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山越岭送到你课桌上

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2020年3月，新疆巴州教材发行员在去巴音布鲁克的途中。他们一路翻山越岭，有时会碰到暴风雪，能见度不足五米。

受访者丨供图

新疆巴州石油二中的新教材，是从1055公里外的新华书店一趟趟运来的。　　　　受访者丨供图

2020年3月，新疆巴州教材发行员正准备送书到校。受疫情影响，他们2020年运教材的时间从往年的三个月压缩到两周。　　受访者丨供图

★新疆幅员辽阔、地形复杂，面积166万多平方公里，约占中国总面积的六分之一。既有像伊宁县这样人口稠密的河谷，也有塔县的高原山区、巴州的沙漠。在巴州内部，南面是全国最大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北部和静县就有全国第二大的巴音布鲁克草原。“一遍一遍地送，光油费就不知道花了多少。说白了，我们做这个事情是不计成本的。”

吐尔洪到家时已经凌晨三点了。他前一天早上九点出发，开了一天的车。因为胃不好，吐尔洪吃不了其它干粮，一路上只带了馕和水。

“路上轮胎爆了，耽搁了两个小时，一般零点左右就可以到家了。”吐尔洪笑着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今年49岁，是新疆喀什地区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下称塔县）新华书店的经理，也是该县中小学新学期唯一的教材发行员。

塔县在帕米尔高原东缘，与塔吉克斯坦、阿富汗和巴基斯坦接壤，平均海拔四千多米，境内有世界第二高峰乔戈里峰。在兴都库什山脉和喀喇昆仑山脉的夹缝中，流淌着南北向的塔什库尔干河，河谷里诞生了这座西部边陲小城。傍着塔什库尔干河，国道G314也南北横穿塔县。这条国道，正是吐尔洪开车送教材的必经之路。

疫情缓和，交通恢复，学校开学迫在眉睫，作为塔县唯一的“送书人”，他要给塔县14所中小学送去新学期的教材。和吐尔洪一样，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下称巴州）和静县新华书店教材发行员刘洋也要翻山越岭给孩子们送书。他送的学校，是巴音布鲁克草原上的巴音布鲁克寄宿制学校，学校在离县城三百多公里之外的牧区，“要翻过好几个达坂（指山岭）。”刘洋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由于疫情较轻，复课时间全国最早。2020年3月16日，新疆初三和高三开课。3月23日，新疆中小学全部开课。随之而来的一大问题，就是教材的运送发行。

疫情中，新华书店和众多民营书店一样，遭遇了营业额的下滑。巴州新华书店副经理王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截至2020年4月13日，全疆新华书店的销售额比去年同期下降了三千多万元。与此同时，新华书店还肩负着比民营书店更多的社会责任——全国各地中小学教材发行工作。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2020年全国各地发行春季中小学教科书17.59亿册，其中发行三科教材3.76亿册。

往年，新华书店配送新疆各学校春季教材的时间周期很长。从每年12月到次年的1月、2月，教材陆续到货，各网点新华书店分配好每个学校需要运送的图书，再分批次运送出去。“大约有三个月的时间可以配送，开学之前一周左右运完就行。”新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下称伊犁州）新华书店副经理解永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伊犁州的新华书店在2020年1月26日闭店，新疆其它各地新华书店也在1月底2月初陆续闭店。闭店加上疫情期间道路不畅，此时本该陆续从乌鲁木齐发货的教材断了供。疫情暴发前，伊犁州各书店收到大约50%的教材，另外一半，只能等着疫情缓和了，而向各个学校运送教材的工作也只能等到疫情缓和。闭店期间，新疆各地新华书店均安排了人手守店，如伊犁州昭苏县新华书店的员工古孜拉西就在店里住了一个多月。“我孩子也跟我住在店里，加上保安是三个人。”古孜拉西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2020年3月8日之后，新疆各地市陆续解封。交通系统一开始运转，从乌鲁木齐来的教材便加速运向全自治区各地的新华书店。

往年三个月的配送工作，被压缩进两周——3月9日到23日。而3月16日初三高三就要上课，留给各新华书店发放这批教材的时间，不足一周。

基层新华书店的教材发行工作，有点像控制很多神经末梢的调控节点，不论学校有多远，都要送到。“教材都是分批次来的。我们的政策是随到随发，尽量不过夜。保证课前到书、人手一册。这是一项政治任务。”解永暖说，整个自治区新华书店的大部分人手都被投入到这场与时间赛跑的送书行动中。

两千公里来回奔袭

塔县新华书店里只剩吐尔洪一个人。店里本来有四个员工，疫情暴发后，两个员工困在村里出不来，另一个员工去服务社区防疫工作，守店、运教材的任务就落到他一个人头上。整个喀什地区12个县的新华书店，“有六十多人投入到紧急的送教材行动中。”喀什地区新华书店党委书记李刚龙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吐尔洪要送的14所学校，在五个不同的方向上。沿着G314国道，一直往南开124公里，就到了中巴交界的红其拉甫山口，沿着国道的几个乡镇，是一个方向。从县城沿国道向北，过了提孜那甫乡，右拐进入县道，就进入连绵雄壮的喀喇昆仑山。县道继而分叉出两个方向，通往两个山谷，有五个乡如疏星一般，点缀在这两个山谷中。县道走到尽头，便是最远的大同乡，离县城180多公里。

这三个方向上有12所学校。另外两所学校并不在塔县境内，却归塔县管辖，它们的教材也要吐尔洪去送。其中一所是在喀什地区疏附县的深塔中学。深塔中学是由深圳市援建的一所寄宿制中学，在塔县以北288公里，学生以塔吉克族为主。

短时间内要把这些学校的教材都送到，吐尔洪只能压缩自己的休息时间。他妻子是退休教师，可以帮忙清点分类前一天到货的教材。每天早上九点，吐尔洪带着馕和整理好的教材，先往北到深塔中学，再返程去山里。山里的路砂石多，爆胎是经常的事。乡里的学校都是小学，最远的大同乡小学有八十多个学生。那条路一边是溪水，一边是山崖，吐尔洪是这条路上的老司机。“现在只要送到乡一级，轻松多了。以前送东风工程，要深入村一级，路难走多了。”他说。

巴州新华书店的教材发行员李杰遇到的是和吐尔洪一样的问题，路途太远，只不过他的问题更大——单程1055公里。

巴州是全国面积最大的地级行政区，47万余平方公里，覆盖了大半个塔里木盆地，而李杰送教材的学校更在巴州之外。从巴州首府库尔勒一直往西，沿着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北缘，穿过阿克苏地区，进入喀什地区后再折向南，就是中石油塔里木油田分公司塔西南石油勘探开发公司的作业区所在地——普泽县奎依巴格镇，当地人简称为“石油基地”。

塔里木油田分公司的总部在巴州首府库尔勒，而作业区位于1055公里之外的“石油基地”。“石油基地”里职工众多，职工子弟学校“石油二中”所用的教材，就需要从库尔勒的新华书店送来。“这个石油基地每年的财政都从巴州走，所以教材什么的也必须我们来管。”李杰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这个学校有学生1100多人，全年教材码洋60万元。”

三月份的塔克拉玛干沙漠，风沙特别大。往年，店里的托运部会把一部分教材发送到石油基地，也有让发行员用货车运送的。但今年不行，走托运已经来不及，只能让人专程送过去。李杰和同事谢涛负责此次运送。

2020年3月14日一大早，装满了230个包裹的货车从库尔勒出发了。一路上风景单调，都是戈壁沙漠，有时候风沙大，能见度就低。每离开一个行政区，就要验一回体温。“总共验了八九回吧。”李杰说。他和谢涛轮流开车，深夜才到，“今年疫情特殊，到那儿之后宾馆也不开，只能找熟人借宿了”。

将就一夜之后，第二天要卸货和核对。将230个包裹全都拆开，与学校里的接收人员一一核对。全部工作做完，已经是下午四点。返程的路途同样披星戴月。从下午四点多开到深夜，找一处歇脚的地方，第二天再出发。就这样，给“石油基地”的石油二中送一次书，往返需要三天时间。

“做这个事情不计成本”

“好像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十几天夜以继日运送教材的经历，让诸永刚找回二十多年前的感觉。诸永刚是伊犁州伊宁县新华书店经理，二十多年前他已经在新华书店任职，负责教材的发行和运送。

伊宁县的送书任务非常艰巨。塔县、巴州之所以难运，是因为海拔高、路途远，要克服的是自然环境的限制。伊宁县面积不大，位于河谷地带，人口稠密，它面临的主要困难是学校多，人手不足。“太紧急了，我干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诸永刚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伊犁州9家新华书店的工作人员一共165人，除了不能离岗的职位，有一百多人投入到送书行动中。”伊犁州新华书店副经理解永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们的中小学校有五百余所。”

一百多人对五百余所学校，这是伊犁州的整体人员配置。然而，具体到伊犁州的经济重镇伊宁县，就有123所中小学，负责送书的人员才八个。

人手少，首先苦的是从乌鲁木齐运书来的司机。外地来的司机不能下车，下车就要隔离，他们只能在车上等书店员工“蚂蚁搬家”似的卸货。“平均每个司机要在车里憋三个小时以上。”诸永刚说。

来了两千多件教材，每件二十多公斤，八个人面对这四十几吨陆续送到的书，卸货、分配、装车，时间的紧急可想而知。店里本来有三辆货车，不够，又雇了四辆，四个司机也就要帮着装卸货。

这时，诸永刚还要拿出地图，计算“中国邮递员问题”（“中国邮递员问题”由中国学者管梅谷在1960年首先提出，即如何安排送信的路线可以使所走的总路程最短，且保证每个点都送到）。由于学校实在太多，他们要规划路线，七辆车分配区域，每个区域要有最优化的路线。

卸完货就要分货。每个学校对应一个货位，一百多个货位，对应的教材数量、种类不能出错。分货之后是装货，按照事先规划好的路线，最远的学校，将其货位置于货车的最深处，依次向外码放。而这一切，都要在某批货到来之后的当晚全部完成，第二天一大早就要出发。从每天早上八点忙到凌晨一两点。解封后的那半个月，伊宁县新华书店的很多员工都睡在店里。

货多的时候，“我们七辆车跑三天，基本上才能把全部学校跑一遍。”诸永刚说。

最紧急的是最后一次冲刺。3月14日晚上，整个书店翘首企盼的一批货到了。这批货当中有初三的教材，后天一早，学校就要开课，留给他们的送书时间不到24小时。“不管怎么样，明天一定要发车。就算它只提前半天来，我们也要送到。”诸永刚对同事们下了死命令。

2020年3月14日晚上他们几乎没有睡觉。16所中学，最远的一所在70公里外，正常运送的话，是可以完成使命的。诸永刚当时在心里默默祈祷第二天不要出现意外。

使命在最后一天完成了。“还好，还好！　最后送到了。”纵使事隔半个多月，诸永刚接受采访时，语气中依然透露着喜悦。“那天最后一辆车回来得还蛮早咧！”他笑着说。他所谓的“早”，其实是凌晨一点半。

据了解，截至4月15日，全国各地中小学教科书发行完成率达100%，圆满完成“课前到书，人手一册”政治任务。

新疆幅员辽阔、地形复杂，既有像伊宁县这样人口稠密的河谷，也有塔县的高原山区、巴州的沙漠。在巴州内部，南面是全国最大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北部和静县就有全国第二大的巴音布鲁克草原。“一遍一遍地送，光油费就不知道花了多少。说白了，我们做这个事情是不计成本的。”诸永刚说。

在很多气候恶劣的地方，要付出的不止是油费。巴州和静县的教材发行员刘洋有时候会在路上遭遇暴风雪，“能见度不足五米。”如果天气晴好，从和静县一路北上到巴音布鲁克草原的公路，风景很好，都能看到雪山，刘洋说，“达坂上常年积雪”。草原深处，是天鹅湖国家级天鹅保护区，刘洋的目的地巴音布鲁克寄宿制学校就在离天鹅湖两公里的地方。候鸟不会失信，今年四月，当天气转暖，学校里书声琅琅的时候，南来的大天鹅、小天鹅、疣鼻天鹅，还有灰雁、斑头雁等候鸟，仍会聚集到这片沼泽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