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观象之道
2020-04-24冯强
冯强
父亲来访
[丹麦]尼尔斯·哈夫《父亲来访》
我死去的父亲前来探访,
重新坐回他的椅子里,传给了我的那把。
嘿,尼尔斯,他说。
他黝黑而强壮,头发像黑漆一样发光。
有一次他曾将别人的墓碑搬走,
用一根钢棒和一辆手推车,我给他帮过忙。
现在他亲自
搬走自己的。近况怎样?他说。
我告诉他一切,
我的计划,所有不成功的企图。
我的公告牌上垂着十七张账单。
扔掉他们,
他说,他们又会回来的。
他大笑。
多年来我对自己太严厉,
他说,我夜不能寐,把自己磨成
一个体面的人。
这很重要。
我敬了他一支烟,
但现在他已经戒烟了。
屋外的太阳将屋顶和烟囱都要烧着了,
街上收垃圾的人在大声喧哗,相互
说笑。父亲起身,
走到窗边,朝他们张望。
他们挺忙,他说,很好。
做事去吧!
(舒丹丹 译)
丹麥诗人尼尔斯·哈夫的诗国内译介不多,能见的是舒丹丹翻译的十二首,刊于《中西诗歌》2008年第4期,这里的《父亲来访》(Visit From My Father)是其中之一。哈夫的诗善于在一种戏剧化的气氛中浮现某种层次丰富的感受,比如《我们在这儿(We Are Here)》,开篇“我迷失在镇上一个奇怪的地方”,在这个“所有的街道都陡峭地向上”的地方,“我”翻出地图试图确定自己的位置,“行包都很轻盈”的本地人友善地过来指指点点,当“我”询问“我们在哪儿?”时,“由衷的哄笑”爆发了,“这儿,他们中的一个指着/我们站立的地面说。——我们在这儿!”从开头的“迷失”到结尾的顿悟使《我们在这儿》如同一出小小的现象学戏剧那样让人着迷,“陡峭地向上”暗示“我”需要往高处跋涉,“地图”恰恰是需要被悬置的。本地人的没有恶意的哄笑如同一阵棒喝将“我”从一种习惯性的自然态度推高至现象学态度:如果不能对此时此地有所警觉,谈论别处和别的时间也是枉然。把哈夫的诗同现象学之眼关联起来其实不是没有依据,《哥本哈根的女人们(Women Of Copenhagen)》中的公共汽车上就有一个正在读海德格尔的女孩,“我”宣称“她们没有看见我!”——虽然“我”对她们进行了富有(历史)想象力的观看,但她们却因过往或未来对“我”多少有些视而不见,尤其是一路读海德格尔的女孩,“带着一种讥讽的微笑直直望着我”,其中的反讽毋须多言。因为共同的“此时此地”之匮乏,“我们都沉浸在自我当中,/被一种无知的壳所包围,/保护着我们的偏见。”(《在黑暗中捕捉蜥蜴(Hunting Lizards In The Dark)》)
《父亲来访》提供的戏剧场景大概是炎夏的一次午后打盹,“死去的父亲前来探访”。在梦里,“我”看见父亲“重新坐回他的椅子里”看我。“他黝黑而强壮,头发像黑漆一样发光。”注意这是一个青年父亲,可能比诗人还要年轻。他曾“用一根钢棒和一辆手推车”搬走别人的墓碑,现在他移走自己的墓碑来看自己的儿子。父子之间的谈话很坦率,“我告诉他一切,/我的计划,所有不成功的企图。/我的公告牌上垂着十七张账单。”父亲的回答很幽默,“扔掉它们,/他说,它们又会回来的。”账单的“回来”一下子深化了父亲的“回来”,父子之间的某种“债务”关系开始浮现出来:父亲总是需要传授给儿子某些东西,但这位年轻的父亲也许做得没有那么好。“他大笑。/多年来我对自己太严厉,/他说,我夜不成寐,把自己磨成/一个体面的人。/这很重要。”“夜不成寐”意味着把过多的精力投入过去和未来的种种痛苦、兴奋和规划中,因为他认同的是一个为社会所规定的“体面的人”,而不是,现在的他是什么。父亲一则大笑一则严肃让这场短梦的上半段显得张力十足,又把读者推送到一个陡峭向上的视角进行观看。
“我敬了他一支烟,/但现在他已经戒烟了。”为何此时偏偏要引入一个关于吸烟的话题?这是诗中的神来之笔,所谓“兴”。范文澜认为:“兴之为义,触物起感,寄托无端,不特使读者莫测吾意之所在,即作文之人,境迁事过,自读恐亦不能全了,至于比之为用,可明难言之意,可写难状之形,故后世作者多用比而罕用兴也。”(《文心雕龙注》)谬矣。“兴”虽神龙莫测,却非绝地,仍有行迹可循,需要反复涵泳方能浮现。清人李重华谓:“兴之为义,是诗家大半得力处。无端说一件鸟兽草木,不明指天时而天时恍在其中;不显言地境而地境宛在其中;且不实说人事而人事已隐约流露其中。故有兴而诗之神理全具也。”(《贞一斋诗说》)读罢全篇,可知晓梦中父亲戒烟褡裢于戒掉过于执着于“体面”和“严厉”的“我”,与其拉开距离。这是诗中的一次起“兴”,即上升到现象学态度,以兴观我。不是“比”而是“兴”,不是理性依赖某个第三者就能建构的隐喻——比如狮子和阿喀琉斯共同的第三者是“勇敢”这一品质——作为观象之道,“兴”发端于此时此地,发端于诗歌营造的整体气氛且进一步强化了这一气氛。“比”在固定的、静态的“形”层面运作,很容易被权力所规训,比兴讽谏政教系统是一例,“拒绝隐喻”即针对此。这里需要纠正关于“兴”的一个误解,即它完全可以不拘于开端,只要取自气氛的水面,完全可以像水漂一样翩翩漾开。兴是立地成佛,当下即是。比如下面的“屋外的太阳将屋顶和烟囱都要烧着了”,如果说“烟”起兴于过于“严厉”和“体面”的人生,“屋顶和烟囱”在这里则构成“烟”的自由变更,它们之间并不构成比喻关系,更像是一连串的水漂打过来。“街上收垃圾的人在大声喧哗,相互/说笑。”此时又一个场景插入进来,为燃烧提供了新鲜的空气。“父亲起身,/走到窗边,朝他们张望。”父亲在窗边张望,而“我”在看父亲的看,叙述者的此时此地总是愿意把父亲的此时此地纳入进去。“他们挺忙,他说,很好。”梦中的父亲愿意认同“街上收垃圾的人”,意味着他在一次直观中放弃了对“体面的人”的过度认同,他回到了此时此地。“做事去吧!”既是一次告别,也是一次纠正,纠正作为父亲曾经传授给儿子的某些东西,这些东西或许过于认同未来的某个自我形象,却丢失了此时此地。
父亲来看“我”,看“我”时看向的窗外景致似乎像背景一样将他走过的人生凸显出来,让他看清了自己的人生,看清了“夜不成寐,把自己磨成/一个体面的人”到底是否值得。“我”在关于父亲的梦中看到的,也就是此时此地的自己。整首诗中,“我”在持续而有耐心的观看中起兴蹁跹,凌厉,又不乏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