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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津渡

2020-04-23苏子

牡丹 2020年7期
关键词:皮子棒子渡船

苏子,本名吴会平。小说发表于《西部》《朔方》《黄河文学》等报刊,小说曾获《人民文学》征文奖。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査布大草甸子上的鹰》。长篇小说《泪雨苍山》和中篇小说集《城市边缘》分别被列为2018年、2019年宁夏石嘴山市重点文艺扶持项目。

那天的日头,从早上开始就莫名的比以往燥热。腊牡丹从乡里归来,已是晌午时分,自然日头更加暴烈,晒得草丛里的虫子都哑了口。她腋下挎着一只布包,里面盛着从乡里买回的日常用品。她的身上早已出汗,心窝子湿漉漉的,兩个奶子便有些肆无忌惮地在衣服里撞,像是要冲出来的兔子;远远地看见自家的屋子,心里不免有些怆然。公路边立着一块牌子,箭头直指那条小道,指向自家的方向,上面写着:迷津渡。在渡口那里,停着她家的那条渡船。只是今天那里却显得怪异,岸边放着几辆自行车,却不见有人坐在屋前那棚子下纳凉,四下也不见一个人。腊牡丹心下生疑,紧走几步来到屋前,就听到从土屋里传来嘈杂的声音,其中叫得最响的是田小虎的声音:“押单押双尽管押唻!没押的就开了。又出单点,庄家进钱八百,老棒子的钱拿来——”

老棒子又赌了,而且公然的,把赌徒们招到了家里。腊牡丹血往上涌,推门进去,却见屋子里乌烟瘴气:灯还亮着,却被一股浓烟包裹得昏昏沉沉。灯光下,就见十几个人围着一只方桌,有人抽烟,有人吐痰,还有人放屁。庄家正是田小虎,他高高举起的两只精瘦的手上,抱着盛着骰子的碗,就见他煞有介事地在空中摇了两下,那骰子便哗啦啦砸出清脆的声响。突然,田小虎的两手停在半空里,他的眼光呆呆地投向门口,仿佛被什么定住。有人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就看到了腊牡丹那喷着怒焰的眼睛。还有人在那里不厌烦地催促田小虎:“开呀!怎地不开?”腊牡丹却已经抢了上去,奋力地将桌子一掀,桌子上的零钱便撒了一地。见是暴怒了的腊牡丹,众人便捡了地上的钱,灰溜溜一哄而散。

只有老棒子站在原地,额上沁出些汗珠,脸上觍着笑,举着手里的几张票子说:“老婆你瞅,今天手气壮,赢钱了!”

“呸!”腊牡丹一口吐沫飞过去,正砸在老棒子脸上。老棒子也不恼,只是抹着脸笑。腊牡丹更是火冒三丈,抄起一边的擀面杖要和他拼命。老棒子见势不妙,也摔门溜了。

屋子里留下一股呛鼻的烟气。看着乱糟糟的屋子,腊牡丹气得嘴唇乱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她走一趟乡里,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舍不得买,老棒子钱一到手就去参赌。她嫁过来二十多年了,家道被他赌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腊牡丹嫁过来的那一年,这里是干打垒的土窑子,两间。她的长相是不错的,当年在他们村子里,是让那些小伙子们垂涎,让大姑娘们嫉妒的人物。也有几个不错的小伙子对她表露了心迹。可那时父亲看上了老棒子他家这块风水宝地。老棒子祖上就是这迷津渡的把式,靠水吃水,老棒子十几岁就给生产队行船,从小练就得浪里跳的功夫。到大集体解散,老棒子就包下了这渡船。那时候生意不错,收入惹得好多人嫉妒。多少年了,两岸的交流就是靠了这条渡船。腊牡丹第一次和老棒子见面,他的脸膛、脖子都黑得像个泥鳅。不过五官倒也令人满意,鼻直口方,眼眸子滴溜溜转,显得伶俐。父亲收了他家的彩礼,在那个冬天就把她嫁过来了。她是坐着渡船嫁过来的,河里已经有了凌汛,冰块滋啦滋啦地跟船相撞,着实让她心惊肉跳。屋子就这两间,虽是黄河岸边,但已是黄土高原,所以干燥得很。屋里生了火,老墙新刷了白灰。刚开始,她根本不适应这里的一切,最难熬的就是孤独。气温一日日寒冷,黄河里飘荡着大块的凌花子,河面上的水汽雾蒙蒙的,看得久了天地都在旋转。渡船停摆,这里就鲜有外人了。村庄都在六七里开外,况且那里也没有熟人。有时候她孤独得想淌眼泪,老棒子就买了一只收音机,一根天线从烟洞里伸出去。有了收音机,她才觉得日子有了一丝活泛劲,晚上抱着收音机,会在收音机的哧啦声中睡过去。

那时候老棒子不赌,守着这渡口,他们的日子过得顺畅。到了春天,河开了,天气回暖。老棒子走出屋子,到那船边去拾掇船。渡船在去年凌汛期就抽到岸上来了,底朝天扣在那里,干燥了一个冬天的木头是会收缩的,不拾掇,下到河里,就会有水从那缝隙冒出来。收拾妥当,渡船就下河了。春天的河水是舒缓的,水花在岸边荡漾,野鸭在水里嘎嘎鸣叫,木船在河里欸乃有声。她穿了一身救生服,上到船上,开始帮着老棒子行船;她学着撑篙、搬桨、拉纤。到了夏天,黄河就变得乖戾了,有时候是发大水,水流浑浊湍急,哗啦啦的声音好像带着不可一世的愤怒。那个夏天,她学会了游泳,那个夏天,她发现自己变黑了。不过,她黑,却依然黑得美丽,因为她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还有,她笑的时候,脸上会有两个小小的漩涡,就像河道里的漩涡,会把经过的一切都给吸进去,她也能把男人们的目光给吸进去,化成一团柔情。她麻利地解缆、撑篙、搬桨,英姿飒爽。有了票子,她才觉得父亲当初的选择是对的。男人给她买了许多化妆品,但是她知道,这些对她是没用的,在河道里,化妆也抵挡不住太阳对人无情地肆虐。那年头,男人是疼爱她的,她也喜欢男人那滑溜溜的身子。真的,河道里的汉子,身板就像一条鲶鱼,仿佛你一不留神,就会从你的手里滑溜出去。

皮子客来了,他的摩托车上驮了满满的皮子。他是昨天从河那边过来的,他每次到山里收购皮子,多则两天,少则一天,就能满载而归。他带着黑把子墨镜,穿着灰色的中山装,脸上带着一些风尘。摩托车来到岸边,他把车支好,就下来了。皮子客是腊牡丹非常熟络的常客,她在那年嫁过来,第二年行船的时候,第一趟的船客里就有他。那时候他还年轻,留着个大背头,蹬着一辆哒哒响的自行车,每次上到船上,就会帮着腊牡丹撑篙、搬桨。他的胳膊很粗壮,一双大巴掌很有力道,他搬桨的时候,胳膊上的青筋就会暴出来,船桨敲击到河里,然后又从河里抬起来,水滴从那上端往下滴落。他做事一副认真、麻利的样子,但是他的眼光始终不敢正视腊牡丹,有时是偷窥一眼,然后匆匆躲掉了。那时候腊牡丹是那么亮眼,那些船客中,像他这样矜持腼腆的不多,有一些船客,从上船的那一刻起,就眼巴巴地盯在她身上。后来成了熟络客,他依然与众不同,不像他们那样开粗俗的玩笑,他们聊的多是一些家常。他的收益是不错的,女人在家里种地,他常年干这个老本行,儿子大学毕业,已经在城里买了房子,安了家。每每聊起来,腊牡丹就伤心难过。她的孩子也大了,虽然没能读到大学,但是以他们这些年摆渡的收入,如果老棒子不赌,他们给儿子在城里安家也是差不多的。可是他们的儿子却在山里给人家当羊倌,虽然收益不少,那日子想想就让她瘆得慌。儿子年纪轻轻,怎么熬住山里的荒凉寂寞?

皮子客在凉棚下坐了,腊牡丹就从屋里端出一杯茶,摆到他面前的方桌上,看着他慢慢喝。这个棚子搭得有些年份了,为的就是那些早来的船客们遮雨乘凉。

其实她与皮子客,也是有些故事的。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他们都还年轻。老棒子把渡船安装上机器后,摆渡就是一件很轻松的活计了,他们只要发动机器,握着操纵杆,掌握住油门的大小就可以了。那时候她已经是个非常熟练的船工了,说她熟练,是因为她不但能操纵渡船,她也非常熟悉水路了。黄河里的水路,往往因为河水的涨落而变幻。还有,河道里的那些滩涂,也时常发生着改变,所以不懂水性,就有可能導致渡船搁浅。她懂水性,完全是那些年在黄河里摸爬滚打练就的。也就是那两年,老棒子沾染上了赌博,陷进去就难以自拔了。他什么都赌,麻将、牌九、扑克、单双。有了她这样的老婆,他也就放心大胆地离开迷津渡了,时常三天两头不落家。腊牡丹独自在家里招揽生意,就有一些不好的话语传进耳朵里,说她腊牡丹在迷津渡除了摆渡,还兼做皮肉生意。腊牡丹听了,就咯咯一笑。偶尔船要是搁浅了,她也会挽起裤管跳到水里去。她的脸、脖子、手,凡是经常露在外面的地方都被晒得发黑,但是她的大腿白啊,像两只丰腴的莲藕。有时候从河道里上来,难免一身水湿,那些船客就会盯着她发呆;她经常跟船客们开一些粗鲁的玩笑,有时候也动手打闹,如果老棒子不在,也有熟客会在调笑打闹中趁机摸一下她的奶子,仅此而已。如果他们想有更深的举动,她就会拉下脸来。时间久了,那些船客们也知道她的脾性,他们可以对她想入非非,但想要在她身上得手,就没那么容易了。

那天天气阴沉沉的,腊牡丹坐在那里,感觉有些憋闷。这样的天气,大概没有船客过来吧。她正想着,一阵摩托车声由远而近,在土路上扬起一股尘埃。皮子客来了,他的摩托车上,一如既往地驮了满满当当的皮子,一来到渡口边就愁容满面的样子,因为已经开始飘雨了,添在人的脸上凉飕飕的。还有风,虽然不大,但河道上有了浪花,看上去白茫茫的。皮子客是前两天出来的,这一趟的买卖肯定也不差,他得回去赶着明天的集市把皮子卖出去,心里焦躁不安。后来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的,河道上灰蒙蒙一片。皮子客皱着眉头,腊牡丹安慰他说,再等等看,不一会儿雨就停呢。他就坐下来。她给他从柜子里拿出了蜜桃。这还是前些天他从那边集市上给带过来的。这里就是这样,什么都缺,每年夏收结束,老棒子都会从村庄里买些麦子兑成白面,盛在柜子里。食盐都是整袋子的买,最低能吃三年,油盐酱醋也都买够半年的。其他的东西当然也缺,比如蔬菜。皮子客是这里的常客,她有些家用的东西,就由他捎带着买了。她记得最清楚的,当然是她有身孕的那一年,除了瞌睡多,还贪吃。从春天开始,他就给她捎带那些稀缺的东西,油菜、菠菜、韭菜、豆腐,还有肉类。夏天有杏子、桃子,秋天有苹果、香梨,都是新鲜的货色。每次来,老棒子都是照单付款,分毫不差。他也乐此不疲。时间久了,就有人心里酸溜溜的,拿他们的交往编排一些故事来嚼舌头。但是他们确实清清白白,他虽然不像当年那样腼腆,话却依然很少。如果是她行船,他也会呆呆地望着她,应该是欣赏她。除此之外,她觉得从他的眸子里,读不出更多的东西。

“你吃蜜桃吧,先垫一垫。看这雨的样子,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的,饿了我就给你煮饭。”她把盘子往前推了推。

她给他煮了可口的羊肉臊子面。她看他闷头吃,吃得鼻子发汗。他吃饭的声音很大,呼噜、呼噜的,一看就知道是个急性的汉子。吃完,他把碗往桌子上一推,对她笑笑。

“嫂子……”他终于开口说话。他叫她嫂子,其实他比她大一岁。老棒子比他大,但她从来也没有听他叫一声大哥。

她静静地看着他。

“嫂子,我觉得你现在这日子,真是过得憋屈。”他也望她一眼。

他这一说,腊牡丹鼻子就有些发酸。老棒子好赌,这谁都知道,即便是大白天他也不务正业,有时还纠集一帮赌棍来这渡口,把门一关就设起了赌局。那年她跟他闹腾,结果招了好几次打。她罢渡,渡船就泊在河面上。有那么几日,船客们来了,焦急地等在岸边,确实有那事急的,求她摆渡,她只推说去找老棒子,可是老棒子躲得面也不见。后来,她还是操起了旧业,没办法,抛开那现成的收益不说,误了船客们的事情,她心里也不安呀!

“唉!”她叹口气,还说些什么呢?

“但是你也不能太委屈自己了,比如,你这里可以安装个小风能发电机,有了电,晚上就方便了。要是有电视,想看什么就有什么,也打发掉多少寂寞的日子。”

她觉得这个想法不错,她原来也是嫌这个地方没有电,向村子里申请,可是,这个地方离村子实在太远啊!为了他们一家人,村里哪有那么多的物力。

“哪里有那样的设备呢?”她问。

“我给你打听罢。”

这天淅沥的小雨,一直没有停。他虽然焦急,但渡船是无法摆渡的。到了晚间,老棒子没有回来,他不得不到远处的村子里去投宿。她给他找了一件雨披,把他送出来,看到夜里漆黑一团。她看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雨滴打在雨披上也叭叭有声。很快,他就消失在夜色里。

她没有想到,过了两天,他就搞来了风力发电的设备,那些设备,都是他给安装好的。

有风的时候,那风力发电机的叶轮就会突突地转动,如果刮北风,黄河里的流水就会涌起波浪。今天就是个刮风的日子,而且是北风,虽然风力不大,河道里却涌起不小的波浪。这样的天气,当然不适合摆渡了。她独独地坐在棚子下面,翘着一条腿,伏在桌子上,两只手支着下巴,一双眼睛眯缝起来看着河道,神情中显出一种苍茫。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吹得她的衣角噗嗒有声。河水变得汹涌,渡船在岸边颠簸起伏,她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她记得,孩子出生那年,有几个月的时间,老棒子都是不让她行船的。那时候他对她确实恩爱,每次行船回来,除了煮饭,就连孩子的尿垫子都是他给洗的。月子里他不让她沾水,生怕她落下产后的病根子。可是到了孩子四个月上,她心里就不忍了,她看他消瘦得像一只瘦猴,眼窝子都陷下去了。在那个中午,她走到了船上。那一天的船客不少,除了船客,还有一辆手扶拖拉机、两匹骡马需要渡过去。老棒子默许了她的举动,她就撑起了船篙。那几天,河水正在上涨,估计上游哪个地方发了山洪吧,因为黄河里的水湍急浑浊,一些浮柴也顺流而下,就连那小河汊里,也多出了那么多的漩涡。船离开岸后,她拼力地搬桨,那些船客们也过来帮忙,结果渡船还是顺流漂下去很远。糟糕的是,起风了,风虽然不大,却正好是北风,河道里就涌起了不小的波浪。船在水面上颠簸着,老棒子蹙着眉头,两只眼睛睁得老大。腊牡丹当然也明白,这样的天气,就连老棒子这样的老把式也摸不清水路了,弄不好,船就会搁浅在滩涂。果然,就在她心里叨咕的时候,猛然间船只撞上了什么,她脚跟没有站稳,差点栽倒。糟了!她急忙抄起船篙来,哪里撑得动啊!狂风肆虐,浪涛一下又一下的,把船只向滩涂拍去。

船客们都发出一声声抱怨。那两匹畜生也不安分起来,搁浅时突然的惯性让它们受到了惊吓,那骡子躁动着,还尥蹶子,吓得牲口的主人赶紧拽紧了缰绳拼命地吆喝,这才让骡马安静下来。腊牡丹撂下船篙,她苦笑着望望老棒子,老棒子也无奈地对她张望着。往日里遇到这种情况,唯一的法子就是有人下到水里,把船只推出来。可是,这个时节,正是十月底了啊,又刮着风,那河水该是多么的冰凉。腊牡丹正犹豫着,就听到“噗通”一声,已经有人下到了水里。她寻声望过去,看到那个人正是皮子客。他的裤腿高高地绾起来,河水没到了他的膝盖以上。他弓着腰身,脊背搭在船帮上,拼命地去扛渡船。当然,凭他一个人的力道,怎么能扛得动这沉重的船呢?后来,腊牡丹也下去了,好几个船客都跳了下去,一帮人喊着号子,一齐用力,终于让船动起来。腊牡丹上到船上后,她的腿已经冻得发紫,下牙磕着上牙直哆嗦。那一次他们从对岸回来,天已经很黑了,孩子饿得哇哇直哭,屎尿糊得到处都是。那天她也感冒了,清鼻涕直流。她抱着孩子,依偎在老棒子身边给孩子喂奶,孩子一边哼哼吱吱地抱怨一边吮吸,丰沛的奶水让他呛着好几次。是呀,那时候虽然也很辛苦,但她是幸福的。

她没有想到,儿子在这一天回来了。她正沉思着,就听到一阵摩托车声响,回头看的时候,儿子已经到近前了。儿子穿了一件灰色的风衣,没有戴头盔,头发被风吹得扎里扎煞的,不过脸上露着喜色。摩托车停下来,儿子叫了一声“妈”就下来了。她赶忙迎上去,儿子变得很黑了,山里放羊,不比在河路上做活强到哪里去,除了寂寞,还要耐得住风吹日晒。她有些心酸,但也高兴,毕竟儿子在这个季节回来,确实是让她喜出望外的。她给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儿子的身上有一股羊的膻味,不过儿子的骨骼确实硬朗了许多,脸盘子上透出些成熟的神情。

“怎地这就回来了?是不是放羊闹心,不想干了?”她侧着头问儿子。

“想爸妈了。”儿子笑着说。

还是老样子,儿子见着她就亲,当年那个小鼻涕虫现在早成了敦实的小伙子。儿子性格开朗,山里的孤独寂寞并没有改变他这一点。她想起当年那个光着身子,一个猛子扎进河里半天不见踪影的儿子,儿子的身子骨有些像老棒子,性格却不像他们夫妇。儿子长相还是俊朗的,脑瓜子也不笨,但他只念到初中就回来了。当初老棒子一门心思在牌桌上,如果让儿子去补习,或者托人把他往城里学校送,说不定儿子也能考上高中,最后成为一名大学生呢。

原来儿子这次回来的原因,是他在山里处下了对象,那女子是是个蒙古族姑娘,叫苏塔娜。腊牡丹听了一阵窃喜,“苏塔娜”,她重复着这个名字,这名字透着新鲜,她想或许那姑娘和她的名字一样,长相是不赖的。

“只是、只是,苏塔娜的腿有点毛病。”儿子终于变得吞吞吐吐了,偷眼看着她。

“瘸子?”她听了心里一凉,随口说。

“妈你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苏塔娜,她只是小时候骑驴时从上面摔下来了,跌坏了一条腿。”儿子显然要跟她急了。

她便不再说话,心里有些怆然。她开始给儿子煮饭,菜刀在砧板上咚嗒有声。儿子低下头来,神情黯然,从他忧伤的情绪中,腊牡丹知道他跟那个姑娘的感情还是很深的。她偷偷抹了一下眼泪。儿子早到了成家的年龄,如果条件好,他怎么会找一个瘸子?她家的状况,是明摆着的,屋子都那样老旧,况且偏僻,哪个姑娘,能嫁到这迷津渡来呢?

晚上老棒子回来,谈起此事,他就连说了好几个行。儿子回来,转达姑娘家人的意思,就是希望他的家人过去看看,如果行,就把日子订下来。老棒子说,行行行。第二天,老棒子坐上儿子的摩托车,一溜风往那山边去了。

苏塔娜就是一道风景,她一来,迷津渡又有了当年腊牡丹嫁来时的那般景象。腊牡丹睁着欣喜而迷茫的眼睛,她从第一眼看到这个姑娘时,就对她表现出了好感。那是在上一年的秋天,苏塔娜随着儿子第一次来到迷津渡。她是一个很稳健的姑娘,穿着一件蓝色的蒙古袍,这件蒙古袍非常得体,完全遮盖了她的缺陷,如果她不走路,你很难发现她原来还是一个跛子。腊牡丹喜欢看她笑的样子,她一笑,鹅蛋形的脸上就会显出两个酒窝,眼睛也眯成一条缝,笑得天真无邪。苏塔娜的眼睛清澈明媚,她是个没有心机的姑娘。她的头发略微有些卷曲、有些发黄,不用烫染,就是一种很自然的流行色。苏塔娜显然是第一次见到黄河,面对黄河,她有些惊讶紧张,根本不敢往黄河岸边走,也不敢长久地看那河水。那一次儿子为了向她表现他高超的游泳技艺,扒下衣服,一个猛子扎到河里,吓得苏塔娜抱住腊牡丹,两只手直哆嗦,不敢朝那里张望。但是过了两天,她就执拗地要到船上去。她给她穿好了救生衣,苏塔娜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有时候她也会过来握一握操纵杆,如果不是她的那条腿有疾患,她大概也像她一样,不久就会成为行家里手吧。她的漢语说得并不流利,带有很浓的蒙古腔调。那一年两家人商量婚事,苏塔娜的父亲对于老棒子的家庭条件并不介意,他看中的就是他们的儿子。腊牡丹过意不去,她拍着胸脯说过不了两年,他们也要给儿媳在城里买房子。那个深秋苏塔娜嫁过来了,那天的日子,按阴历算,正好是当年腊牡丹嫁到迷津渡的那一天。天气很好,亲戚朋友都来了,让这个荒凉偏僻的地方很是热闹了一阵子。他们这两间老屋,里间的屋门封了,重新在外面掏一个屋门。这样,儿子和儿媳住在大屋,他们老两口就住在小屋子里。

儿子在家里呆了两个月,山里边的羊群离不开他,就又在一个早上骑上摩托车走了。那天风和日丽,但是透着一股寒气。儿子穿了一件旧了的黄大氅,她看见苏塔娜把一条围脖系到他的头上,然后看着摩托车一直消失在视野里,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儿子一走,苏塔娜萎靡了一阵子。春天的时候,腊牡丹托人从外地买回了二十只小鸡,苏塔娜一下子兴奋了起来,她用两手捧起了一只小鸡,把脸贴在那毛茸茸的脑袋上。腊牡丹感受到了她的那一份童真,她想,这么好个女子,上天怎地非要折磨她,非要她变成一个跛子呢?

开河之后,老棒子找来一些帮工,把岸上的船又扛到河里去了。自从苏塔娜来到迷津渡,老棒子似乎安分了,很少出去,即便是出去,也很快就回来了。儿子结婚,差不多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就这也只是给儿子办了一场简单的婚礼。儿子没有新房,苏塔娜只是要了几身衣服和几样简单的首饰,彩礼相对也少得很多。腊牡丹一想起这些,心里就发酸,就觉得对不住儿子,也委屈了苏塔娜。她猜想,老棒子该有一些悔意吧,接下来他应该有所收敛了吧,他应该把心思放在正业上了吧。只是生意寥寥的日子多,老棒子的语言少了,更多的时候,他是坐在岸边的一块石头上闷着头抽烟。

过了一段日子,老棒子老毛病犯了。他有时候头天出去,第二天才回来,每次回来,他身上都会带回浓浓的烟味来。

腊牡丹强作欢颜,她不希望苏塔娜看到这个家庭的不和睦。老棒子不在,有船客来到迷津渡,她照样穿上救生衣,握起操纵杆,渡船依然突突突地跑在河道上。每次开船,苏塔娜都兴奋地从屋子里跑出来,她现在对黄河已经没有那么恐惧了,她也穿上救生衣,站立在船头。渡船开启,水浪扑打在船头,风掠动着她的头发,她的脸上,会出现了一些幸福的幻象,她大约想起了在那辽阔的草原上,蒙古族汉子骑在马上驰骋的场面了吧。

到了六月,那些小鸡长大了。春天的时候,腊牡丹带上苏塔娜从河里挑水上来,和了泥巴,又找来了坯模子,脱出了那么多的坯子。等到这些坯子晾干,他们就在院子前边建了一个很好的鸡舍。亏得她们照料周全,那些小鸡竟然全部存活了下来。每天下午,腊牡丹都会带上苏塔娜,她们用一只网子从附近的小河沟里捞回来那么多的虾米,有了这些虾米,省去了许多喂鸡的精饲料,鸡长得很快。苏塔娜最喜欢那两只花冠子大公鸡了,它们身上是红色的,尾巴却绿莹莹的泛着光彩,走起路来也是雄赳赳的样子。它们也打架,有时为了一只母鸡会打得不可开交。在一个五更天里,腊牡丹在睡梦中听到了一声沙哑的公鸡的啼鸣,她被惊醒了,走出来,发现苏塔娜也起来了,就站在院子里。苏塔娜说:“你听。”腊牡丹支起耳朵来,她又听到了几声公鸡的啼鸣,沙哑、稚嫩,就像一个刚刚学会说话的孩子。从那天开始,两个公鸡的啼鸣一天比一天嘹亮了。就是在大白天里,也会有一只鸡冷不丁地跳到河边的那块大石头上,扇扇翅膀,伸着脖子亮起嗓子高啼一声。另一只公鸡也不甘示弱,也亮着嗓子啼叫起来。这样的时候,腊牡丹和苏塔娜的脸上都充盈着幸福,特别是腊牡丹,她已经忘却了身后的许多烦恼,脸上的那两个酒窝在笑意中会陷得那么深。

腊牡丹还带苏塔娜去了一趟宝丰的集市。宝丰的集市在河那边,过了黄河还要走近三十里的路程。正好那天有一辆手扶拖拉机要到那里去,而且下午还要返回来,腊牡丹就桩好了船,和苏塔娜坐上那手扶拖拉机去了。宝丰集市是个大市场,人头攒动,商品更是琳琅满目。苏塔娜显然没有经历过这样宏大的场面,怯怯的。腊牡丹领着她转了许多摊点,在皮毛市场,她还看到皮子客站在那里,伸手跟别人在衣襟底下捏着码子讨价还价。后来,她们在餐厅吃了一碗羊杂碎,又给苏塔娜买了两件衣服就回来了。腊牡丹觉得苏塔娜嫁到她们家里委屈,她要好好疼爱她。

然而她们回来后,惊讶地发现那两只花冠子公鸡不见了。好几只母鸡也不见了。腊牡丹数了数,连公鸡在内,一共是十二只。丢了这么些鸡,苏塔娜眼泪就下来了,这些鸡,可是耗费了她们那么多的心血呀!关键是,这些鸡,也确实给她们带来了许多快乐。一下子腊牡丹火往上窜。老棒子,肯定是老棒子!大白天丢这么多鸡,不是他还是谁?老棒子肯定是赌输了,逮了这些鸡去卖钱。腊牡丹顾不得别的,拔腿就向远处的庄子撵去,她要去寻找老棒子。

老棒子却躲得面也照不见。

苏塔娜确实是一道风景,特别是她坐在岸边的那块石头上,望着河水沉思的时候,这种感觉在腊牡丹的心里就是那么的强烈。那河里的水在她的凝望中变成了一块绸缎子,在那里抖擞着,如果有一对鸭子飞过来,落在水里,那就是绣上去的风景画。阳光泄在河面上,苏塔娜的背景映在阳光里,她的影子就那么自然地和景物融合到了一处。腊牡丹回想起了自己的过去,她刚嫁过来的那些年,那也是这迷津渡的一道风景,现在毕竟她已经过了四十,眼角早就有了皱纹,鬓角也有了几根花白的头发。苏塔娜就是一道景观,可是她真的不忍心她就和她守望在这渡口之上。最近的日子,在那些鸡被老棒子拿去变了钱赌博之后,腊牡丹发现苏塔娜变得沉默了。她是天真善良的孩子,老棒子却把她的心给撕裂了。这天她又坐在那块石头上,孤独地对着河水发呆,腊牡丹想,她肯定是在思念远方的丈夫了。她想,她应该回到男人的身边。

河道上的生意虽然好不到哪里,却也不会再坏到哪里。每天零零落落的就那么几个客人,勉强维持着。有船客来了,腊牡丹照例会让他们坐在棚子下面等着,等到凑够了人数,她就把他们摆渡过去。不过,每天来回的两趟基本上还能保证的,倘若人多,她还得增加一趟,但这样的好事现在很少有了;船客们在等待的时间里,苏塔娜会提溜了茶壶出来,给船客们沏上茶水。以前这些是腊牡丹做,现在轮到苏塔娜了。

皮子客呢,依然是这里的常客。从腊牡丹来到这迷津渡算起,真正的那些老熟客們,也就剩下皮子客了。以前的那些小商小贩们,有的老了,有的改做其他生意了。现在的年轻人们,早就对那些小生意不屑一顾了,这就是迷津渡生意逐渐冷淡的原因之一。像皮子客那样的坚持,真是很少了。这天皮子客又来了,摩托车上依然驮了满满的皮子。他还没落座,苏塔娜就提着茶壶出来了,满脸喜色地给他沏茶。苏塔娜早就跟他熟络,她跟他显得亲近,还是他每次给她们捎带那些蔬菜水果的原因。皮子客一如既往地在那里坐了,他喝茶有个习惯,就是先把那盖子拿起来在盅子上轻轻地刮两下,有时候也会闹出一点声响。他不经意刮着的时候,眼睛先是扫了她一眼,就低下头自顾喝茶去了。腊牡丹端详着他,她竟然发现他的头顶上面有了几根白发。才四十多岁的人啊!他们都正值壮年,她鬓角有了白发,是她被这个破烂的家庭操碎了心。他呢?

一阵手扶拖拉机的声音由远及近,腊牡丹望过去,开手扶的那个人是田小虎,车上还坐了两个彪形的汉子,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手扶拖拉机颠簸得他们坐立不稳。腊牡丹别过脸去,她不待见田小虎,如果不是他,老棒子也不会陷得这么深。田小虎就是以开赌场为生的,老棒子结交了他这样的朋友,岂能有好?那一年庄子里一个后生从家里拿了钱去买牛,结果跑到那里赌输了,他那媳妇想不开,就把一瓶子农药灌下去了,鲜活的一条生命啊!腊牡丹也跟老棒子闹腾过,挨了几次打。最厉害的一次,是老棒子把她的一根肋骨都打折了。她没有想过死,从前是为了儿子,现在,儿子大了,成家了,找了苏塔娜这么好的媳妇,她就更不会想到去死。不过,守着这迷津渡,那简直就是守着一个死水潭,她感到没得多少指望了,只是为着苏塔娜,她不想马上就跟老棒子撕破脸。

手扶拖拉机停下来,那两个彪形汉子就从车厢上跳下来。田小虎坐在那里,点着一根烟,喷了一口烟圈,斜着眼看着烟圈说:“腊牡丹,我们是接收渡船来了,你们什么时候搬走啊?”说得几个人都是一愣。后来腊牡丹才知道,老棒子又赌输了,把这条渡船输给了他。田小虎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欠条来,在那里摆了摆。“看看,五千块!”老棒子,五千块钱就断了他们的后路。

腊牡丹哭天抢地地喊:“老棒子,你这个王八蛋!你怎么没把你的婆姨输给田小虎啊!”她感到绝望。田小虎带来的那四个彪形汉子,个个都是一副横脸子。田小虎开赌场,他离开几个帮手是不行的。苏塔娜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她的眼泪花子都下来了。就连那些船客们,也都惊呆了。

那些鸡们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它们躺在不远处的地上,身子在地上不停地抖擞,就抖擞出一个个小坑来。八只鸡,全部在那里了。渡船在河里静默着,阳光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田小虎终于抽完了一支烟,走下来,背着两手往渡船上走去,腊牡丹的心不由抖了一抖。这船确实有些年份了,从她嫁到迷津渡那天算起,她实际上算是嫁给了这条渡船。她从懵懵懂懂、不识水性的女子,到后来成了一位能够驾驭渡船的船工,这里面,其实是有不少辛酸故事的。他们就是靠着这条渡船,送走老棒子的父母,迎来了自己的孩子,让他一天天长大成人。现在生意当然大不如前,但是也能维持呀!老棒子你赌我惹不起你,你背着我把鸡拿去卖了我也能忍,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把渡船也输了啊!没有了渡船,也就没有了我安身立命的本钱,你让我以后怎么办!腊牡丹的眼泪像一串串珠子,亮晶晶地滚落下来。

她突然来了一股勇气,几乎是吼着,大声跟田小虎说:“田小虎,我要跟你赌!”

田小虎一愣,说:“赌什么?”

“就赌这条船!”

田小虎突然爆笑了起来,“赌这条船?这条船可是五千块钱呀!你拿什么来赌?”

腊牡丹犹豫了一下,转过脸,对着皮子客说:“能不能借我五千块钱?”

“行倒是行的,只是我身上没有这么些钱了,至少要等到明天。”

腊牡丹就对田小虎说:“能不能给我一天时间?”

“好啊!如果明天你要筹不到钱,就要乖乖地从这船上滚蛋!”

那一次,渡船从河对岸载来了皮子客,也载来了他借给腊牡丹的五千块钱。这一次,田小虎开着一辆皮卡车,上面坐着四个彪形大汉。賭局就设在屋子里,只一宝,腊牡丹就赢回了那条渡船。腊牡丹含着眼泪把那张欠条撕得粉碎。谁都没有想到,赌完,腊牡丹拿菜刀剁下了自己左手的那根小拇指,惊得田小虎带着他的那帮小弟兄一溜烟逃了。

都说,这个女人邪性。

苏塔娜走了,她是思念丈夫,当然,迷津渡那血腥的一幕也把她吓坏了。在秋天的一个早晨,儿子用那辆摩托车把她接走,腊牡丹把一件新的披巾给她披在头上。苏塔娜闪动着她那纯真善良的眼睛,对她恋恋不舍。腊牡丹心里发酸,突然抱着她,有些泣不成声。她们婆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已经产生了这么深的感情,腊牡丹想起上一年给她许下的那些诺言来,她觉得真是委屈这孩子了。儿子发动了摩托车,马达声惊起了河里的一对野鸭子,嘎嘎叫着飞上天空,往天边飞去了。

随着节令,河里的水也变得舒缓、柔软了许多。更多的时候,腊牡丹会坐在那块石头上,把自己坐成一个质感的雕塑。她的脊背已经略微的有些驼了,两只眼睛空洞苍茫。秋日的河道上,水汽袅袅,这些水汽,让世界虚幻了许多,包括对岸的那些村庄、树木,飘渺的有些不可把握。后来,起雾了,这些雾气,仿佛就是从那河道里升腾起来的,像是仙子在摇曳着身影。最近一段日子,那些船客们留意到,只要一起雾,腊牡丹就全然的变了一个人,她依然变得和从前一样灵动,眼神里放出光华。她会兴奋地走上渡船,解开缆绳,发动马达,渡船很快就消失在雾气里。船客们可不敢在这样的天候下去跟她冒险,他们觉得腊牡丹这样怪异的举动简直是有点疯了;等到雾气散去,就见她又驱使着船疲惫地回到岸边,那股昂奋的情绪荡然无存。船客们当然好奇了,每当问到她这是所为何来,她就会有气无力地回答,说她去找那景林滩。景林滩?客人追问一句。对,景林滩。腊牡丹果断地回答。可是当他们细究起来,她就又缄口不答了。这样,她简直吊足了船客们的胃口,也让他们一头雾水,那景林滩究竟是怎样一个地方,怎么从来就没有听说过呢?也有人猜想,是不是腊牡丹的神经出了问题,怎地平白地,就冒出一个景林滩呢?这样,腊牡丹自然就成了人们茶余饭后闲谈的话题,人们会说,那个女人,太可怜了,找了老棒子那样一个不争气的男人。也有人称赞腊牡丹的刚强来,有那和她年龄相仿的男人,会眉飞色舞地谈起当年的那个女人,除了水色,胸脯都是傲人的,行起船来更是麻利的不输给男人。这样,会说得他家的女人一脸的不高兴,翻着白眼吐他一脸口水说:“呸!老没正经!”

阳光照在迷津渡这里,那干打垒的土屋子,那白得晃眼的土路,还有那静默着的渡船,一切都显得干巴巴的。腊牡丹依然习惯性地坐在那块石头上。那一次,当船客们按捺不住他们的好奇,围在她身边,央求她给他们讲一讲景林滩,她终于开口了。她神情肃穆,眼神中透着一种向往。“景林滩,那可是个好地方,只要去过,一辈子都忘不掉的,一辈子都还想去的。”她说,神情中透着一股痴迷。

是啊!两个月前的那场浓雾遮天蔽日,雾气掩盖了黄河里的涛声,世界都变得混沌一片。那些日子,腊牡丹的心情变得异常糟糕。老棒子不见了,据说他输光了钱,就跑到远处去做小工。腊牡丹的那个小指还没有好利落,迷津渡的生意又很萧条。除了有客人来,这里就安静得让人骨头发瘆。雾气袭来,土房子像是在雾气中飘摇。腊牡丹心慌慌地走出来,她想,在这样的天气里,应该是不会有人过渡了吧。

一阵摩托车声响,皮子客骑着摩托车过来了。

皮子客是两天前来到河这边的,看来这几天生意也不好做了,他的摩托车上也没有捎几张皮子。他们在岸边等了一个多小时,她本来想等到雾气消失后再送他过去的。可是那天雾气仿佛在跟他们作对,河道里就更加浓郁。腊牡丹说:“走吧。”皮子客顺从地把车推到了船上,他相信她的经验。马达响起来了,腊牡丹握着操纵杆,操纵杆上已是湿漉漉的,一些水汽凝成了水滴,会在操纵杆的摆动中摔落下来。船一走进了河道,就完全迷失了方向。腊牡丹没有想到,那浓雾就像魔障,推也推不开,那不算宽的河道,却怎么也走不出去。她有些心慌了,脸上湿漉漉的,说不上是雾水,还是汗水。后来,天更加黑暗下来,渡船终于在这黑暗中靠到了岸上。不过,那不是对岸,而是一片滩涂。

浓雾散去了,太阳依然像一块哈了水雾的镜子。令他们想不到的是,在他们的眼前,这个滩涂之上,却是别有洞天。这是一个绿树成荫、鸟语花香的滩涂,那些桃树、柳树、杨树、泡桐、芭蕉树等在那里婆娑弄影,百灵、画眉、金丝雀在林间啁啾婉转。他们像做梦一样,刚刚是如临深渊,顷刻又峰回路转。正在惊异之际,就见那边有一个老渔夫扛着渔具走了过来。老者的胡子已经白了,在胸前飘摇着,人却显得精神矍铄。

他们上前打招呼,老者惊讶地看着他们。“从来还没有外人来过这里的。”老者说。

老者告诉他们,这里就叫景林滩,住着一个村落,二百来户人家。多少年了,这里没有人走出滩去,也没有人进来过。这里封闭,却能够自给自足,女人们纺织、织网、操持家务,男人们种地、打鱼。人们安居乐业,没有欺诈,没有强权,没有争斗,没有仇恨,没有男盗女娼,真可谓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难道,这里就是世外桃源?”皮子客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们既然来了,就去转转,看看这里的风景吧。”老者说完,自顾自地走掉了。

他们顺着那条林荫小道往里走去,真是曲径通幽处,越往里走,就越风景旖旎。路两旁芳草依依,远处近处,那些天然的马兰、月季、美人蕉、三角梅等花朵竞相争艳。蝴蝶翩跹在花丛中间,白鸟在林间争鸣。阳光从树叶间斑斑驳驳地洒下来,让人产生些许的迷幻。不遠处就有人家了,零零落落地散开在那些树林里。屋子都是西北特有的那种砖屋,人字梁结构,显得简单、质朴。有两个姑娘在门前织网,有一个牧童,倒骑在牛背上,还有几个孩子在花丛中扑蝴蝶玩……他们没有想到,在滩地的中间,竟然还有一个小潭,潭里飘荡着绿的莲叶、粉红的荷花,一座廊桥穿越潭上。他们走上廊桥,在那里流连,看着潭里婆娑着的垂柳的倒影。潭里有一些金鱼在那里摇头摆尾、嬉戏。确实,这里随处可见的树木苍翠、瓜果飘香,以及羊叫、马嘶、鸟鸣,都让人有置身世外的感觉。腊牡丹想,这里真好,可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呢?我要是在这里生活一辈子,那该多好啊!

景林滩不大,但确实把他们迷住了。

“后来怎样?”船客们将信将疑地问。

“后来,我们就出来了,毕竟天也不早了,皮子客要回家啊!”

“那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也一直再想回到景林滩。可是,任我怎样找,再也找不到那个地方。”

船客们笑着走开了,他们以为,这只是腊牡丹杜撰出来的故事,一个孤单寂寞的女人,大约最容易虚构这类无根的谎话吧。也曾经有人问过皮子客,皮子客呢,只是笑而不答。不久之后,人们谈论景林滩的事情逐渐地放在其次了,在他们中间,渐渐地有了另一种版本,那都是有关腊牡丹和皮子客的,说在那个有雾的日子,一定是他们双双跌入了梦乡,在梦里,他们梦到了景林滩……

迷津渡这里,依然是老样子。每天,如果是闲着,多数的时候,腊牡丹就坐在那块石头上,支着两手,把自己坐成一尊雕塑。但船客们来,她就兴奋了,她会给他们讲景林滩的所见所闻,讲那个小潭、那座小桥,讲那里的人们安逸的生活。船客们会对望着,眨着眼,笑着,说:真有那个地方啊,不是你和皮子客在做梦吧?她依然笃定地驾驶着渡船,每天往返两次于渡口两岸。这一些日子,船客们逐渐多了,但是没有了皮子客的消息,那次从景林滩回去后,就再也不见他过河来收购皮子了。倒是老棒子有了消息,他在那次参赌中,因为田小虎作弊,就被他捅了两刀,田小虎住进了医院,而他也被公安局带走了。腊牡丹对这些恩恩怨怨早就没了兴趣,她依然在等待着皮子客。她想,假如河道里再起雾,他们说不定还能走到景林滩呢。她在梦里,不止一回梦到过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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