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之间（组诗）

段新强

异物

我说过谎

杀过生

欠一个亡人的债

每当想起这些

身体里就会有什么东西

隐隐发作

它们的棱角虚无

却并不比一块碎玻璃

柔软

有时在腹部，有时在胸口

有时，在忏悔的深处

无法取出

在集贸市场

猪肉连着白菜

羊头挤着萝卜

活鸡活鸭们，蜷缩在笼子里

紧挨着的铁货摊子上，摆满了

明晃晃的刀具

各色的卖家，各色的买家

不停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如此

鲜活生动，意味深长

应该引人注意的都一直喧闹着

应该被忽略的，也一直

在沉默

安抚之诗

病逝的老人被推走了

我收拾散乱的药具，回想起

老人住院的点滴往事

竟难以判断

究竟是病痛结束了一个生命，还是

一个生命与病痛同归于尽了

昔日病床上那些极力克制的呻吟

深夜里省略得不能再少的翻动

都曾让病房里充满了

一种宗教般神奇的安静

我总觉得，不是医药在镇痛老人

而是老人在安抚这里的一切

如今，病房空荡

像一个丧失了灵魂的患者

躺在住院部大楼里

没有了那只意志之手的抚慰

仿佛整个医院

都开始焦灼，发热，抽搐

后遗症

离开屠宰场许多年了

但我至今没能从一声嘶叫里

回过神来

我至今无法回到大街上

无法回到人群中，找回那个

作为人的位置

我甚至再也回不到

自己的身体里去——我被自己

一次次电击，剥皮，剔骨，卸块

至今，内脏还泡在不同的

血水池里

遗址

倒塌的

是那些猛烈的风雨

历史依然安坐

只是掖起了土夯的影子

一封捎往未来的书信

草木年年推敲不定

有人从肉身出发，即将抵达

灵魂的地址

生命瞬间

带着一簇阳光，一阵风，一捆勒紧了的

沉甸甸的秋意……所有向前倾斜的心跳

都被带着，都在，加速

一个模糊又清晰的命运——倏忽，一闪而过

从原野，路灯下，一棵草准备好了枯萎的眼神里

那漫长的来路上漫长的泥泞，数不清的

三岔口……最低沉的声响，发自

极限拉伸，和挺胸的力量

这一切都要带着，即使错乱，也不舍弃

营造生命里影影绰绰的美，一往无前的决绝

还要带着什么呢……带着，爱

简陋的，耐用的，一生的，唯一的

就这么，一闪，而过

哦，那么多的迟疑，那么久的凝视

却让人，来不及，来不及

收住脚步

第一缕春风

还很小，还很轻，还很凉

——它们甚至还不能

把自己从寒风的斜纹里

分离出来，就迫不及待的

想要用身体里无数透明的火把

点燃这个世界

这种绵薄之力，在空旷的大地上

悄无声息，让依旧挺在冬日里的枝头

显得似乎更有耐力

而我们对此却早已了然于心

当它们吹过乡村时

正在忙碌的母亲还是觉察到了

她那穿行在油菜丛中的手指

暗自颤动了一下，如同传递一个

神的手语

黄土岭

黄土岭专门埋人

埋勤劳的人，善良的人，正直的人，也埋

懒惰的人，说谎的人，就连

十恶不赦的杀人犯也埋在上面

每逢冬季，光秃秃的山坡

如一张亮晃晃的纸在北风里抖动，那些坟头

就像一个个明白无误的字

而到了春天，慢慢长起来的草啊

一棵棵使劲地绿着，像干净的水

把埋下的一切

都仔细地清洗了一遍

墙壁上的夕光

不知照穿了多少时间的墙壁

方才照见这敦厚的生活

世事总是意有所指——几百年的黄昏

总是悬挂在同一个位置

细节一遍遍重复，熟稔中透出笨拙

——如祖训中的忠诚，被周而复始地温习着

这一切与昨天没什么不同

但依然在我内心的青砖上刻下：此在

人间从不赊欠的恨啊爱啊，让我一再嚅嗫着

用生疏的乡音喊出灵魂的名字

挂  青

悬挂这些细长、柔韧的纸条儿

就是要把自己身体里一股绵延不绝的气息

呈给大地

看着这些洁白、朴素的纸条儿

不停在春風里翻飞着

就忍不住叩头，感谢苍天对待生命总是别具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