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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驶在世界的尽头

2020-04-23致知其录

南方周末 2020-04-23
关键词:西伯利亚村子时代

致知其录

过去这一年,我经过了许多城市和村庄——夏天开始时,离开居住地,去遥远的北方旅行,从海参崴出发,横穿西伯利亚,从俄罗斯版图下的远东走到其领土的欧洲部分。出发的时候,是为了小说中的人物追寻一些过去;回来的时候,发现历史其实就在身边。时间原来是这样流逝的,它永远不会停下脚步——只知道继续走,即便迎面冲撞种种意外也绝不停留。这一路,经过的一些地方,有的微小如尘,勉强可以称得上是村落,经历过动荡的人们,生存了下来,回忆中总有心酸。但是在我们这些匆匆而过的旅人面前,他们除了给我们笑脸,甚至载歌载舞送上一曲,也不再重提苦难——在过去几十年没有战事的生活中,即便有不如意,也难以让人打消乐观的念头——人们都希望自己生活在一个比较好的时代里,也或多或少愿意为心中的好时代唱赞歌。

夏天的海参崴海风依旧刺骨,以今日世界性都市的标准,这个欧式建筑林立的东方城市太过安静;以历史的角度,这城市并没有以众所周知的姿态在人们心中找到一个位置——城市历史多半留在专家的研究记录和亲历者的回忆中,直到他们自己也化作尘埃。海参崴是这个城市的中国传统名称,1860年被割让于俄国之后的名字是符拉迪沃斯托克,而后在苏联时代很长时间属于军事禁区,直到1991年解禁。它的黄金时代是在西伯利亚铁路通车之后,最后一次经历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热闹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1918年协约国军队曾在此登陆,时值俄国革命,西伯利亚正陷入内战危机,包括英法美日联军的集结使局势扑朔迷离,是否应该再辟一战东线战场,如何面对俄国内部的纷争,到后来真实与谎言都随着时光沉寂。

跟上个世纪的旅人一样,如今从这里西进的选择也是西伯利亚大铁路。西伯利亚大铁路从十九世纪中开始计划,于1891年开工,从两端往中间推进,直到1916年才逐段完成,终于将莫斯科与太平洋相连。也许因为铁轨年代久远,这一段的火车行程颠簸得让人意外,沿线的风景据说与上个世纪所见并没有不同——看着广袤的大地和无限延伸的天空,一天往往便这样过去了。列车常常进入毫无网络信号的区域,好不容易等到前方隐约出现的电线杆,可是人烟稀少的小村庄在视野中往往一晃而过,多半来不及试验是否能与世界重新连结,就又进入到漫长的等待,列车犹如行驶在世界的尽头。

这仿佛是一片被遗忘的土地,可是历史凶猛地席卷而来之时,并不会刻意放过任何一个人——留在这片土地上的过去实在太多,在这儿居住的人们总有一些故事。最初岁月中,落地生根的原因不外乎是流放或者自我放逐,偏居世界一隅,多半失去了书写大历史的机遇。许多散落在西伯利亚的小村庄到今天也还是停留在简单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前物质时代。生活固然简单,但是无论怎样的生存,人总有诉求,只是他们的声音可曾被听见?

在乌兰乌德和恰克图之间,我们路过两个村落,一瞥之下窥见这片土地上一些生存的样貌。遇见十二月党人曾经居住的村子是当午烈日之下。1825年12月,试图废除农奴制、建立君主立宪的青年贵族军官起义失败,被流放至此。沙皇没有斩尽杀绝,而当地居民同情他们,莫斯科的亲友也可以接济,所以生活不至于太糟。老房子原本属于当地成功的商人,而后变作流放者两代人的避风港。老屋已经变作博物馆,陈列物中有十二月党人自己设计制作的书房家具。我在那张书桌前端详许久,制作精良的木工投射出当时匠人的满腔热忱,当然这热情最初是要报效为国的,生活还不坏,生命却在慢慢地消耗。屋外烈日炎炎,让人无法立足,不远处一座教堂在地上投下巨大的影子,这样的安静让人有些心悸。

日落时分,我们路过旧信徒聚居的村子。最初,旧信徒们由于宗教原因,不认同十七世纪宗教改革而迁徙到西伯利亚。我们穿过村子低矮房子间的土路,找到要拜访的一家旧信徒。主人多礼好客,家中墙上挂着印有斯大林头像的艺术功勋奖状,还有旧杂志上女主人年轻时代穿着俄罗斯民族服装表演的照片,他们在如今新的时代里为我们这样的不速之客继续进行表演——歌舞主题无关宗教而是一个相亲生子的皆大欢喜的故事——表达的无非是一个简单的心愿——无论是执著,还是妥协,普通人在乎的是一个正常的生活秩序。这大地太大,歌声升起,在村子的一隅袅袅散去,天色依旧很蓝,村子还是寂静。我们在天黑之重新登上火车,停停走走,继续由东往西,过了贝加尔湖,逐渐朝所谓的人间繁华行进,一个个城市,一团团热闹,终点站是莫斯科——人们熟知的大都市。

旅行结束回到南方,回到现实。然后过年。大多数人可能没有预料到,这个庚子新年是如此令人不安。我们目睹疫情的猝然发生、逃离和封城、战斗还有牺牲。过去一年的那些旅行,即便只过了几个月,也已经显得那么遥远。时间,原来会是这样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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