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原型语境中的生命之辩

周昕旸

海神的一夜

陈东东

这正是他们尽欢的一夜

海神蓝色的裸体被裹在

港口的雾中

在雾中，一艘船驶向月亮

马蹄踏碎了青瓦

正好是这样一夜，海神的马尾

拂掠，一支三叉戟不慎遗失

他们能听到

屋顶上一片汽笛翻滚

肉体要更深地埋进对方

当他们起身，唱着歌

掀开那床不眠的毛毯

雨雾仍装饰黎明的港口

海神，骑着马，想找回泄露他

夜生活无度的钢三叉戟

《海神的一夜》是陈东东颇具代表性的诗歌，全诗以极富暗示性的外视角，叙述了海神平凡一夜的生活轨迹，善用隐喻的创作具有浓厚的象征意味。但诗中的现实世界并未被神驱逐，而是隱现在“港口的雾中”，既与神界相互隔绝，又借助媒介与之联动。整首诗展露了诗人写作风格的两个重要特征：神话原型语境的大胆构建与对生命本质的具象讨论。

在诗人笔下，新语境的建构离不开对神话原型的呼唤。作品以海神的夜生活为线索，利用希腊神话中波塞冬肆意恣睢、纵情声色的性格特质，构造了一个诗人想象中的神界：波塞冬以海为屋享受肉体的欢愉，此时人类的汽船自他的房顶掠过，海神的马蹄则在两个世界间灵巧穿梭。值得注意的是，名为神的世界即使处于海平面以下，归根结底仍是现实烛照下客观世界的形变。即使处于与陆地相对的海底空间，似乎不受人类世界道德伦理的规约，但海神仍以“钢三叉戟”为自己夜生活的遮羞布。

突出的人文色彩是希腊神话过人魅力的重要来源，诸神与人类一样具有贪婪、嫉妒等鲜明的个性，由此形成的生存空间自然也具有人类社会的某些特质。这一对神话空间的重构，正如诗人在《明净的部分·自序》中所说，是试图“以对照的方式对抗诗人不能接受的丑陋现实，以改变事物意义向度的方式改变事物本身”。神明离开长居的神坛，褪去了完美圣洁的光环，成为诗人笔下反映现世存在的虚拟偶像。当现实问题投射在神明的舞台，人们司空见惯的丑陋现实被重新公之于世，无所遁形，这唤起了读者对生命的重新考量。诗歌不以消极态度回避问题，而将客观神话元素与主观创作思路相结合以正视现实，这一陌生化创作手法唤起了读者对现世问题的重新关注，也点燃了读者重返内心世界、探索现实价值的热情。

这就回归了对生命本质的具象化讨论，对生命本身的探索是诗人的另一个写作主题。弗莱在《原型批评：神话理论》一文中曾表示，诗歌不断地倾向于恢复自身的平衡，返回欲望的模式，背离传统模式和道德模式。陈东东的诗歌便是如此，在正视欲望的基础上探寻生命，并将对文明没落的担忧与对生命源头的沉思隐藏在暧昧的语言表述中。并赋予其关于生命本源的深意，诗歌的象征意味正隐于其中。

《海神的一夜》中“蓝色的裸体”与人类的船只同时出现，“肉体埋进对方”时汽船正穿过海洋。意象对比暗示了时代更迭结出的“恶果”：工业时代的到来导致一系列巨变的产生，生产效率急速提高促成的社会节奏必然导致人的异化，原始文明也不得不迫切寻找适应客观现实的出口。同时，与流动的时间和失根的文明相对的，则是海神无度夜生活的持续。“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戴圣将饮食与情色看作生命初始的两类欲望。《海神的一夜》中，诗人则将生命具象化为“海神”和“夜生活”等作为情色替身的词语。日新月异的时代变幻带来了价值观念与思维方式的扭曲、变形，但生命的本质从未改变。海神寻找“钢三叉戟”，试图掩盖夜生活的情节设置，虽暗示着原始人性对现代秩序的屈从，也从另一方面证明了人类的原始欲望虽随时代不断物化，但从未泯灭，并始终贯穿于生活的主调。诗人在娓娓讲述海神夜生活的过程中，通过对原始欲望的大胆袒露，在诗歌中寻得了失控时代与生命本质的平衡。

诗歌对神话原型的重塑不仅体现了诗人的主观意识，同样具有现实意义。叶舒宪在《神话原型批评》中提出，原型的根源既是社会心理的，又是历史文化的，它把文学同生活联系起来，成为二者相互作用的媒介。《海神的一夜》中贯穿全诗的神话意象原型，也搭建了诗歌文本与现实世界的桥梁。诗歌构建了“神界”这个海平面之下的虚拟空间，但在诗人笔下，这一空间并不是绝对游离于我们依存的现实空间之外，二者凭借“马”这种意象相互勾连。马是神赐之物的代表。在希腊神话中，为夺取雅典城的控制权，海神波塞冬将马作为礼物赠予人间，但这份礼物并未受到预期的欢迎，因其中蕴含的战争意味，败于雅典娜赠送的象征和平的橄榄树。因此，“马”的意象作为礼物承担了连缀两个世界的职能，但也蕴含着竞争与骚动的不安定因素。《海神的一夜》中，无论是“马蹄踏碎了青瓦”，还是“马尾拂掠，一支三叉戟不慎遗失”，马都是海神与人类世界产生联系的必要途径，“马”正充当了现代文明作用于原始神性的媒介，褒贬之意亦在其中。

《古希腊罗马哲学》中赫拉克利特说：“那位在德尔斐发出神谕的大神既不说话，也不掩饰，只是暗示。”诗人对生命本质与现代文明出路的谈论与此同义，诗歌中的神话原型作为极富暗示性的符号，重新唤起了读者关注现实问题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