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先死

柳营

与他一起后，她常会想谁先死的问题。

如果自己先死，他该如何一个人留在人间度过余生。

如果自己后死，又如何熬过那些没有他陪伴的孤寂残老的日子。

有一天他开车带她去了离曼哈顿不远的一个小镇，在sleephollow cemetery里，他说起了他父亲的死。二十多年前，父亲离开时，母亲还不到六十。最初的日子，母亲非常抑郁。他与他姐姐分别住在离母亲很近的地方。母亲偶尔会去姐姐家，也时不时会与他一起吃个饭。可见的悲痛与巨大的失落，深刻在她的眼神里。

她在大学里工作，会十几种语言，有很多兴趣爱好，因了父亲的离开，她整个人就萎缩了。日常生活中，她与父亲几乎是一体的。现在，她下班回来独自一人吃饭，独自一人睡觉，周末独自学习处理屋子里所有大小之事，填写每月的账单。有次捧着一堆账单，她突然哭出声来，自结婚后，这一切都是父亲的事。父亲的走，她身体里的某一部分也跟着死去，并且完全颠覆了她之前的全部生活习惯。

经了几年，几乎是脱了一层皮之后，母亲才重新适应失去丈夫的生活。她开始出门旅行，到各处看博物馆，有了更多的爱好，退休后还读了两个博士学位，接受了比她小十岁左右的男子的追求，并且一直都稳定地保持着亲密的关系。虽然每日见面，时常一起旅行，但母亲并不愿意与男朋友住在一起。她小心翼翼地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是因为担心好不容易习惯了的一个人生活，会面临再次的变故。他说，母亲完全不再是之前父亲活着时的那个母亲，她在时间里脱胎换骨，变得异常的独立和坚强。

他说：“我知道，如果可以，母亲还是愿意用这些在时间里成长起来的独立与坚强，以及她现在建立起来的生活模式，去换取父亲不死的陪伴。

是立冬之后的第二天。墓园极安静，植物品种丰富。墓地里的树木与别处不同，百年里吸了肉身归去后的寂静之气，有一些别样的不染世间尘土之仙气。

他牵着她的手，偶尔会停在某个家族墓碑前，给她分析这家人的关系。有一对夫妻，丈夫死后，妻子独自在世上又活了十来年，他们旁边，是他们独子的墓碑。

园子的小道上，积满了色彩艳丽的落叶，阳光打在落叶上，有一种惊心之美。他突然握紧她的手道：“我之后得要更多地注重身体的健康，我想死在你后面，我无法想象老来时候的你，在我离开之后，如何一个人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