦虑/去观察一生的”(《复杂的风景——致维特根斯坦》);代薇擅长刻写瞬间的微妙感受:“当我写下‘鸟巢/里面的鸟群惊飞了//当我写下‘火/这页纸已不存在//当我写下‘黑暗/它其实已经被照亮//当我写下‘永恒/我就是在目睹钻石的溶化”(《随手写下》);池凌云的冷峭的诗句中蕴含着关于生命的疼痛体验:“此刻,奔涌的大海∕正回到一滴安静的水。/没有一首歌属于我!//它的心空悬∕深蓝色的囊让它看上去更美。∕没有一首歌属于我”(《歌》);丁丽英对世相的洞察中暗含着讽喻的语调:“它们成群结队地低空飞行,/撞击着我的腰,我的胸脯。//这美丽的灾难信使比恶梦早,/比疼痛早,送还了我的警惕。//我的惊讶像一阵风把自己吹浮起来,/四处张望,寻求着落地——一块突出的安抚的岩石——”(《蜻蜓》);鲁西西从近乎神性的维度写出了细密的人性奥秘:“喜悦漫过我的脚尖,脚背,脚后跟,它们克制着,/不蹦,也不跳,只是微微亲近了一下左边,/又亲近了一下右边”(《喜悦》);千叶的诗行间有一种不动声色的锐利:“古老的篝火搏斗于温情/烧焦的栎树叶归于安眠/隐于一滴疲倦的泪,那水晶球/无比兴奋,用我们的肢体∕拼成羞怯的图景”(《章鱼的大海》);周瓒以语感的克制获取诗意呈现的平衡:“而几乎和蝴蝶一样,那靈敏而闪忽的心灵/回旋着落入你的手掌,被你握住/又瞬息间消融在你的掌心”(《白日梦》)等等。再次,一批更为年轻的所谓“70后”“80后”乃至“90后”女性诗人涌现出来,她们的写作表现出跟前代诗人很不一样的诗歌意识,呈现了女性诗歌的新的面貌和可能趋向。
毫无疑问,先天的女性气质只是女性诗歌展开的一个起点,在具体的写作实践中,一种更高的人性关怀往往会溢出性别的限囿。我以为,在写作中如何从女性自身的独特经验出发、提出具有普遍意义的人性命题,应该成为今后女性诗歌持续关注的焦点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