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侣
2020-04-23张洪贵
张洪贵,1970年生于山东安丘。18岁开始创作,作品见《小说选刊》《时代文学》《延河》《鸭绿江》等报刊。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落花流水》。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离!
离!明天就离,这次谁再不离谁就是鳖孙!
你骂谁鳖孙?
我骂那个每次临阵脱逃的人,说好了去民政局离,我去了两次为啥每次都见不着人?你就是个鳖孙。
亏你还是知识分子家庭,满口脏话。我两次都有手术,下不来台。
你明天是不是还有手术?还有借口?
我明天还真没手术,休班。我都半年没休一天班了,正好,这次成全你。
一言为定!再不去,你可枉为男人,以后我还叫你鳖孙!
两人一甩筷子,饭没吃完,各人回到各人房间里睡觉。
女人躺在双人床上,辗转难眠,后悔得恨不能抠出眼球来当球踢。当初凭着院里那么多条件优秀的医生追,咋就偏偏看中了他?是因为他那身白大褂里常年不换的运动服?同事小芳说,伟子这身运动服大学就穿了四年,你没看袖口都磨破了边儿,还挺鬼,他把袖口握到里边去了;拉链也换过两次,刚买来时链头是红色的,毕业那年换了个黑的,现在是白的。
她调侃小芳,对你老同学观察的这么仔细?同学四年,又是老乡,他人还长得挺帅,就没产生点儿邪恶的念头?
我才不会把这机会留给他呢。在我们班里,他就是个皮笊篱加外套——一点汤不漏。我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不漏汤。现在你可千万别叫,一叫他就知道是我透露的。
我就叫,不漏汤——不漏汤——
好你个晓铃,我撕烂你的嘴!小芳上前就抠她的嘴巴。
她挣脱开,办公室就咱俩,伟子还在手术台上,谁能听得到?
小芳长叹了一口气,可惜他是农村的,家里穷得很,我不想才跳出农门再踏回去。伟子这人其实挺不错的,有股子拧劲儿,我喜欢,可我不能嫁给他。晓铃,要不你嫁给他吧。你是独生女,家庭条件好,爸妈好几套房,不必像我们一样打拼买车买房的。
噢,我明白了,你这是变着戏法给你老乡做媒来了。告诉我,是不是伟子托你来的?
还伟子托我来的,实话告诉你,当年我们校花追他都没追上,他把心思全用在了学习上,本来学校要保送他上研究生的,可因为家庭不允许,想早点下来挣钱还债,听说他爹娘都有病,加上读大学,欠了亲戚不少钱。前几天我还见办公室里有他的一封信,看字体好像是那个校花写来的,你说现在多可笑,谁还写信?电话微信多方便?恐怕你现在追他还不一定追得上。
哼!你少给我编个花篮让我钻,这激将法对我没用。但是——我还就是想试试。她故意抬起一只胳膊,粗着嗓子唱,他难道是一块铁板烧,千百度的温度融化不了?
事后,晓铃一口一个“伟哥″叫,有事无事地往他身边靠。半年后,小芳调侃她,你这“伟哥"不错吧?她吧嗒吧嗒嘴,你可惜啦,这“伟哥”真不错!说完俩人哈哈大笑。
可现在,只有偷偷哭的份儿。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迷迷糊糊有了点儿睡意,床头的闹钟响了。她赶紧爬起来,洗脸化妆。今天一定要打扮漂亮点儿,别到了民政局人家还以为他甩了我。
房间里传出轰轰的打鼾声。她故意重重地把门踢了一脚。
家离上班的医院走侧门二里路,她每次都要开车转正门。他讥讽她,你技術还不过关?天天练活儿不费油吗?她回敬他,费油怎么了,我向你要过一分钱加油啦?
他铁青着脸回答不上来。
街上很是冷清。这年让武汉的疫情闹得,连偏远的小城都感觉到了危机。她突然想起,真是气糊涂了,今天才大年初二,民政局哪会上班儿呀。那个鳖孙也是脑残,光知道手术手术,初一十五都不分。她气恼地把盘好的头发抓乱,横七竖八在脸上抹了两把,臭鳖孙,老娘就再忍你几天!
赶到医院时,院长站在大厅里,早到的人员列队两侧。紧急通知,第一批支援武汉新型冠状肺炎疫情的医疗小组马上报名成立,下午出发。
她想都没想,举手立马报名。
小芳过去碰了碰正在填表的她,晓铃,你跟伟子商量了吗?
晓铃白了她一眼,凭什么商量他?我的事自己做主!
小芳有些为难,我也想去,可如果商量他们,他妈肯定第一个反对。
那就不商量。
小芳略有迟疑,要不去了再打电话说?
晓铃把表推给了她,赶紧填吧,晚了想去也去不了。
时间紧迫,大家分头到科室办理交接,所需物品简单收拾了一下。为了防止感染,女人的长发一律要求剃成光头。晓铃第一个坐下理。小芳央求理发师,您能不能给我留点儿,就像男人的二寸板头也行啊。晓铃说,别啰嗦,后边还有好多人等着呢。
理完发,小芳看着晓铃光溜溜的脑袋偷偷地笑,真像个葫芦瓢。晓铃说,还是撒泡水照照你自己的吧,我怀疑光头强是你亲哥,活脱脱就是升级版。小芳摸摸后脑勺,都怨我妈,农村孩子小时候没人在乎脑袋圆不圆。你那“伟哥”要是剃光了,肯定比我还难看。晓铃没好气地说,你现在少在我面前提他!怎么了,是不是他那娘又打电话来让你生崽子?最好还是生一窝?一扫刚才的不悦,小芳一脸坏笑地盯着她说。
生他个鬼吧,就是生下来也不一定姓姜。
哎,姐们儿,这绿帽子可不许给我老乡戴头上啊。我看最近那几个姓张啊姓王啊的小伙子老往你这里跑,可不许占小青年儿的便宜啊。
还真没准孩子以后姓张姓王的。
你最近怎么了,是不是和伟子吵架了?小芳戴着口罩的半张脸凑过来,要不要把你这光辉形象拍张照片发给伟子?
打住!打住!你千万别让他知道,他那人,我了解。
咋了,伟子还没点儿觉悟性了?他要知道你去,说不定妇唱夫随呢。
下午两点,开往机场的大巴驶进了院里。好多家属都来送行,有几个姐妹的男友送来了鲜花。84消毒液的气味儿盖过了花香。上车前,好多人和自己的亲人拥抱在一起,有人发出小声的哭泣声,搞得生离死别似的,让大家的心情都挺沉重,只有晓铃和小芳的家属没有来。两人紧挨着,小芳抓着她的手,眼里流出了泪珠。晓铃说,没出息的样儿。车门关上驶离的瞬间,一个男人追着车带着哭腔喊,桂兰,你给我平安回来!听见没,平安回来,老子包一辈子的家务活……
晓铃的眼泪突然间涌出来,跳动在脸上。小芳捅了捅她,含泪笑道,你也弄这没出息的样儿?
负责带队的是一名业务副院长,他在路上给大家讲了一些防护知识,做了一些简短的培训。飞机在武汉天河国际机场降落时,天空下着蒙蒙细雨,晓铃打开手机,上面任何信息都没有,她昂起头,故意让雨丝打湿了脸颊。
酒店安排在医院附近,晓铃和小芳一个房间,两人简单地洗漱后躺下来。小芳说,我想打个电话,可不知怎么说,要是说来了武汉,他非骂死我不可。晓铃没理睬,抓起手机看了一眼,说,太累了,睡觉。然后把手机关掉了。到了下半夜,她被小芳推醒,小芳一脸兴奋,站在她床头说,你看,他给我回短信了,非但没骂我,还让我好好注意保护自己呢。晓铃懵懵懂懂,揉着眼睛问,你告诉他了?小芳说,嗯,我发短信告诉他了,要不我心里不踏实,睡不着。现在你可以放心地睡了,明天还要上岗,注意休息。要不你也打个电话告诉伟子吧,说不定他正在等你回家呢。我的事你就别瞎操心了,赶紧睡觉。
小芳很快睡着了,她却没了一点儿睡意,瞅著天花板数格格,数来数去还是睡不着。
医疗小组接管了医院里的十几个冠状肺炎重症感染者,任务重压力大,接手当晚就有一名患者离去,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加上防护服、尿不湿、口罩等物资紧缺,为了中途不换衣服,上班两小时前就不敢喝水,在病房里一站就是十多个小时。几天后,大家都累得有些虚脱。但还是有人离去,不断又有危重病人送过来。
晚上,两人疲惫地靠在床头上,小芳不知从哪里搞了一贴面膜敷在脸上,不断地捯饬着鼻梁上的压痕,有些哭出来的感觉,姐,你说将来会不会留下疤呀?要是留下疤可难看死了,他还不得把我给踹了呀?
你怎么这么没点尊严?他想踹你就让他踹呀,你不会提前踹了他?
我哪有你这颜值呀,都跟伟子结婚四五年了,那些小伙子还贼心不死。
小芳,我警告你,别给我嘴里跑火车,传出去,哪天我俩离了婚,别人还以为我是陈世美呢。
小芳听她那口气,吓得吐了吐舌头,像聊斋里的屈死鬼。倒把晓铃逗乐了。
小芳呲着鼻子上脸,问,伟子这几天就没给你打个电话来?
我白天手机关机。
那晚上也应该有个短信呀。
晓铃拔下正充电的手机,翻了翻,除了一条垃圾短信啥都没有。
那微信呢?
晓铃又翻了一遍微信,也没有。
这个伟子,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
你敢!
又过了两天,下班前换下防护服,小芳盯着晓铃的小腿,突然大喊,姐,你这是怎么啦?怎么流了这么多血?大家看时,血正顺着晓铃的两腿流下来。大家赶紧围过来,护士长扶住她,你这是来了“大姨妈”?晓铃咬着嘴唇点点头。走得急,都没人来得及带卫生巾。护士长说,你咋不多垫两块尿不湿?明天你先休息两天。晓铃说,不用,我行的,现在正缺人手,怎能为这点小事就休班呢。护士长严厉地说,不行,身体弱往往病毒容易袭击你。明天一定要休息。小芳也说,你放心,你那几个病号我多去查看几趟就行。
第二天晚上,小芳回来却给她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她们第一天交接班时感染的一名医生,今天走了。这是这个医院第一位被感染去世的医护人员。两人难过了好一阵子。小芳突然问,你说我们会不会被感染?晓铃也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天亮时,晓铃突然感觉有些冷,她试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有些烫。怎么会发烧了?她没敢告诉小芳。马上就要上岗,她从包里找了几片药喝下。这时手机叮咚响了一声,她一看,是李伟发来的:快递我已替你收下,捎回家放你屋里了。连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天知道是什么快递,有时连她也记不清是买的什么。
她到院里测了一下体温,37.5℃。像是汹涌的浪涛猛然打过来,她的心跳一下子蹦起来,呼吸也突然加重,莫非是自己中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那可就便宜了李伟这鳖孙!
她没敢把这事告诉护士长,去办公室拿了一些药,留了个条子,就又返回了酒店房间。
小芳上完夜班,正蒙在被子里嘤嘤地哭。晓铃关切地问,怎么了,他打电话来骂你了?
小芳眼睛红红的,哭得更伤心了。晓铃不敢靠得她太近,也有些有气无力,倚在了床头上。小芳把手机递给她,是一段截屏:25岁的医学女硕士,刚刚以幽默的方式告别了这个世界。“江山给你们,朕玩够了,拜拜!”
晓铃的眼泪似乎不再沉重,突然间一下子涌出来。几天来压抑在心中的东西太多了。她肆无忌惮任泪水挥洒。小芳干脆拱着屁股趴在被窝里嚎啕大哭。
中午时分,两人哭够了,小芳似乎才想起来什么,姐,怎么回来了,还不舒服?晓铃苦笑着点点头,她自己都能感觉到脸色有多难看,估计今天也该完活了。然后倒了杯水,喝了带回来的药。
伟子还没有给你打电话?
发短信了,告诉我来了件快递,他帮我捎回家了。
姐,你说男人是不是都这德性,感觉把你娶回家了,你就是他的人了,关不关心无所谓,甚至出去偷点腥你也就那样?
晓铃白了她一眼,看来你还不了解男人,男人要的就是这种感觉,而我们女人要的是感情;感觉久了会淡,而感情久了会深。为什么说受伤的都是女人,就是这么个理。
小芳笑着说,等我们活着回去,让受伤的都是男人!姐,你说我们这次会不会死呀?然后她懊恼地“呸呸呸"冲垃圾桶里吐了三口唾沫。
晓铃的脸又拉了下来,拉得有点儿长,叮嘱她,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好好活着回去!
小芳攥紧了拳头,举在胸前,示威似的晃了晃,然后说,姐,我给你讲个段子开心一下:一头奶牛和一只狗聊天,奶牛说,人们都喝我的奶,可没有一个叫我妈的,真他妈冤;狗说你冤个屁,我天天守在女主人门口,连女主人房间都没去过,女主人怀孕了,一吵架就骂我狗日的!一句话把晓铃逗乐了,两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够了,小芳说,我想早点过去,病房里的那个小女孩真可怜,她爸妈昨天都去世了,没人敢告诉她这个消息,我想过去陪陪她,不想再让她那么孤单。
晓铃看她的眼里闪着泪花,说去吧,不用管我,这几天太累了,我刚喝完药,想睡会儿觉。
小芳走后,晓玲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后,天已经黑透了,感觉身体舒服多了。她拉开窗帘,对面的居民楼上全亮着灯光,一丝温暖拂过她的心头。她拿起手机,手机一直是静音模式,上面仍然没有任何信息。她想了想,决定还是发个短信给他:伟子,我可能中彩了。户口本和卡都在车上,如果我回不去,房子留给你,以后请多去看看我的爸爸妈妈。然后,她把手机关了,洗了个热水澡,打开电视,搜了个娱乐频道,故意让欢歌笑语充满了房间。
最终晓铃还是住进了医院。经过治疗,烧很快退下去了;做了個病毒核酸试剂检测,结果呈阴性。判断发烧可能是与下部有些感染有关。又过了两天,各种化验结果完好,排除了病毒感染的可能,她的心情马上好了起来。小芳比她还要高兴,晚上回酒店的路上,挽着她的胳膊说,姐,你可吓死我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让我怎么跟伟哥交代?晓铃戳了她的额头一下,我谁都不需要交代。少离我这么近,小心留下的病毒传染你。小芳故意把头靠在她肩上,不怕!
回到酒店时,想不到李伟突然站在了她们面前。小芳边开房门边诧异地问,你怎么来了?李伟大半张脸用口罩罩着,凶狠的目光像复仇的子弹一样射向她俩,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小芳看看晓铃,又把目光转向李伟,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你是说我吗?口罩像个风箱,激烈地一吸一张,吼道,就是问你!小芳委屈地看着晓铃,说,我故意不接,我就是想让他把电话打给你。李伟又吼道,你问问她电话打得通吗?!你能知道我有多着急吗?!我差点给院长跪下,是他托省卫健委的同学我才有机会跟着省医疗小组来的。
晓铃感觉喉咙里像塞了块海绵,硬邦邦的字吐出来却没有一点力气,谁让你来了?
你是没让我来,可你不是说自己中了吗?婚还没离,你现在还是我老婆,我还有这个义务来陪着你……我不想看到你痛苦,不想让你感到绝望,我不想失去你……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眼里含满了泪。
小芳说,姐,你跟伟子说什么了?
晓铃突然鼻子酸酸的,这么多年你都没陪过我,现在也不用你陪。
以前我是没陪过你,我就是想多加点班,多挣点儿钱,提早把家里的债还上,然后给爹娘看看病。我了解他们的病情,只要有钱治疗,病情是能够控制的,他们也不会再去受那么些罪,也不枉供应出我这个医科大学毕业的儿子。现在,我终于把外债都还完了,想尽早攒钱让二老来城里看看病……
眼泪已挂满了他的脸颊。
晓铃的眼泪也流下来,这些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咱两个要是都加班,债不早就还完了?爹娘的病也不会拖到今天。
小芳悄悄退出房间,轻轻地掩上了门。
李伟说,我知道这辈子嫁给我,你不甘心。以我的条件,确实委屈你了。结婚这么多年我连件衣服都没有给你买……
晓铃慢慢走近他,轻声说,谁说我不甘心了?……对不起,我不该不管不顾发那个短信给你,害得你为我担心。可我当时不知该跟谁说,我害怕,真的害怕……
李伟一把抱住了她,我也害怕失去你,真的,我这辈子不能没有你。我想好了,这次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就不回去了,我……
晓铃捂住了他的嘴巴,把头紧紧地抵在了他怀里……
第一批医疗小组返回了。飞机爬上武汉上空,天空湛蓝,白云朵朵。小芳抓着晓铃的手,说,姐,我突然好留恋这座城市,如果留在了这里也许是很幸福的,实话告诉你,他在外边有人了,我们已经很长时间不在一块儿了。
晓铃不知说什么,也不知现在说些什么样的话来安慰她,只是用力地、更用力地攥紧了她的手。
责任编辑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