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二章)
2020-04-22孙慧清
孙慧清
一
等待是一种美丽。
唐代诗人钱珝写了一首《未展芭蕉》 :“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怯春寒。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细细品味,玩心其间,不禁感触颇多。
这是一支冷绿无焰的蜡烛,在料峭的春寒里葳蕤地燃烧。
想象中,残雪依然坚硬地滞留着,纵横阡陌与坡坡岭岭依然笼着阴阴的寒气。然而,春天毕竟已经来临。几弯桑径依稀着浅浅的新绿。疏柳淡淡,枝头啁啾着欢愉的流莺。
走过冬天,将迢迢往事深埋在心底,在一片冷烟梦雨的早春擎起生命的憧憬张望着未来;心事沉沉地静立在篱根旁,以火焰的方式点数着昼夜递嬗的流光,盼望着将一颗芳心交付给那个奔赴而来的人。
远山逶迤,远水溶溶。山川之外是一片无语的旷野。
它依然坚执地编织着痴痴的想望,将丝丝暗愁密意掩藏在心之一隅。
桃花开了,杏花也开了,梁间的燕子已寻得旧时相识,帘底的月光也已经皎白如霜,无边的春潮澎湃着无人的野渡,斜斜的石径之上,只有暮色幽幽着寂寥。
它依旧缱绻在深闺中,等待那一声遥遥的呼唤,以及一双温柔的手,握起相思的梦魂。
未展的芭蕉,是一个青葱的梦,怀抱着一襟幽怨等待着与扑怀而至的春风一诉千古风情。然而,恻恻轻寒中,空望眼。淡烟横素,不见扬鞭处。
这是不是一个绝望的等待?声声血泪地在一片痴情中苦守着无望的期待。多少希望的蓓蕾倏然霜萎成纷纷的残片,在眼前,虹幻着笞心的凄凉。千呼万唤,依然不见那人的踪影。是不是那颗心已经睡眠,或者如浮云远去?如此地依依于那一片动情的杳然如黄鹤飘散的箫声;是不是昨日的诺言已经腐烂?流萍般的聚散埋葬了多少杨柳陌上的痴语,红尘风雨荡尽了多少守不住的真情。
那个贺方回眷爱一姝,别久,姝寄诗云:“独倚危栏泪满襟,小园春色懒追寻。深恩纵似丁香结,难展芭蕉一寸心。”
这是一种美丽的等待。如此地恪守,只有高山流水唯一的知音。满园春色的逗弄,却依然心扉紧闭,不为所惑,凡尘凡心中真真是千古难觅的痴情俦侣!但是啊,那个漂泊不定的脚步何时才能解缆问桨温暖深闺里梦结空床的孤独?“柳絮飞时别洛阳,梅花发后到三湘。世情已逐浮云散,离恨空随江水长。”(贾至《巴陵夜别王八员外》)这种羁身仕宦、南村北郭的游走,这种淹滞他乡、游冶无所的漂泊何时才是尽头?即使历尽沧桑不变,也只能落得心在秀纬身老沧州。
那一卷紧封的书札啊,值何人问读?
二
等待是一种执着的进取。
因为,等待不是林下水滨以退为进的瞻望,等待不是株守一念的梦想,也不是固步自封的庸常,更不是绝望浇铸的焦烦与沉沦;等待是翘首阳光的蓓蕾,等待是扬青岁寒的松柏,等待是推开夏日的荷香。
在庄子娓娓道来的故事里,那个相期于河梁之下的尾生,在波澜叠起的惊涛中,毅然坚守着邀约的承诺,是一种执着的等待。即使抱柱而死,那等待也依然晕散着人性诚信的光辉。
月满西楼时,兰舟上那个轻解罗衣遥望雁字的伫候,是一种执着的等待;即使流水般的相思在痛苦的涟漪中忍受着憔悴的煎熬,那等待也依然伴随着幸福感在绝望地发芽的过程中,展示着情爱忠贞的美丽。
那个薪草之上,悬胆于座,卧即仰胆,食亦尝其胆的句践,其苦心焦思的内敛,是一种执着的等待。即使岁月之苔荒芜着生命的苦难,依然傲视尘世的诱惑如过耳秋风。这种心持一念的等待,轩昂了生命刻苦自励的风采。
等待并非柔心弱骨的不竞不争,它是待发的利矢,一种不可言说的沉默;有朝一日,那清脆的一鸣必将震碎山林河谷的沉寂。
等待并非遭遇遮蔽的懵懂,它是一种哲学的否定,是柏拉图的“给不确定以确定”。在生命永不安息的喘歇中,那昂然前行的脚步必将撕裂浓密的乌云给宇宙带来通天彻地的澄明。
等待并非生命萎缩挫折的低徊,它是生命的羽化,灵魂的苏醒,是烈火中涅槃的凤凰倏然闪现的新生。
等待并非企盼诺亚方舟的拯救,它是生命之于憧憬的整装,它是困厄中独步苦难的强悍。
是的,生活中不乏终老一生的等待,既有“等得花儿都谢了”的无奈,更有渴盼“千年一回”的虚妄。
待价而沽的等待实际上是一种坐以待毙的消极。《世说新语》里讲了一个叫郝隆的人,整天躺在太阳下。众人不解,问其故。曰:我在晒书。这是生命何等可悲的空耗啊!
等待不是生命的悬置,等待应该是生命活力积蓄的过程。从某种意义上说,等待的姿态本身就是一种反抗。加缪说过,我反抗,故我存在,因而,等待就是對自我的确认,是理性之剑硎于生活的砥砺。
(责任编辑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