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地方化”及其悖论:城市空间面临的治理和文化挑战
2020-04-23宋道雷
宋道雷
全球化与地方化在当今中国的各大城市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两者造就了特有的全球地方化现象。在中国的许多大中城市的公共空间,我们可以时时刻刻感受到全球化、地方化与全球地方化各种混合要素给我们带来的冲击。当我们置身于城市公共空间的时候,摩天大楼、星巴克咖啡店、麦当劳、肯德基快餐店等都给我们带来全球化的冲击;当走出这些全球化带来的标志化城市空间之后,我们会发现更多的地方化要素,例如鳞次栉比的地方化商品小店、特色饮食餐馆与娱乐休闲场所;同时,我们也会发现那些处于全球化与地方化之间的全球地方化要素,例如酷似苹果产品专卖店的华为手机专卖店、肯德基的老北京鸡肉卷,以及上海的新天地和田子坊代表的融合了传统中国建筑和现代西方商业要素的城市空间等。全球化和地方化时时刻刻都浸润在国家、城市、商街、社区等空间之中,仅仅单独讨论全球化或地方化,都会使任何一方显得缺乏说服力,而无法解释时代和现实赋予国家治理和城市治理的崭新命题。由此,我们需要关注全球化与地方化融合互动产生的现象,即全球地方化。
一、全球地方化:全球化与地方化的结合
毋庸置疑的是,当下的全球地方化是在全球化浪潮冲击下产生的具有全球化和地方化双重特征的混合现象。全球化最初是以经济现象的方式推进的,虽然“全球化在世界各地的普及程度不同,但是从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这种趋势已经不可阻挡。大多数发展中国家的重要城市也被纳入到全球市场的这一体系中,圣保罗、布宜诺斯艾利斯、曼谷、台北和墨西哥城只是它们中的几个缩影”(6)萨斯基娅·萨森:《新技术的影响和城市全球化》,载理查德·T·勒盖茨等:《城市读本(中文版)》,马文军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3年,第574页。。然而,正当全球化浪潮汹涌而来的时候,反全球化的地方化思潮与行动悄然而生。全球化在其推进的过程中遇到了在地主体的反抗,代表地方化的在地主体在全球化的倒逼压力下,重新发现了自身的诉求,凸显了自身的特质,并将其转化为反抗全球化浪潮的在地行动。在全球化与地方化各自强调自身独有特质的时候,在实质上两者反而都改变了自身的“纯粹性”,浸染了彼此的特质(7)陈彩虹:《“全球地方化”:经济全球化的另一种趋势》,《中国新时代》2006年第8期。。换言之,全球化在不同的代表了地方化的民族国家的“扩张中”逐步浸润了地方化要素,地方化也在反抗全球化的行动中吸收了全球化要素,两者最终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形态——全球地方化(8)孙启榕:《全球地方化的论述与实践:从台北社区规划师制度谈起》,《世界建筑》2009年第5期。,见图1。
图1 全球地方化的形成机制
二、中国的全球地方化:城市化进程中的全球化与地方化
然而,同样位于长三角地区发展迅速的苏州的案例,则说明全球化要素可以赋予以城市为代表的地方政府更大主导权,从而给予城市保留更多地方化要素的更大空间。如果说代表中国城市形象和发展典范的全球城市(上海)的发展和治理,反映的是面对全球化冲击的中央政府的全球地方化实践,那么苏州的案例则体现了地方城市政府的全球地方化实践;虽然无论是中央政府还是地方城市政府,两者在全球化过程面前都是地方化主体的代表。根据吴缚龙的研究,中国—新加坡—苏州工业园的开发不仅体现了全球化推动的工业园模式在中国的复制,更体现了苏州政府代表的地方化要素对这种全球化模式的创造转化。新加坡基于对中国中央集权的大一统国家的理解,其在中国复制园区模式建立工业园项目的实践是直接与中国的中央政府进行协商洽谈的,这使苏州市政府在园区项目的谈判中日渐处于被弱化的位置。但是,伴随改革开放的放权过程,地方政府和城市拥有了更多的自主权,为了改变弱势地位并争取地方发展的优先权,苏州市政府开始主动学习和模仿新加坡的全球化的园区开发模式,于1990年开发建设了由自身地方化要素主导的、具有全球化标准的苏州高新技术开发工业园区。这种被地方化要素主导的模仿全球化标准和典范的过程,比单一靠新加坡主导的全球化要素与中国中央政府合作的过程更加高效和成本低廉。由此形成了与更加具备全球化要素的上海相对的,更加具备地方化要素的全球地方化形态,即苏南模式(17)吴缚龙:《超越渐进主义:中国的城市革命与崛起的城市》,《城市规划学刊》2008年第1期。。上述案例说明,全球化要素与地方化要素在中国的城市化实践中,不是简单的此消彼长的过程,而是两种要素互动互融形成的吸纳彼此的全球地方化过程,只不过两者之间的力量没那么均衡。中国几十年来的改革开放成就,正是全球化的一般机制与中国的城市化、地方化机制融合推动而达成的,离开其中的任何一点,中国都无法创造具有全球地方化的经济腾飞和城市发展的成就。
三、全球地方化悖论:城市空间面临的治理和文化挑战
另一方面,全球地方化又被资本驱动的空间升级进程所捆绑,在慢慢侵蚀其中的多元化地方要素。例如在美国,以纽约的奥查德街为例,日益上涨的城市商街店面租金,使“业主而非政府采取了不续租给卖便宜衣服和皮革大衣的移民店家的策略”,这些业主希望引进更多高档类型的商店租客,资本逻辑主导下的不断攀升的租金令社区特色商店无法生存,并最终走向关门的境地(25)莎伦·佐金等:《全球城市 地方商街:从纽约到上海的日常多样性》,张伊娜等译,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0页。。中国也概莫能外,在中国日益快速的城市化进程中,土地商品化程度和价格越来越高,由此,政府日益高端的城市规划政策和士绅化城市实践,以及业主对于房租价格上涨的需求,正在逐渐将兼具经济和社会属性的社区商店推向灭亡的境地。
总之,那些能够将店主、购物者、业主、媒体、地方政府,以及居住社区连接起来,并满足邻里需求,缔结邻里关系,发挥邻里守望功能的全球地方化城市空间,因为租金高昂或政府的“高规格规划”而相继关门倒闭。这种作为中国和其他国家的全球地方化实践的扭曲形态,却日渐成为各国奉行的典范。基于此,我们将全球地方化内含的这种体现在具体实践中的两难境地,称之为“全球地方化悖论”。
图2 全球地方化带来的三重挑战
第三,城市文化审美挑战。全球地方化在文化空间中的演进,带来了城市文化审美的单一化呈现。全球地方化虽然内含着对在地文化的容纳或创造性转化,但是,“最近半世纪来,经济全球化引发的文化全球化,也带来了新的局面,与二十世纪时代的国家主义相比,今天的全球化,浸浸然要以更广阔的天下思想,来代替尔疆我界的国族主义”(44)许倬云:《二十一世纪中国人将何去何从》,人民论坛网:http://www.rmlt.com.cn/2016/1021/442818.shtml,访问日期:2019年7月21日。。这种文化全球化带来的超国家文化现象,已经不是纯粹的全球化实践,而是打着尊重在地文化的旗帜推进的,但是实质上推进的是“一系列美化城市市容市貌,改变城市文化空间的项目”,这些项目逐渐成为改变或重塑城市文化生态的结构性力量(45)潘天舒:《上海城市空间重构过程中的记忆、地方感与“士绅化”实践》,《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6期。。这种结构性力量由三部分构成:一方是政府公权力推动的城市文化景观规划,一方是代表资本的私有企业或跨国公司对商业化空间的升级改造,一方是在士绅化城市空间集聚的中上阶层对消费空间和审美的迫切需求;前者追求的是物理意义上的美丽洁净的城市市容市貌,中者追求的是能吸引顾客并带来利润的商业化空间,后者追求的是符合自身阶层身份的具有“小资情调”的消费空间和文化审美标准。三者共同塑造了现在流行于国内外城市空间的,充斥着中上阶层审美的,千篇一律的中产化甚至更加高档化的商店承载的城市文化空间。这种融消费和文化于一体的城市空间正在不断复制和扩张,进而对周边商街文化环境和社区文化生态产生重塑效应,对多元生动的城市在地文化和原生文化生态带来了极大冲击,严重挑战着城市空间作为文化贮存器、传播者和创造者的角色(46)刘易斯·芒福德:《城市发展史:起源、演变和前景》,宋俊岭等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5年,第14页。。这最终导致了城市文化审美的单调性。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不仅是全球地方化带来了城市单一文化审美的流行和传播,更是这种易于模仿的打上了中上阶层烙印的城市消费和文化空间,借助全球地方化过程形成了再生机制,实现了自我的不断复制。这与它是否促进了城市治理能力现代化和文化生态多样性的保持、提升的关联性不大,而是与中上阶层在消费和审美上的单一化空间体现紧密相关而已(47)潘姜汐熹:《你也变成了一个士绅化审美病毒的携带者吗?》,http://www.qdaily.com/articles/58362.html,访问日期:2019年7月25日。。
四、结语
全球地方化在使一些城市空间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社会、文化、族群和日常生活多样性的同时,也在使另一些城市空间变得日益标准化、单一化和同质化。“尽管全世界每一座城市的地方机构仍然遵从着不同的叙事方式,他们通常提倡一个同质而浮华的城市幻象,把地方化和社会多样性置于危险境地”(48)莎伦·佐金等:《全球城市 地方商街:从纽约到上海的日常多样性》,第24页。,全球化要素与地方化要素的互动,一方面给予原真性城市空间以更加韧性的生存力,但是在更多情况下,则以表面上看似原真性的方式,通过全球化的标准形式,实质上以同质化的方式在塑造空间、人和文化,制造着“千城一面”的城市空间。多元主体和文化要素互动的城市空间,不仅呈现为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空间,同时也呈现为多样化的生活空间和文化空间;作为前者的空间承载着城市治理的有形的物质要件,作为后者的空间承载着城市及其市民的无形的生活经验和文化记忆。全球地方化带来的同质化物理空间,在经济上占优势阶层的经济力量和霸权话语主导下,不仅会同质化前者,而且会规训后者。在全球地方化的推进过程中,全球资本、国家力量、城市政府、私有企业主、中产阶层和城市个体市民,正在面临着一场史无前例的却不知道未来前景如何的城市空间治理和文化形态挑战。然而,无论这场挑战如何复杂和艰巨,应对这场挑战并提出有效的治理方案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因为它的本质是明确的:保持和提升城市个体的归属感,城市空间的日常生活和文化多样性、城市的灵魂和国家的文化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