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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田虔次先生的三封信

2020-04-23谢正光

南方周末 2020-04-23
关键词:研修研究所教授

《中国近代思维的挫折》书影

傅佛果译介的《岛田虔次:学者、思想家、读者》

《中国思想史研究》书影

岛田虔次青年时代的读书批注

本文作者谢正光(图右)与岛田虔次。

1966年3月,我在新亚研究所攻读硕士的第二年,获日本文部省颁发奖学金前往京都大学进修,为期两载。申请表上填写的系别为“东洋史”,研究方向为“宋代文人生活”。

同年4月抵京大报到,始知宋史专家佐伯富(1910-2006)教授专治经济史,著有《宋代茶法研究资料》与《清代盐政研究》,日本学生中多称之为“茶先生”及“盐先生”而不名。教授又擅于编撰索引,举凡《资治通鉴》《续资治通鉴》《苏东坡全集》《宋史职官志》《中国随笔杂著》《六部成语》,乃至清人黄六鸿之《福惠全书》等书,均在网罗之列。

由于治学方向与教授不相合,遂与东洋史研究室渐行渐远,转而投京大人文科学研究所岛田虔次(1917-2000)先生门下。

岛田先生,广岛县人。1941年以研究阳明学之论文毕业于京大史学科,时任京大人文科学研究所助教授。多年后,我在耶鲁当研究生时,读到一位美籍汉学名家讨论晚明思想家李贽的文章,其观点与取材皆来自岛田先生1940年代的作品。

及1968年3月,文部省奖学金结束,居留权亦到期,我前往大阪“出入国管理事务所”办理居留延期手续。刚表明来意,值日管理官员即出示一信件,署名“京都大学东洋史研究室田村实造教授”。信中指出我到京大东洋史研究室后,从未参加任何学术活动。建议延期居留之申请,严词拒绝。

此岛田先生有第一信之来由也。

第一信:岛田虔次先生致大阪出入国管理事务所函

拜启:

今日猥蒙来电,询问本研究所研修员谢正光君之事,惶恐之至。余对于谢君看法,一如电话所禀,惟尚有一事忘记奉告,即关于其“研修员”身份,谨此附笔:

今年三月以前,谢君一直在京都大学文学部担任研修员一职。所谓“研修员”者,与学生有别。学生须到堂上课,接受考试并获取学分,而研修员则没有以上这些要求(相应地,也没有获得学士、硕士之类学位称号的权利)。大体研修员者,乃是针对教授会认可的具备学者资格之人,为了给予其在学部或研究所进行研究的便利(特别是可以自由利用图书或仪器,并参加研究会)而设的制度。因此,即便在学部的场合,称为研修员者〔其程度〕亦大致在大学院毕业生以上,不然的话,也是作为听讲生(这是要通过选拔考试录取的),其间有明确的区别。【眉注:当然,有时候为了取得学位资格,也有从研修员起步参加考试进入大学院的人,但这是例外的情形。】就以本研究所的实情为例,目前有来自欧美的研修员数人,皆为彼处大学教授、副教授、讲师,或至少是大学院的毕业生(其中许多是为了完成将要提交给母校的博士论文而来到日本)。职此之故,余等虽经常担任研修员的指导教师,但也有就在最初办手续的时候见过一面,从此以后便几乎见不到本人的情况(因为他们要么是忙于学日语,或者,除了时而来看看书,就在家里或图书馆里做研究了。对方学者当中,这样的人也很多。)总之,正是因为存在这些状况,把研修员不来上课这件事小题大做,在我看来,无论如何是不合道理的。那一边是否有什么误解呢?还是因为相对于研究所而言,学部教师主要跟学生打交道,不知不觉中就有把[学部的]研修员与学生同视之的倾向(特别是在谢君这样年轻的情况下)?在我眼中,谢君毋宁说是一位相当勤勉的研究家。(虽然他或许没有来听文学部的课程,却总是在本研究所的图书室学习。)其论文的眼光也非常出色。我想,只要一读他迄今为止发表的论文,便可知其为实力充沛且大有希望的学者。思想上也完全没有过激的地方。余与谢君谈话之际,常受其学问上启发,心存感激。虽名为指导教师,实际上不如说是当作友人在交往。(其人品亦温厚,属于谁都会喜欢的类型。)因此,今天接到贵处来电,殊觉讶异。(因为从一开始就是本研究所的研修员的话,照理应该没什么问题的。)故不揣冒昧,呈此一函,欲为之开释误解。或者殊为多事之举,敬祈海涵,并申问候。不宣。

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助教授

岛田虔次

四月十五日

此呈

出入国管理事务所 钧座

【附注:来电人员的名字不小心忘记了,谨申歉意。】

信中所谓“学部教官”,即田村实造(1904-1999)教授。蒙元史专家,所撰《中国征服王朝の硏究》(1964),著名于时。夷考其实,1945年东京东亚研究所(日本军阀侵华理论之大本营)刊印《异民族支那统治史》,考论自北魏至清朝之统治政策,田村教授啼声初试。严格来说,他其实是异民族支那统治史的专家。

田村教授比岛田先生长13岁。田村于1947年升教授后,即兼任文学部部长。就年龄、职位而言,田村皆先生的“先辈”。信中称“学部教官”,盖由此故。

凭先生一封信,我得在京都游学三载。得奉手者,还有名满天下的吉川幸次郎(1904-1980)教授。教授乃业师牟润孙先生北平旧识。余以“曾国藩幕府人物”请教。吉川教授建议可采史汉纪传体,处理曾幕人物。

近日得读先生高弟狭间直树《“中国近世主观唯心论”的思想史建构——岛田虔次先生逝世三周年纪念》一文,述岛田、吉川两先生的关系说:

岛田先生隶属于经学文学研究室,受到主任吉川幸次郎的诸多熏陶,1946年3月经吉川先生夫妇的媒妁而与藤井元子女士结婚。(《汉学研究通讯》22:1,2003)

京都两位曾有恩于我的异国友人,彼此间还有如此密切的关系。这是当年不知道的。

第二信:致耶鲁大学历史系芮玛丽教授

谨覆:

拜诵11月14日来翰,关于谢正光(Andrew C. K. Hsieh)其人的询问,谨答复如下:

谢氏1941年生人,今年当已廿七岁。其家世居广西容县,想来大概是地主。谢氏生于斯长于斯,1951年十岁之际与双亲及弟、妹一同移居香港。小、中、大学教育皆在彼处完成。大学就读新亚书院(中文大学),继而攻读该校研究所研究生。1966年4月,获日本文部省奖学金来日,在大阪外国语大学学习日语半年后,以京都大学文学部史学科东洋史大学院研修员的身份,从事中国近代史研究;今年4月转为本研究所研修员,研究题目为“曾国藩及其幕宾”。此外,其家庭情况是:其父系沙捞越一所华人中学的中文及中国历史教师,母亲及弟、妹各一人(高中生)均在香港,听闻另有弟、妹各一人在大陆。其母在家为主妇。

谢氏来日以后发表的两篇论文《宣南诗社考》《同治年间之金陵书局》(均载《大陆杂志》),想必已蒙浏览。故关于其学术上的能力,或许无须赘言。但就平日接触见闻言之:其研究态度之热切固不待言,汉文读解能力之强,眼光之敏锐,更是余所确信。上述二论文虽取较小题目,然史料之博搜,论断之明快,对这一年龄的研究者而言,实在是了不起的成绩。特别是他研究幕宾的方法,乃是在彻底调查大量幕宾传记的方针下,只要是能看到的史料——地方志固不待言,相关人物的文集、随笔之类亦无不专心涉猎、竭泽而渔。这种做法固然理所应当,却不能不说是令人佩服的。究极言之,此乃中国旧派学者擅长的路数,但我们可以看到,谢君在这些方面也有着突出的能力。

此外,谢君还经常参与我们的“辛亥革命研究班”(班长是小野川秀美教授),积极发表意见,诚可感谢。

他的日语未必能说是十全十美了,但会话是没有问题的,跟我谈话全操日语。无论是非常复杂的情形,还是高度学术性的话题,他都可以用日语充分地表达,发音更是无可挑剔。

上面所说,虽然未免让人觉得净是些夸奖,但决不是刻意做作的说辞。此皆余作为指导教师率直的见地。要之,可以这么说,谢君乃是我历来接触中国留学生当中最为优秀的一位。尽管我并不清楚地知道他立志赴美的终极目的,但细察之下,大概是有志于获得美国大学的教职吧。正如您所了解的,中国学者要想在日本找到合适教职可是相当困难的,却又不甘心困在香港那般狭小的天地——我推测,这便是他的想法吧。

就余所见,谢君当前的研究状况略如上述,要多说一句的是,谢君在学问上的素养和关切决不限于近代史。他在香港的毕业论文是有关春秋时代的题目,还发表过关于《廿二史札记》作者问题的考证。日常与余谈话之际,也能清楚地窥见他对于中国学术的素养,尤其是其知识大要正确,是余特别抱有敬意的地方。

至于他的性格,可以说是快乐而积极向上,人际交往也相当顺畅,并且完全没有那些政治色彩(无论对右派还是左派)。稍有些遗憾的是,由于文部省奖学金按规定在今年3月以后就停发了,谢君不得不自己挣学费。目前一边在京都的YBU英语中心(美国系天主教会经营)担任英文教员,一边继续做研究。然而,尽管做着非常费时的工作,却还是每天在研究所的阅览室里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如此拼命地学习,实在让人感动。我衷心祈盼他的志愿在不久的将来能够实现。

以上内容是针对来信中所说“abil-ity,potential andultimate careermoti-vation, approximate age,family status,the partofChinafromwhich the family came,what kind ofman, coming from what kind ofbackground, aiming to- wardwhat kindofgoal”等问题来回答的。我的英语不够好,或许对您的问题有把握不准确的地方。若有不尽之处,敬请随时赐示,定当尽我所知给出答复。

敬祈自珍为先,并请转达我对芮沃寿(ArthurF.Wright)教授的问候!

岛田虔次

11月24日

此致

芮玛丽(MaryWright)教授

芮玛丽(Mary Wright)教授与芮沃寿(Arthur F. Wright)教授,均哈佛大学费正清(JohnK.Fairbank)教授之门生。二人于太平洋战争前在北京访学,及珍珠港事变,同被下狱。1945年被释后,留华搜购近代文献,即今日斯坦福大学近代中国研究中心所藏之奠基物。1959年,贤伉俪移席耶鲁大学,芮夫人(Mrs.Wright)先后完成《The Last Stand of Chinese Conservatism: The Tung-Chih Restortion》(中译本名为《同治中兴:中国保守主义的最后抵抗》)及《ChinainRevolution: The First Phase,1900-1917》(《革命中的中国:第一阶段》)。

我于1969年5月中到耶鲁报到,旋注册入暑期班进修“法文阅读”。同年秋,修读芮夫人之近代中国研讨会。与会者共十人,每周由两位同学就指定阅读文献分别提交短文一篇,由第三位同学主持讨论。芮夫人端坐,或点头微笑,或指斥所论之谬。如是者十二周始结束。

大概是1970年1月中,我在总图书馆偶遇芮夫人。彼此皆行色匆匆,只记得临别时芮夫人对我说了一句话:“谢先生,再见啦!”

同年6月18日,芮夫人与世长辞。得年52岁。下葬于耶鲁墓园。

和耶鲁结缘,岛田先生自是重要的牵线者。从逰于两位芮教授门下前后七年,悲喜交集。他日有缘,当另作一文叙其始末。

岛田先生信中所及“曾国藩及其幕宾”一项目,限于种种规定,终无法完成,其后草草以《儒将曾国藩》一文取得毕业。正如在新亚研究所的硕士论文《春秋城筑考》,我的“制艺”文字,早已蛛网尘封多年。

第三信:致谢正光君

1996年岁暮,绛云和我带同小儿君山,从美西直飞东京。离家前,给岛田报告行程。及抵东京,收到先生一封急递:敬覆:

前日拜收赐信,以及大著《明遗民传汇刊》诸种,学兄不断向学界作出贡献,真心敬服之至。其后起居无恙,是所至祷。余去岁虽苦于剧烈腰痛,今年幸无再发,得以健康度日。眼下工作,则集中全力与“人文研”诸人共同译注《梁启超年谱长篇[编]》。近况如此,敬请放心。(小生于1981年达到年龄退休,现为名誉教授。)

本月末尊驾来日,一月初将莅京都,相隔十六年,得再度面晤畅谈,至为企盼。此次尊夫人、世兄也相伴同来,同样期待与他们的初次会面。目前来看,一月初我这里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惟慎重起见,仍盼您能从东京来一通电话。(根据您日程的安排,来京都后打也可以。)我可以在电话里详细奉告来舍下的路线以及交通工具等信息。鄙处电话是:0774-32-xxxx。

专此奉达,敬祈自珍,尊夫人处并致问候。

12月11日

岛田虔次

此致

谢正光学兄

今日重读此信,愧憾犹存。犹忆1969年离开京都,西来就学,完成学位,中经六载。旋即穿州过郡,教书糊口,于1980年得暑假研究津贴,始得于离京都后首次拜见先生。时先生已改任京都大学东洋史教授,教研两忙,也就匆匆一面,未得多谈。

及至教职位稳定,绛云来归,君山诞生。公私两忙,转眼十六年,才又得拜访先生,也是和先生最后的一面了!

先生寓庐在京都市近郊宇治。1996年往访,时值黄昏时刻,下车后,幸见灯火通明;打听之下,先生寓庐,无人不知。

宇治所产抹茶及建成于1215年的神社殿堂,名满三岛。惟直到离开京都六十载后,才发现宇治酿成的“黄樱酒”清纯可口。寒舍近年贮仓的清酒,“黄樱酒”外,便不作他想了!

和先生交往期间,累蒙先生赐我他的著作,且皆有题签,早期的有《龚自珍“尊孔”》(1967)、《辛亥革命の思想》(1968)、《六经皆史》(1970)。最后相见时又赠《朱子学と阳明学》和《三十三年の梦》(1996)。为学术主流而撰者外,还有专为一般读者而写的;这是先生治学特别值得敬重之处。

(岛田先生第一封信,用日文撰写。今承北京大学中文系陆胤教授译成中文,谨此致万分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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