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科空谷佳人或欺世高手
2020-04-23凌云,伊莎贝尔·亚当斯
重点特征陆生、腐生或附生草本。叶互生或退化为鳞片。花两性,两侧对称,花被片6,内轮具一唇瓣,雄蕊1或2,与花柱、柱头结合成合蕊柱,花粉黏合成花粉块,花常排成总状、穗状、伞状或圆锥花序,基部常有鞘。蒴果,种子微小,无胚乳。
分布共700属20000多种,分布遍及全球,主要集中在热带地区。中国产171属约1247种,除了华北、东北和西北的宁夏、青海、新疆之外,各个省区都有不同种类的兰属植物。
传粉智慧的双刃剑
小时候特别喜欢一首叫《兰花草》的校园民谣:“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这首歌的歌词其实是胡适先生的一首小诗,源于他1921年夏天到西山去,友人熊秉三夫妇送给他一盆兰花,他带回家精心栽种。如果放到今天,有人跟你说他从山中带来了兰花,一定要确认一下那不是从山野采的,因为兰科所有植物都被列入了《濒危野生动植物国际贸易公约》,我国在1981年加入该公约,所以在野外采挖兰花是违法行为。
兰花至今已有约8千万年的历史了,物种数量大概是哺乳动物的4倍,鸟类的2倍,占据了有花植物的1/4。兰科植物千姿百态,花朵的结构却高度一致,辨认出兰科并不是难事。它的花被有两轮,外轮是三枚萼片,内轮是三枚花瓣,其中两枚和萼片很像,最下面一枚往往特化成形态各异的唇瓣,吸引昆虫前来传粉并为之提供“停机坪”。
为什么有如此之多的兰花物种?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兰花具有非常复杂的传粉机制,每种兰花都可以吸引特定的传粉者,保证了极高的传粉率。而这样的机制意味着另一个风险,即当特定传粉者减少的时候,该种兰花也面临灭绝的风险。
从左至右依次为:角盘兰、玉凤花属植物、手参、玉凤花属植物
从左至右依次为:对叶兰属模式种、鸟巢兰属模式种、绶草属模式种、头蕊兰、红花头蕊兰、小斑叶兰
兰花的雌蕊和雄蕊合在一起成为了“合蕊柱”,花粉合成了一个完整的花粉团,以便于昆虫一次性“打包”全带走。花粉要么被传到其他柱头上完成授精,生育出数量庞大的后代——一个兰花蒴果中,最多可具有400万粒种子;要么就没能到达其他柱头,百分百全部浪费。这种孤注一掷简直和选择特定授粉者是一样一样的,兰科的“死脑筋”还真是令人难以理解。
另外兰花的柱头上还有一个专属于兰科的独一无二的结构——蕊喙,在柱头的三个裂片中,两个形成柱头,一个变成蕊喙,它的作用是防止兰花自花授粉。
就是凭着这些特殊的机制,兰科生生把自己壮大为被子植物第二大科,又生生沦入了濒危的行列。
国兰与洋兰
兰花因为淡雅与芬芳,一直被中国文人视为高洁的象征。孔子说,芝兰生于深谷,不以无人而不芳。而每每以兰花自喻的文人,其实内心都是希望有明主能赏识其芬芳,使其能出幽谷、济天下的。
可惜的是,经过现代学者的研究,认为孔子所说的兰并不是兰科植物,而是菊科的香草——佩兰。《诗经》里提到的兰,甚至魏晋时期众多诗文里的兰都不是兰科植物,直到唐末诗人唐彦谦的一首《咏兰》,才被认为是能确定的第一首描写兰科植物的诗:“清风摇翠环,凉露滴苍玉。美人胡不纫?幽香霭空谷。”又是幽谷与芬芳,和从春秋时期就流传的“美人香草”意象也没有什么不同。
唐末也出现了中国第一篇关于兰花栽培的散文《植兰说》。兰花的栽培在南宋得到很大发展,相继出现了《金漳兰谱》和《王氏兰谱》两本专著,内容大同小异,详细记述了兰花的品种、栽培、施肥、灌溉、移植、分株、土质等问题。有意思的是,王贵学在《兰谱》中把兰花与岁寒三友的松、竹、梅作了对比: “竹有节而啬花,梅有花而啬叶,松有叶而啬香,惟兰独并有之。”说兰花兼具美丽的花、叶与香气,不像松竹梅总是少一样。
《兰谱》所记载的兰花品种多为福建出产,是地道的 “国兰”。所谓国兰是指原产地为中国的兰花,主要为春兰、蕙兰、建兰、寒兰、墨兰、莲瓣兰等几大类。与之相对的是“洋兰”,指那些进口热带观赏品种,主要有蝴蝶兰、卡特兰、石斛兰、文心兰、兜兰、大花蕙兰几大类。
国兰和洋兰在气质上区别相当明显,国兰的花型娇小,花色淡雅,就好似中国的水墨画;而洋兰的花朵大而艳丽,热情奔放,和浓墨重彩的油画别无二质。“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句话用在兰花身上也恰如其分。
国兰如中国文人一样有脾气、难伺候,花期也短,洋兰反倒皮实好养花期长,因而现在的花卉市场上明显是洋兰的天下。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吊兰并不是兰花,它是天门冬科植物,而曾经大热的君子兰也不是兰花,它的家在石蒜科。
人造美女与天然美女
一到临近春节,花卉市场就成了蝴蝶兰的天下,成串艳丽的大花朵,墨绿宽厚的大叶子,杆子上系着红色蝴蝶结,或者挂着小灯笼,处处透着富贵喜庆。可惜,我对蝴蝶兰怎么也爱不起来,总觉得它太艳俗了,公司前台也是它,银行柜台也是它,它像个穿套装的礼宾小姐,连笑容都是装的。对于买了大盆蝴蝶兰回家摆在玄关的人,我在心里总是会默默划清界线:品位不同,不相与谋。
从左至右依次为:羊耳蒜属模式种、沼兰属植物、杓兰
从左至右依次为:蜥蜴兰、猴兰、倒距兰、焦唇红门兰、紫花红门兰
可是,蝴蝶兰变俗完全是人为的结果,而且也就是近两百年来的事情。从前它是住在幽暗森林中的小仙女,于树干的潮湿苔藓上开出小巧又充满野性的花朵。可是,植物猎人找到它们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人们一方面去雨林中疯狂采挖野生的蝴蝶兰,一方面致力于杂交培育出更符合市场审美的品种——花大、花多、色艳、花形整齐。上帝都没有做到的事情,人类做到了。可是当你看到年宵花市场上开得像瀑布一样,或者单花比手掌还大的蝴蝶兰的时候,你真的能感受到美吗?
就像看腻了人造美女,人们其实是懂得“纯天然美女”的魅力的。中国台湾著名的兰屿,原本叫红头屿,原生台湾蝴蝶兰于1879年在这里被发现,20世纪50年代先后在美国和法国的花展上斩获金奖,红头屿也更名为兰屿。获奖给台湾蝴蝶兰带来了灾难,短短几年时间野生的台湾蝴蝶兰被采挖一空,种群团灭。兰屿无兰,成了对贪婪人类的最大讽刺。
在热带雨林中与蝴蝶兰毗邻而居的是石斛,人类同样热衷于一面培育新的石斛杂交品种,一面挖掘野生石斛。如今花卉市场大部分被称作兰花的花卉都是某某石斛。不过,石斛更大的名声在于人们相信它具有提高免疫力和抗癌的功效,虽然这功效至今未被明确证实。人们同时相信,野生石斛比人工培育石斛功效更佳,所以野生石斛也面临很严重的盗采危险。
整个兰科都在《濒危野生动植物国际贸易公约》名录中,还是那句话,不挖野生兰,不买野生兰,无愧法律与内心。
女神拖鞋里的骗局
蝴蝶兰因过度商业化而被一些人不喜,但兰科的另一大个大家族——杓兰亚科的杓兰和兜兰们,人们却都盼着它们能被商业化,可以开在我们的私家花园。原因无非是它们美丽又神奇了。
“杓”通“勺”,“兜”的意思也很明确,在杓兰和兜兰上,最特别的地方在于它们的唇瓣特化了,成为一个小口大肚囊的涨鼓鼓的兜子,萌萌地特别可爱。而它上方的萼片,则生成华盖的形状,高高地遮住了兜口,让它不会存积雨水造成腐坏。
杓兰属的属名拉丁文Cypripedium是“女神的拖鞋”的意思,英语里也常称兜兰为Lady’s slipper (女士拖鞋),它可爱的小兜子被看成拖鞋,是有文化差异在里面的。兜兰学名Paphiopedilum里包含着一个有趣的传说,其中希腊文Paphos是指爱琴海中赛普鲁斯岛上的一个地名,该地以供奉爱神维纳斯的庙闻名,Pedilon是拖鞋的意思。传说天上的七个小仙女经常来人间的一座花园玩耍,不免践踏花草,于是有一天一株兰花绊倒了其中的维纳斯,并把她掉落的拖鞋藏了起来。丢失鞋子的仙女们被禁止下凡,而那株兰花也变成了神奇的“拖鞋兰”。传说都是人心的写照,人们把爱与美的女神维纳斯的拖鞋给了兜兰,足见对它多么宠爱。
神奇的杓兰藏着曾经让达尔文深深困惑的秘密,因为在杓兰上,昆虫们根本吃不到蜜,杓兰不产蜜,它把能量用于制造种子。昆虫们乐此不疲地拥抱杓兰,掉入小兜子陷阱,达尔文坚信是某种未知神秘物质的吸引。不过经现代科学研究发现,并不存在什么神秘物质,那仅仅是杓兰的骗术,它模拟了同期开花的一种蜜源丰富的马先蒿来吸引熊蜂。当熊蜂掉进兜子陷阱后,双翅无法伸展,自然飞不出来,只能从兜子后侧的路径爬出,殊不知这是杓兰精心设计好的路径,熊蜂经过后身上不觉沾满了花粉,等它再掉入下一朵杓兰的陷阱,便替杓兰完成了传粉。可惜熊蜂又不傻,一来二去的,上当的熊蜂越来越少,杓兰的策略有点自绝后路的意思。
不幸的是,人工繁育杓兰的存活率也非常低,各国育种专家正在不断努力中,希望有一天,我的花盆里也能长出维纳斯的拖鞋,我会假装上当的熊蜂帮它授粉,虽然一定没用。
不,这不是爱情
如果你以为杓兰对熊蜂的“拐骗”只是偶然现象,就太低估兰科了,实际上,兰科几乎每种植物都有专门的“拐骗”对象,有些对象它们给予了实际好处,让对方吸到了花蜜,有些对象则纯属白忙活的冤大头。这一切都因着达尔文在《兰科植物的受精》一书结语中对兰科的盖棺定论:“自然界断然告诉我们: 它厌恶永恒的自花受精。”
达尔文从不掩饰对兰科的偏爱,在《物种起源》出版两年后,《兰科植物的受精》一书出版再次引起轰动。不久之后,他在给著名植物学家胡克的信中说: “这些兰科植物的财富几乎使我发狂了。在我的一生中,没有什么能比兰科植物更让我感兴趣的了。”
兰科专家陈心启先生在达尔文名著《兰科植物的受精》导读中讲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达尔文花了大量时间研究了英国土生土长的兰花,把花朵结构弄得一清二楚,以至于当他在马达加斯加岛上看到唇瓣基部有长达29.3厘米的圆筒状细距、距的末端盛满花蜜的长距武夷兰时,便推测该岛必有一种长吻蛾为之传粉。然而,当时谁也没见过这样的蛾子,人们纷纷嘲笑达尔文异想天开。然而,在《兰科植物的受精》面世41年后,一种吻长1英尺以上的长吻蛾在马达加斯加岛上被发现了,它正好是长距武夷兰的传粉伙伴。
飘唇兰是达尔文最喜欢的兰花之一,因为它是雌雄同株异花的,它把引诱昆虫为其授粉的骗术发挥到了极致。当熊蜂循香飞近飘唇兰的雄花时,它会触动花上微小的机关,雄花的花粉犹如子弹瞬间射出粘在熊蜂腹部,受惊的熊蜂慌忙飞逃,逃到哪里?当然是巢穴里啊。同一株上的飘唇兰雌花刚好就模拟了蜂巢的形态,于是一头钻入的熊蜂帮助飘唇兰完成了授粉。
还有不少用爱情为幌子诱拐蜜蜂的兰花,显得很不“道德”。比如蜂兰属(也叫眉兰属),善于用唇瓣模拟各种雌蜂的形态,引诱色迷心窍的雄蜂来交欢,它们不光从体态上模仿,还能散发出如雌蜂性外激素一样的味道,甚至以唇瓣上长毛来模拟雌蜂身体的真实触感。它们有多逼真呢?有植物学家发现,一些雄蜂甚至在兰花唇瓣上留下了自己的精子。而那些很快就明白了自己好像搞错对象的雄蜂,身体上也早已经沾上了蜂兰的花粉团,等它再为下一个假雌蜂神魂颠倒的时候,兰花已悄悄地完成了授粉。
模拟出蜜蜂和昆虫的形态并不算太怪异,甚至形状像猴子脸的猴面小龙兰也在可理解范围内,最让人莫名惊诧的是红门兰属的意大利红门兰,又叫“裸男兰”,整朵花和裸男一模一样,连性别器官都一清二楚,简直让女士无法直视。意大利红门兰长成这样当然不是吸引人类女性为它传粉,没有这么傻的人类,它只是模拟同期开花的其他蜜源植物的花序和颜色罢了,这位吝啬的裸男一滴花蜜也没有,带给蜜蜂的只有空欢喜。
从左至右依次为:红门兰属植物、亚尔丁兰、红门兰属植物、红门兰属植物、宽叶红门兰
靠欺骗传粉,难免效率低下,昆虫又不是彻底的大傻蛋。但一旦授粉成功,每朵兰花可以结出12000~14000 枚种子,这些种子经过有性繁殖发生了基因重组,这是兰花遗传基因多样性的基础。
从左至右依次为:火烧兰属植物、人帽兰、蜂兰属植物、蜂兰属植物、蜂兰
可惜狡猾的兰花又是极其脆弱的,很多美丽的野生兰花都经不起移栽,因为它们的根系和土壤中的真菌保持着这种共生关系——兰花的种子没有胚乳,萌发初期必须要靠共生真菌的菌丝提供营养,很多品种成年后这种牢靠的共生关系依然存在,移栽失去了真菌土壤,兰花是不愿独活的。
但人工繁育的园艺品种兰花依然是我们居家值得拥有的好伙伴,甚至它们当中香味不浓的品种可以放在卧室里,而不用担心夜间像大多数植物那样和我们争夺氧气。兰科植物们在白天紧闭气孔,防止水分蒸发;而到了夜晚,气孔悄悄开放,吸入二氧化碳并排出氧气。夜深人静,卧对一盆幽兰,大概是现代生活里残存的诗意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