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另一种逻辑
2020-04-24耿占春
耿占春
遇到尚仲敏的时候他刚大学毕业不久,但已是颇为著名的大学生诗人,那是1986年夏天,他作为第三代诗人的代表参加了兰州会议。在这个短暂的重新焕发出精神活力的社会青春期,他写出了《生命》《风暴》《大地》等许多成熟的诗篇。有点不可思议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诗人,他发达的心智似乎早已超越了抒情的年龄,比如,这个尚未成家立业的年轻诗人以饱经沧桑的心态看待《家》:“家与家多么相似,它们服从于/什么样的一种神秘允诺/什么样的法则,越是抗拒,就越是严格”,他尤其怜悯那些女性,“正是家使她们变老……一如干枯的柴薪,在炫目的燃烧中化为灰烬/而暮年的家尤其暗淡”。在这一批判性认知中回响着五四新文化社会启蒙的音律,也呼应着八十年代主体觉醒的语境。“想到你也有过烦躁的时辰”,一个“青年诗人”这样跟博尔赫斯对话:
……你上了年纪,老博尔赫斯
如果一个女人藐视了你的爱情
你将会使你的悲哀成为音乐
他在这首诗中说,这美妙的音乐会“在每一个空虚的傍晚/反复来到世人无知的耳边”,这个年轻的诗人说,他自己的写作,就是“让它们变幻无穷的魔法 支撑住这个空洞的不稳的世界/并设法使自己坚持到最后一刻”。与他意气风发的样子不同,诗中的尚仲敏分享了老博尔赫斯悲观却又神秘的世界觀,并毫无疑问地融入了本土经验。
但世事变幻比语言的魔法还快,在这个年代结束之际,他如此道出心底的《苦衷》:“能把诗写好的人/大都心怀鬼胎,或者另有苦衷”,这是阿多诺指责的那么一个历史时刻:“在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尚仲敏悔悟一般地说到:“我原先也曾卷入其中/不知纸张昂贵、时光短暂”,却又叹息“至今想洗手不干,却难以脱身”。在这个晦暗的时刻,写诗不只是要面对政治伦理的质疑,也同时要受到权力的监控与大众的忽视乃至鄙夷。
作为诗人,尚仲敏再度出现在读者眼前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年之后了。二十余年不管经历了什么,在诗中,尚仲敏变成了一个世事练达的人。复出的仲敏虽然写诗很口语化,但语义并不简单,口语并不必然地表达理解的单义性。比如在《告密》一诗里,他写走出楼房的那个告密者“身影狭长、幽深、略显干燥”,告密者似乎出于自我安慰说:“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这个告密者“边说边像风一样/向前走着”;他看到“最不可能告密的人/正在告密”;他纠结于是不是“一旦我公布/我也就成了告密者”。生活的逻辑总是自相缠绕,仲敏亦敏感于语义的双重性或生活的另一种逻辑。《小人》一诗说:“小人,你真的太小了/你那么小,我一把就能/把你抓在手中……你偏偏又是个浓眉大眼的家伙”。在仲敏笔下,生活的另一种逻辑不仅会让人纠结,也会让人突然解套,让人会心一笑,在一首叫做《北京》的诗写到:“我有一个兄弟/十年前/怀揣200元钱 去北京闯荡/十年过去了/他所有的资产/清了一下/还有100多元 我不禁 怀着钦佩的目光/向他默默地看了一眼/在北京这样的地方/整整十年/他只花了几十元钱/实在是了不起”(《北京》)。在另一种思维中,我们无法区分这种叙述是嘲讽还是同情,语义的双重性化解了二元对立,正如仲敏所说,一首好诗“总是倾向于引起瞬间的停顿、再现、体谅和同意,甚至感激”。
诗歌中的仲敏不仅是表现出一种心智的幽默,而且是练达而深情的人。对家、对衰老、对美,似乎都改变了年轻时略显悲观的认知,他对《水仙花》说:
我和你一样不耐寒
心一冷就死。渴望阳光
内心藏不住秘密
被所有的人一览无余
接着他说出的话不免稍打折扣:“我喜欢你,却不能为你写诗/因为我所有的诗只献给一个人/一个风雨中站在大门口/等我回家的人”。仲敏于不再抒情的年龄写出了如此抒情的诗,也几乎颠覆了他在青春期对家、女性与情感的看法。不过诗歌中的忠贞还是遇到了另一种逻辑,这首诗在宣称“不能为你写诗”的时候,还是为不耐寒的“水仙花”写了一首诗。生活真的不是只有一种逻辑。
其实尚仲敏是一个充分意识到生活世界有多重悖论的人。在一首诗里他说,“时间很紧……写诗能不能不用比喻”,但他旋即又意识到,“就这短短几行诗 我就用了不少比喻……而外省那些诗人/大都痴迷于书本/活得像旧式知识分子/在各种比喻中郁郁而终”,这可不像那个刚刚对“水仙花”说过“我和你一样不耐寒……”的诗人啊。
他刚刚说过诗只献给一个人,就有另一只眼看见《阳光下列队走过的少女》:“春天写在了每个人的脸上/就算长得不美/就算老态龙钟/就算刚发了脾气/那又怎样呢”,他说,“在这样和煦的风里/你肯定在想/随便领一个人回家/都不会差到哪里”。似乎不是写水仙花的那个感情专注的人了,但或许更为深情,他可以做到无差异地赞美每一个人,对生活世界表达了更深切的“体谅和同意,甚至感激”。
尚仲敏说过:“诗歌和它的知音相遇的时候,突然间会变得明晰、无疑。既不需要论证,也无法论证”。每一个诗人都在寻找这样的知音,每个读者也都在寻找这样的诗人和诗篇。不需要论证,而直接被说服、“体谅和同意”。年轻的诗人曾发愿说要设法坚持到最后,二十多年后的仲敏说,值得把一生献给诗歌这种“荒诞的事业”,他服从生活的另一种逻辑。
附:尚仲敏的诗二首
水仙花
水仙花,我和你一样不耐寒
心一冷就死。渴望阳光
内心藏不住秘密
被所有的人一览无余
你美得如此短暂
美得让我措手不及
我凝视你时,就算你不说话
我也知道你的心思
我一个人说,你听着就是了
我喜欢你,却不能为你写诗
因为我所有的诗只献给一个人
一个风雨中站在大门口
等我回家的人
阳光下列队走过的少女
春天写在了每个人的脸上
就算长得不美
就算老态龙钟
就算刚发了脾气
那又怎样呢
春天终于来了
你看满树的花朵
在阳光下列队走过的少女
春天使她们增色不少
在这样和煦的风里
你肯定在想
随便领一个人回家
都不会差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