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度玉门关
2020-04-23宋羽
宋羽,著有散文集《南京城事》《笔墨江湖》《一水倾城是无锡》、小说集《对影·惊鸿》等。
1
傍晚从兰州出发的K9667次列车,在次日第一缕晨曦绽放之时,抵达了这座城市——镶嵌在茫茫戈壁与大漠边缘的一方绿洲。
赤黑色的铁轨如同楔入大地肌肉中的骨骼,倔强地对抗着风沙的侵蚀。铁轨,是广袤无垠的大漠上唯一的坐标,迷蒙的天光中,它以单调的线条绘制出生命行走的轴线,丈量着这片高原的广度与厚度。
裸露。这是我对这片土地最感性的认识。
走出敦煌火车站,一览无余的是平坦的戈壁滩,沙砾上方覆盖的还是沙砾,一层又一层堆积着,仿佛大地裸露着的骨骼,坚硬,却失去了肌肉包裹的力量。
唯有置身于这亘古不变的荒原中,唯有真正感受到粗粝的风沙从面颊上毫不留情的割过,唯有亲眼目睹那一丛丛匍匐在地表的卑微的坚强的植物,你才能感觉到灵魂被重重地冲撞着。扑面而来的戈壁、尘土,变化莫测的霞光、天空,仿佛古道驿站的召唤,清洗着我们风尘仆仆的双脚,面对这无可挽回的荒凉,总会产生一种流泪的冲动,为这些枯朽的树木,为这片不再丰腴的大地。
汽车沿着柏油马路向城内驶去。路,是从戈壁滩上硬生生开垦出来的,像贫瘠的土地上犁出的一道印痕,昭示着生命不屈不挠的柔韧。越过浅浅的路基放眼望去,目光直达天地的交汇处,视野内没有任何哪怕一点起伏,唯有棕黄色的骆驼刺、坍圮的枯木偶尔让地平线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凹凸。
北纬40°,东经92°,这是敦煌的坐标。这个古老的城市,位于阿拉善与河西走廊的荒漠区内,青藏高原将来自副热带高压区的大气环流分割成南北两支,北支绕过青藏,把干热的空气带到了黄土高原,这里从此与湿润无缘。
我惊讶于敦煌竟然在这片荒漠深处生存了数千年之久,像一个在沙漠中苦苦跋涉的旅人,背负着生命的燦烂和辉煌。在城市中心,一座反弹琵琶的汉白玉飞天塑像镶嵌在迷蒙的阳光里,飞天的舞蹈构成了敦煌最美的形象。
从汉武帝派遣张骞“凿空”西域,在丝绸之路上设置酒泉、武威、张掖、敦煌四郡开始,这座城市已经在华夏的版图上存在了两千余年。
漫步在古城的街道上,能够感受到西部城市的粗犷,以及厚重的历史文化深处彰显出的内蕴。沙粒不时会伴随着风流动光顾城市的上空,风也因为沙粒的融入而显得充满的质感,不再是飘渺的气息,仿佛伸手就可以抓住它柔软的躯干。若是细心观察,街道两旁建筑的屋檐上都蒙着一层薄薄的雾,一阵风过后,有些屋脊隐约显露了出来,另一些屋脊则被遮蔽——风沙,就这样与小城以及城里的人们相生相伴,在各自的命运轨迹上行进,偶尔相交,然后各自离去。
此行的目标,是玉门关。
2
公元前139年,一个叫张骞的中原男人蹒跚在茫茫戈壁中。
自从张骞带着使臣西出长安,翻过六盘山,规整的道路就渐渐消失在了身后。他对路的概念开始模糊,但从没有怀疑过方向,方向构成了他的信仰,他并不清楚,自己的每一个足迹都是这条道路最初的奠基。
张骞的大半生都花费了在对路的探寻上,道路取代了他的生命,他用血肉之躯开垦着一条未知的道路。他并不知道,他所开垦的将会是一条承载着人类辉煌印记的路,他的足迹将在两千多年后吸引来无数人探寻的身影。
这是一条从绿洲到戈壁,从戈壁到绿洲的循环往复的路。沿着张骞开辟的道路,汉朝使者频繁出使西域,中西方商品贸易在这条沟通之路上走向了繁荣。古罗马帝国的贵族曾一度以穿着用腓尼基红染过的中国丝绸,家中使用瓷器为富有荣耀的象征,阿富汗的青金石也随着商队的行进不断流入欧亚各地;葡萄、核桃、胡萝卜、胡椒、胡豆、菠菜、黄瓜、石榴等果蔬则传入东方,为中原人的日常饮食增添了更多的选择。
丝绸之路是一条绵延在马背上的路,马匹使路的终点延伸至人类足迹难以抵达的远方,而本是中原帝国终点的玉门关,因为丝绸之路的开通,成了走向更广阔天地的起点。相逢与离别,故土与异域,汉风与胡夷,农耕与游牧,征伐与贸易,杀戮与和平,对峙与融合,繁荣与没落……无数条历史演变的轨迹源于此,汇于此,亦终于此。
两千两百年后,当我乘坐汽车沿着干涸的疏勒河谷穿行的时候,我想象着当年张骞的马队看到这片丰饶的绿洲时该是怎样的兴奋,那时候的疏勒河水量充沛,河畔芳草鲜美,成片的胡杨木枝繁叶茂。如今,这片河谷仅剩下了风化的河床,皲裂的土地在风沙的侵蚀下早已化作了飞扬的尘土,沿着枯涩的风远去的轨迹奔波向未知的地方。
我无法想象当年丝路雨花的繁华,曾经丰荣的河道,已变成大地体内的一道隐秘的伤痕,唯有粗糙的碎石和苍老的骆驼刺将这些湿润的记忆覆盖成年迈的足迹。寸草不生的戈壁上不见昔日商队的马匹和驼铃,只有一组驼队的雕塑倏忽从车窗边掠过——当地司机张师傅说,我们正经过野骆驼自然保护区。
茫茫的戈壁,无垠的砂石,稀疏的红柳,矮矮的骆驼刺,这些单调的景象构成了我视野中的全部内容。荒凉,不可拒绝地扑面而来,远古的丰饶的生命殒灭在沧海桑田的自然变迁中,古代典籍中的记述仿佛渺远的传说,遥不可及。汽车的轮胎碾压过砂石的时候,发出低沉的“嘶嘶”声,这些粗粝的砂石似乎对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充满了抵触情绪,也许停驻大漠记忆里的,依然是抑扬顿挫的马蹄声,以及那一阵阵悠远空灵的驼铃。
3
寻访玉门的道路是用汉长城的遗骨铺就的。
这是一条布满历史遗迹的道路——其实,这里没有路,我们的汽车只是沿着之前的汽车行驶后留下的轨迹在行进罢了,前人的足迹就是我们需要捕捉的线索。就这样,在时间的长河中溯流而上,我隐约看到这条道路的源头直指向大汉王朝的边疆。
在世人的印象中,明代的砖石长城已经成了一种固有的形态,它壮观、巍峨,雄踞高山之巅,扼守山川之险,以坚不可摧的形象汇聚在人们仰视的目光里。然而在这里,汉长城,却让你看到了另一番完全不同的风貌。
如果说,明长城属于山石,那么汉长城则属于砂土。它不煊赫,不恢宏,仿佛一条巨蟒匍匐在地上。千年前的河西走廊还是一片丰饶的草原,一马平川的原野上几乎无险可守,更寻找不到坚硬的石块,守卫大汉边疆的将士们便夯土为墙,在边陲筑成了一道土质的长城。汉长城的建造因地制宜,从自然界的变化中汲取灵感,玉门关一带的长城多为砂土垒成,而位于乌拉特后旗乌力吉苏木北边的长城则是外表用石头堆砌,内部包上砂土;至于汉长城的走势,也大多遵循山川的形势,壕沟、烽燧台、关城均与地理条件相契合,在自然环境恶劣的西域努力捍卫着一个王朝的威仪。
两千多年的沧桑巨变让昔日的汉长城变成了断断续续的音符,由于风沙的掩埋和自然风化,长城大多已面目全非,或被夷为平地,或被削减了身躯,偶有一些烽燧台孤零零地矗立在荒漠里,像散落在地上的珍珠,一颗颗连缀起项链的轮廓。
玉门关附近的汉长城属于保存较为完好的部分,残留的高度约在1.0到3.8米之间,城基最宽处达3米。在长城表面,一道道沟壑像皱纹一样深深凹陷进去,细碎的尘土填充在罅隙间,手指触摸处,流沙窸窸窣窣地滑落,像是一位老态龙钟之人,在人们不经意的询问下,抖落了满地残破断续的回忆。
残垣断壁,更能勾起人们对过往时代猜测和想象,因为你能见到的甚少,所以留下的臆想的空间就甚为广阔。
今天从兰州乘坐火车去往敦煌,一路上就会陆续经过当年大汉王朝设立的军事重镇。武威的铜奔马、张掖的大佛寺、酒泉的美酒传说、敦煌的沙山壁画,这些美丽的故事和艺术珍品散落在历史的画卷上,浓墨重彩地在戈壁滩上铺陈开来,戛然而止在汉长城的身躯下。这座夯土筑就的城墙,让中原文化西去的步伐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大汉的城墙是为中原王朝缝制的一领铠甲。
在一马平川的漠北,战马的铁蹄势如破竹,若无屏障可守,则边陲永无宁日。汉朝的长城以人工的形式在平坦的大地上堆砌出了一条险峻的褶皱,成为飞驰的马蹄难以逾越的险阻,蜿蜒曲折的长城、星罗棋布的烽燧、粮草充盈的关城,构成了大汉帝国西域边境的轮廓。与中原的城池相比,它们的形象过于简陋,更谈不上任何艺术性的装饰,它们不需要承载任何形而上的美学意义,从诞生之日起,它们的使命就是进攻和防御,在征战中写就生命不朽的传奇。
汉长城,在流沙之中矗立了千年。岁月风化了它憔悴的面容,佝偻了昔日伟岸的身躯,而它,依然默默地守望着脚下连绵不绝的风尘。那一具具血气方刚的肉体早已失散了温软的质感,呐喊与厮杀声凝固在坚硬的夯土上,触碰在指尖,只感到一种声响击打在内心,厚重而深远的触动,掷地有声。
4
一块斑驳的碑,告诉人们那座覆满砂土的城便是玉门。
自然总能粉碎一些虚妄和狂傲,洗涤一些污垢和喧嚣,最终成就一曲旷世绝响。昔日大汉王朝的边关,如今孤独地守望在茫茫黄沙之中,属于它的时代已经远去,对于这座恪尽职守的关隘来说,跨越千年的守望仿佛只是针对岁月的一种无声的抗争。春风过于遥远,在長途跋涉中遗失了江南的杏花春雨。
方形的城,棱角不再坚毅,风沙让方城的转折处变得柔滑。方形,暗合了中国人“天圆地方”的传统宇宙观,即使远在辽远的边陲大漠,中原文明的朴素思想也潜移默化地渗透至此,在茫茫风沙之中刻下一个民族的记忆。
城池脚下,几株骆驼刺偎依着土城壁艰难地生存着,并不巍峨的城墙多少为它遮蔽了一些风沙,在荒凉的戈壁滩里,玉门关成了唯一遮风避尘的依靠。
我沿着汉长城残破的骨骼一点点走近这座谜一般的关口。玉门关,仅剩一座四方形的夯土城堡,若不是那块石碑,怕会让多少前来瞻仰的人与之错过。城门像是随手撕开的一道缝隙,光线从缝隙间穿过,于是,塞外的光就来到中原王朝的领地了。
粗粝的砂石在风中旋转,有时候会突然出现一股直径几十厘米的气流,打着转儿一路逶迤而去,在平坦松软的戈壁滩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印痕。当浮沙飘散,偶尔会露出一些五彩的石块,有的呈墨绿色,有的呈棕黄色,也有的一半乳白一半透明,分辨不出它们是由什么成分构成的,只能感觉到在大自然的腹地里,什么样的奇迹都可能发生。也许,我随手捡起的一粒黑色的石块,坚硬的外壳下呵护着的就是一颗光彩夺目的心。
循着昔日淘金者的足迹来到这里,我并不想掘开大地脆弱的肌肤,我所捡起的石块,只为了缅怀那一段浩渺的历史,只为了寄托心中的那一份崇敬。
5
司机张师傅说,敦煌一带的老百姓相信,玉门关最初的城门是用和田玉镶嵌装饰的,每当阳光照耀下来,城门就散发出五彩的光芒,能照射到数十里外的大漠深处,远道而来的商队循着玉的光芒就能找到入关的路。
这是一个令人遐想的传说。西域,总会孕育出各种动人的神话,真真假假掺杂在时光隧道里,让人无从分辨。
张师傅相信这是真的。我也愿意相信。
——若不是因为天下罕见的美玉,这座夯土堆砌的城堡怎会拥有如此华美的名字?
想象着,当华美的玉石一车车从这座夯土筑成的关口通过,美玉的光芒照亮了土城灰蒙蒙的脸。美玉为一座普通的城门描绘了画龙点睛的一笔,让千年后的诗人王之涣将满腹的诗情挥洒于此,“春风不度玉门关”,多少豪情和怅惘化作了雄关美玉之间缱绻的凝望。
玉具有一种女性美。玉的本质是阴性的,她们深藏于石头的怀抱内,隐秘了绝世的美丽,让粗糙的外衣包裹着属于女子的柔情。一块温润的玉石,尽显清幽之美,它的质地和色泽似乎应当存在与江南,可偏偏这样的温柔出自巍峨的昆仑。《千字文》中说:“金生丽水,玉出昆冈。”《穆天子传》曾记载周穆王巡游昆仑山,拜会西王母,返回中原时“攻其玉石,取玉版三乘,载玉万只”,虽说这远古时期的记述并非完全真实,但中原文明对美玉的推崇可见一斑,儒家所尊崇的礼乐文化,其本质就是玉的文化。
每当初春的阳光融化了玉龙喀什河,河面的薄冰在阳光的浸润下悄悄化作了一颗颗剔透的卵石,采玉的人们就冒着刺骨的严寒在雪水中采集洁净光滑的籽玉了。喀什河发源于苍茫的昆仑山脉,流入塔里木盆地,在1.45万平方公里的流域范围内,这条清澈河流为临水而栖的人们奉献了精美绝伦的白玉、青玉和墨玉,大自然的宝藏惊艳了凡尘间的目光,吸引了无数趋之若鹜的脚步。
爱默生说:“自然,是个轻佻的女子,以她所有的作品引诱我们。”这种引诱,不是出自肉体,而是缘于人们灵魂深处对美的渴望。我曾在甘肃省博物馆久久凝视一块羊脂玉,纯白的色泽仿佛草原上流淌的最鲜美的乳汁,在雪山的怀抱中凝结成包裹着回忆的琥珀。在玉的内心深处,珍藏着自己的倒影,尘世间的杂质渐渐退却,呈现出透明的一生。
孔子说:“君子比德于玉。”以“玉”来命名一座边关,是否为了彰显了大汉王朝的统治者德治天下的夙愿呢?
和玉的相逢,是生命中注定的因缘。玉养人,人养玉,在灵魂相互体贴的隐秘时刻,细细思悟人与自然相依相生的含义。
6
关于美玉的传说终归是传说,真正的玉门关到底在何处?其实仍是一个未解之谜。
有说在安西附近的,后来埋入水中,不复存在;有说许多关隘都曾用过这个名字,最初使用的是嘉峪关;更多人将探寻的目光投向我面前的这座小方盘城。也许对人们来说,玉门关是一个存在于文化脉络里的名字,它应该位于某个荒无人烟的戈壁之中。比方说,在茫茫祁连山下的大漠里,有一片狭小的绿洲,绿洲之上,耸着一座孤城,孤城之内,几缕羌笛悠扬,悠扬之声,望穿杏花春雨。
这里是征人思乡的地方,这里是失意的官员感怀的地方,这里是锦瑟歌舞中的君王眺望不到的地方。王朝的权力中心永远上演着尔虞我诈的剧目,人们的目光不会聚焦到西北的荒原,只有如履薄冰的刹那,才会在某一次不经意的回首时触碰到这里。电光石火一般赶紧扭回头去,依然掩饰不了惊恐的神色。
你的遥远,可有人真的懂?
回到1500年前的大唐,如果我是一名士兵,当我被征召戍守玉门时,我不会知道,这一路将会何其辛劳……从鹅黄柳绿的江南,我跟着同乡集聚到中原,接着便赶赴风沙渺渺的大漠。每日徒步一百多里,不知道走过了多少天,我看到脚下的黄土变成了石块,草地不见了,树木枯萎了,河流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死水塘。武威、张掖、酒泉、敦煌,这些陌生关隘一个接一个出现在眼前,西出敦煌城时,漫天风沙迷住了我的眼睛,前方是无垠的大漠,没有道路,只有一个既定的方向,那就是玉门关。不知道又走了两天还是三天,终于到了关城下,我的铠甲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砂土。原来从敦煌到这里,我们在海一样的大漠里足足走了两百里。
我问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兵,何时能归乡?老兵笑了,这里离家十万八千里,走一辈子也走不回去。是啊,看一眼关外的大漠,脚下的勇气就荡然无存了。
凝望玉门关,我忽然体会到了这座关城在戍守边疆的将士们的生命中,蕴含着怎样的宿命的意义。
四四方方的玉门关,犹如大地上的一粒棋子,孤零零守卫着一盘残局。天下,这张棋盘何其广阔,而一座关城却在这张棋盘上占据了不朽的位置。棋错一着,可以悔棋,纵然输了也能重新对弈,可对昔日的边关古战场而言,攻守得失的瞬间也许就是血流成河、马革裹尸。“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西域的美酒浇不灭古老的王朝征伐的步伐,每一抔粗糙的砂石里,都残留了几缕剑影刀光的印记。
在玉门关周围,散落着一座座“积薪”遗址。薪,就是用来焚烧的柴火,当有紧急军情的时候,烽燧台上的士兵就点燃柴火,滚滚浓烟直冲云霄,向守城的军队报信,据说这些烟火在三五十里外都能清晰可见。在这片汉军守卫的边关遗址附近已发现了十五堆积薪,与大漠呈现出同样的颜色,像一座座天然生成的小山包。天长日久,那些柔软的柴木已经坚变得无比坚硬,彼此紧紧黏合在一起,如同化石。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一座玉门关,扼守的是一个帝国的威仪,同样也扼守了每一个征人一生的时光。
7
从玉门关继续西行,就到了阳关。和玉门关一样,我对阳关最初的印象也是停留在唐诗里的。
唐诗里的阳关似乎是一个触手可及的坐标,它将离别化作了文人之间依依不舍的作别,将愁绪化作了驿道旁折柳挥袖的怅惘。唐诗里的阳關,被淡淡地涂抹上了一层温软的黄色,那是夕阳的颜色,是黄土地的颜色,是东方文化数千年凝结成的颜色。
可它分明已是边塞。边塞寄托着文人行走江湖的梦想,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这种雄浑博大的美是无法在书斋内感受到的。阳关,点亮了盛世大唐的文人心中的豪情壮志,他们在诗歌的征伐中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西去的步伐。
一首诗,挽住了一座关城走向没落的背影,也为中国的古典音乐平添了一曲传奇。《阳关三叠》似乎是阳关的一面镜子,当阳关在宋代因多年废弃而销声匿迹时,这首精美的古琴曲也在不经意间永远失传了,这个让人匪夷所思的巧合给阳关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历史总有些捉摸不透的节点,种种不可预知的偶然性潜藏在清晰可见的轨迹内,像是冥冥中注定的辉煌或者没落。
阳关的意象存在于柳的形象里。柳是古人情感的寄托,是诗的化身,读过宋词的人不会不知道“章台柳”这个词牌——“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是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若世间无柳,唐诗宋词该会缺了多少动人的颜色?
可是,什么样的柳能在戈壁上存活呢?放眼望去,除了匍匐在砂石上的骆驼刺,只有一种枝干瘦长而尖利的植物矗立着,它们的身躯在戈壁滩的映衬下显得那么脆弱,似乎一阵风沙就可以让这些可怜的生命夭折,然而它们偏偏执着地生长在这里,从风沙中汲取营养。
我问司机张师傅这是什么树,张师傅只是简短地回答一声:“沙柳。”
这些如同箭镞一样扎在大地上的散发出冷峻色彩的植物,居然也叫“柳”,难道正是这些沙柳,寄托着阳关对中原故土的思念吗?
因为沙柳,唐诗里的阳关牵扯起了旅人的情思,它曾是中土的边界——西出阳关,意味着作别故国家园,在以徒步和马匹为主要交通形式的古代,此一别,便远隔天涯,也许今生再难相逢。阳关隐藏着中国人的文化认知,它已不再仅仅是地理疆域的分界点,更是乡土情结的分水岭,是一个有着浓重的“落叶归根”传统的民族最醒目的文化烙印。
文化,看似弱不禁风,却往往更具有不朽的传承性。
登上关城,极目远眺,一片迷茫。
离开这座给人太多遐想的关城时,已是日暮时分,高原的阳光将古老的城墙映衬得无比雄伟。晚霞中,城墙苍老的面容忽然变得神采奕奕,渺远的音律缓缓响起,携着滚滚风尘,从历史的深处喷薄而出。
8
也许我应该留一些笔墨给司机张师傅。
他是土生土长的敦煌人,是我在网上认识的,雇了他担任此行的司机兼向导。正是这个皮肤黝黑的西部汉子毫无怨言地载着我在茫茫戈壁里兜了整整一天,直到暮色降临。500多公里的往返路途,真不知道他的小普桑是怎么承受得住如此恶劣的路况的——那可是不折不扣的粗粝的砂石啊。
一路上,我们交流不多。大多数时间里,我隔着车窗拍照,他全神贯注开车,我下车拍摄倒在地上的胡杨枯枝,他就靠着车门抽一阵子烟。
我问他:“喜欢这里吗?”
他笑了:“这里是我的家。”这不像是回答,但分明给了我答案。
坐在戈壁滩上拍摄晚霞的时候,张师傅说到了自己的女儿:“我想让她去东部的大城市读书,但我觉得就算她出去了,也还是会回来的。”
高原的日照时间很长,太阳似乎不知道什么是疲倦,五月初的敦煌,日落时分已是接近晚上九点了。回到城里,张师傅在一个巷子口踩了刹车,一个女人将两个塑料袋从打开的车窗递了进来。张师傅接过袋子,转身塞到我手上,憨厚地笑着说:“我让老婆送来的。沙枣和杏皮,这里的特产。可以嚼着吃,也可以泡水。我们家自己种的,带回去尝尝吧。”
我有些过意不去,算车费时有意想多付50块钱,张师傅执意不肯,仍是按照原初的约定只收了350块钱。
“下次来敦煌记得还找我用车。”这是张师傅跟我道别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淡淡的暮色中,我去了与宾馆一街之隔的沙洲夜市,点了杏皮水、烤羊肉,以及搓鱼子、炒羊杂等几样当地小吃。不多会儿,夜色浓重起来,木桌上不经意间蒙上了细细的黄沙,唐诗中那些抒写边塞烽烟的诗句就一点点涌在心上了。
责任编辑 杨 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