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了一年的书,最后一本是《万历十五年》
2020-04-23吴晓波
吴晓波
当一个人口众多的国家,各人行动全凭儒家简单粗浅而又无法固定的原则所限制,而法律又缺乏创造性,则其社会发展的程度,必然受到限制。
——黄仁宇
“公元1587年,在中国为明万历十五年,论干支则为丁亥,属猪。当日四海升平,全年并无大事可叙……在历史上,万历十五年实为平平淡淡的一年。”
在当代历史学者所写的浩如烟海的书籍中,这可能是最著名的一个开场白了。读者在开卷的第一刻就被作者带进了一个悬念:既然这一年“无大事可叙”,又实为平平淡淡,那么,你为什么要用一部书的篇幅去写它呢?
而扑朔的疑问背后,却又浮出了作者那颗雄心:你即便在大海的任何一个角落舀起一杯水,我都能告诉你整个大海的秘密。
《万历十五年》,作者黄仁宇(1918—2000),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它一直是全国书店销量排名第一的历史类书籍。在这本不厚的图书里,难以计数的青年人第一次找到了阅读中国历史的乐趣。
一
黄仁宇不是学历史出身的,他就读的学校是黄埔军校成都分校,战后负笈美国,意外闯入历史学界。他的老师是比他小12岁的余英时,博士论文做的是明朝的漕运与财税政策。因半路出家,他不被小小的海外中国史学圈待见,惶惶任教于一些三流的美国大学,如果没有《万历十五年》,他早已寂于芸芸众生。
也正因为可怜的边缘化状态,反倒让黄仁宇全然没有了“学术缰绳”的约束,他的写作挣脱了所谓的“学院圈格”,自成一派,肆意汪洋。在成名后,他有点得意地写道:“不时有人说及,黄仁宇著书缺乏历史的严肃性,他们没有想到,我经过一段时间奋斗才摒除了所谓严肃性。”
《万历十五年》共七章,其实是几个人物特写,分别是一个皇帝(万历)、两个首辅(申时行和张居正)、一个清官(海瑞)、一个将军(戚继光)和一个文人(李贽),描述他们在万历十五年前后的行迹。在开篇处,黄仁宇有意无意地给出了一个全球化的视角:“1587年,在西欧历史上为西班牙舰队全部出动征英的前一年。”
帝国“无大事可叙”,暗合的是一种无进无退、休眠般的“超稳定结构”。在地理大发现和文艺复兴运动已经到来的时刻,地球上人口最多、经济体量最大的帝国却毫无进步的生机可言。黄仁宇以细腻的笔触呈现了种种的细节,从庙堂上的勾心斗角、后宫里的杯水波澜,到礼教的口水争执及沿海边境的剿寇行动,历史如舞台,定格于一时,各色人物粉墨登场,无比热闹,却又寂寥得令人心慌。
陈从周说,最好的园林应当“疏可跑马,密不容针”,黄仁宇的历史写作近乎矣。
二
黄仁宇给自己的历史观起了一个新名词,叫“大历史观”。迄今,这个名词如同“围城”,史学界的人大多嗤之以鼻,而圈外的历史爱好者们却似乎津津乐道。
“大历史观”的所谓“大”有两层含义。
一是今人对古人的合理化解读。
黄仁宇自己的解释是:“作者不斤斤计较于所述人物当时的贤愚得失,而只注意他们的作为,透过中国法制与社会,遗留给后代的影响。”
另一层含义是当代制度视野下的历史剖析。
黄仁宇把中国传统社会的结构形容为“潜水艇夹肉面包”。上面是一块长面包,大而无当,此乃文官集团;下面也是一块长面包,没有有效的组织,此乃成千上万的农民;中间则是三个基本组织原则,是为尊卑、男女、老幼,没有一个涉及经济、法治和人权。
这样的一块“潜水艇夹肉面包”,以中央集权为特征,技术不能展开,财政无法核实,军备只能以效能最低的因素为标准。万历十五年是一块这样的面包,此前一千年是,此后二百五十三年处在鸦片战争中的清帝国亦是,而黄仁宇亲历的中华民国竟也同样如是。
在这样的描述中,稍有心机的读者大抵能品出作者的苦心了:一个当代的中国人,我们应如何在自己的身上,扬弃这块千年不变的“潜水艇夹肉面包”?
三
作为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历史学者,黄仁宇对中国现代化的困难与曲折,自有无从掩饰的切肤之痛。他所关心的万历十五年,是当代中国的前世来路,若要解开那袭爬满虱子的华袍,必须从“制度”的纽扣上下手。
黄仁宇的博士论文写的是财税史,他惊奇地发现,偌大帝国的治理,无论是救灾还是征战,均没有数目字(数字化)的管理,“中国两千年来,以道德代替法制,至明代而极,这就是一切问题的症结”。
中国是全世界最早进行职业分工的国家,早在公元前七世纪就有了“士农工商,四民分业”,可是却在私人产权的认定上,掉进了“道德的陷阱”。
“地方官所关心的是他們的考核,而考核的主要标准乃是田赋之能否按时如额缴纳,社会秩序之能否清平安定。扶植私人商业的发展,则照例不在他们的职责范围之内。何况商业的发展,如照资本主义的产权法,必须承认私人财产的绝对性。这绝对性超过传统的道德观念,就这一点,即与‘四书所倡导的宗旨相悖。”
正是在美国那间局促的书房里,幽夜微烛之下,前少校军官黄仁宇从僵硬的中国历史身躯中取出一小段,在现代的显微镜下细致观摩。他眼中含的泪,掌里握的恨,笔下滴的血,若非本国人,恐难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