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意写作与作文教育变革

谭旭东

创意写作是什么

创意写作最早是爱默生1837年在美国大学优等生荣誉学会上发表的题为“美国学者”的演讲中提出的，但当时的概念与今天的概念不一样，还未指向文学教育的变革。创意写作最初仅仅是指文学写作和文学写作教育，后来泛指包括文学写作在内的一切面向现代文化创意产业，适应文学民主化、文化多元化、传媒技术的更新换代等多种形式的写作及相关写作教育。因此，创意写作不仅仅是大学写作课程的变革和文学写作的变革，也与创意产业相关的创意文案写作相关。

创意写作的发展

创意写作不是一个新的名词，它的发展历史已达100年之久，且早已成为大学专业和课程。根据葛红兵、许道军所著《创意写作教程》，创意写作作为课程和学科的发展经历了三个阶段。

第一，创意写作发端于19世纪下半叶的文学教育改革。从1880年美国哈佛大学率先开设高级写作课程，到1936年爱荷华大学首设创意写作研究生计划，这是创意写作的发端期。在这一阶段，创意写作由最初的课程转变为专业培养计划，其发展迈出了实质性的一步。

第二，创意写作系统化、学科化阶段（1936年至20世纪80年代）。自爱荷华大学创意写作研究生计划设立起，美国、加拿大、英国等国家普遍设立了创意写作研究生计划。1942年，诗人保罗·恩格尔担任爱荷华大学创意写作项目主管，在他的带领下，爱荷华大学的创意写作课程座无虚席，到1965年高峰时，招生人数达250人之多。

第三，创意写作与创意产业并流以及全球化传播与接受阶段（20世纪90年代开始至今）。20世纪80年代，全球媒介文化传播迅速，创意文化急剧兴起，到20世纪90年代文化创意产业快速发展，大量创意人才的需求倒逼高校文学教育改革。作为创意产业上游的文化创意人才的培育，成为社会关注的热点。据高尔雅博士统计，截至2017年，美国、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国家已有997个创意写作项目，涵盖文学学士项目573个，艺术学士项目41个，文学硕士项目149个，艺术硕士项目218个，博士项目49个，还为理科硕士设立了科技写作项目或非学位项目。

创意写作在中国

创意写作作为课程和学科，在中国的发展历史只有10年。国内最早致力于引进英美国家创意写作课程和理论的是葛红兵教授，2009年他牵头在上海大学设立创意写作专业（二级学科），同年就开始招收硕士生、博士生。目前，上海大学有相对完整、系统的针对中文本科生、硕士生和博士生的三个层次的创意写作课程，师资力量比较完备且实力雄厚。

除上海大学外，复旦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二级学科下设立文学创作、文学写作或创意写作方向，招收研究生。同济大学、华东师范大学等高校在影视艺术或广播电视二级学科下设立创意写作方向，招收研究生。同济大学的创意写作专业主要是在职培养性质。西北大学在戏剧影视二级学科下招收创意写作专业硕士。在本科专业教育方面，目前，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广东财经大学和西北大学有本科创意写作方向班。江西师范大学也开设了创意写作本科专业方向班。此外，国内已有200多家高校开设了创意写作本科课程，以替代传统的写作课。

令人欣喜的是，在上海大学的带动下，一年一度的“世界华文创意写作大会”已经举办了五届，广泛推动了高校乃至全国各层级的创意写作，吸引了众多高校教师和其他人员参与，并激发起全社会对创意写作的认识。由葛红兵和许道军合著的《创意写作教程》在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后广受欢迎，并被几十家高校采用。去年10月中旬，在西安举行的“世界华文创意写作大会”上成立了中小学创意写作教育教学联盟，这对于创意写作教育理念及课程在我国中小学的推广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创意写作兴起的原因

创意写作缘何兴起？在英美国家是什么促使它在100年前就已开花结果呢？对英美国家创意写作教育教学的历史与现状进行分析和研究，不难发现以下几个原因。

第一，19世纪后半叶，美国资本主义快速发展，工业革命、科技革命浪潮迭起，教育进入现代化阶段。传统的文学教育不再能满足对现代人能力的培育，尤其是高等教育不能激发人的潜能，因此，创意写作教育教学开始为人所关注、尝试。

第二，进入20世纪中下叶，美国、英国等国家的文化产业急剧发展，在其主流文化全球化传播方面发挥了最大的作用。如英国、美国的图书出版产业，还有美国迪士尼文化等，都给创意写作、创意产业提出了新的命题，即创意产业倒逼高校文学教育改革。也就是说，文化创意产业的博兴，急需上游创意人才，创意写作能满足这一社会需求。

第三，创意写作与创造学理论和创意观念日益受到重视。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传统的文艺批评是以读者为中心的批评，它成为文学批评界垄断话语的一个模式，也忽视了文学的作者。传统的文艺批评实质上都是阐释学，它借用形式主义、新批评、结构主义、符号学、叙事学等理论来阐释作品，来解读文学现象，而且阐释学是“文本中心主义”的，它轻视作者，甚至是忽视作者的，但理解文学世界还需要作者立场，需要创造论。创意写作及相关理论与实践填补了阐释学所忽视的领域。

第四，文学观念的变化。人们普遍不再认为写作只是知识积累和技巧、技能在潜能开发下，加上不断地练习就可以职业化。长期以来，无论中外，作家及其创作都被神秘化，好像他们掌握了创造的密码，而且这种神秘化也强化了作家的权威性，使大众认为文学创作是少数人才有的行为，一般人是难以企及文学和艺术的。但随着教育大众化，民众受教育程度越来越高，对文学和艺术的认识以及他们本身所具备的能力，都让文学创作变得不再神秘，而且是可以学习的。

创意写作的工作模式

高校里的创意写作教学和传统的写作教学是不一样的，尤其是教师的角色和课堂模式都不一样。

第一，教师角色和结构不一样。英美高校创意写作教学的教师队伍构成主要有三类：一是作家兼职授课。英美国家高校有些创意写作课是聘请作家入校兼职授课的，不是固定工作，也不是终身教职；二是驻校作家制度，即有的高校聘请比较有名的作家和诗人某一年或某一个阶段驻校，这样的驻校作家不需要固定授课，只要发表和出版作品，再作几次讲座和交流即可；三是学者授课。这主要是做文学研究或创意写作研究的教师授课，和高校里其他教师基本没有区别；四是学者兼作家授课。这样的师资是比较难得的，既懂创作，又会理论的教授毕竟很少，但英美高校里也有不少这类创意写作专职教授。

第二，课堂与培育方式不一样。在英美高校，创意写作课程的教学与培育方式主要包括两种：一是诗歌工坊，二是故事工坊。其中，故事工坊又包括虚构写作与非虚构写作工坊。爱荷华大学的“国际写作计划”也是一种模式，但其他高校没有采用，这是一种典型的项目制作家培养方式。

第三，课程规模不一样。英美高校的创意写作工坊制教学规模很小，是精致化的小班教学。而英美高校的创意写作工坊就是“一个关于学生和作品的编辑会议”（汤姆·基利）。在工坊里，每一个人既是作家，又是读者；既一起研究经典作品，又一起讨论自己的作品。相互指出不足，提出建议，发挥优势。因此，创意写作工坊制教学，就像大家一起构思，一起创作，一起讨论，一起分享。在英美高校，一个工坊课堂规模很小，就像是小班制教学，在6至15人之间。它的教学目标就是“发现自我，反思自我，成为自我，超越自我”。课堂教学的效果就是作品。即尽量每一次都创作出作品。所以创意写作工坊制是实战性很强的课堂教学模式，不是完全凭着教师一个人讲解的灌输式课堂。

创意写作的多重意义

创意写作的意义是显而易见的，不然它不会在英美等国迅速成为普遍的课程和专业学科，并辐射到世界各国。在中国，创意写作发展的历史也仅有十年，却迅速受到了大众关注并成为高校课程改革的一个突破口。比如，清华大学就面向全校本科生开设了具有创意写作性质的“写作与沟通”课程。显然，它在人才培育方面是非常具有现实性，也能与时代对接的。创意写作的意义是多方面的。

第一，创意写作可以激发潜能，张扬想象力，承认每个人的创造性。这其实是强调了教育的民主性和写作的民主性，教育是社会文明的标志，也是文明社会的产物，读和写是每一位公民应接受的教育内容。高校和中小学校也有责任和义务把创造的权力还给学生，让他们通过文字的创造，找到自信，找到力量，找到学习的真谛，同时，也找到文化的认同。

第二，创意写作验证了知识来自实践，也就是说，创意可以学习。过去，写作是一门知识性的课程，教写作课好像预先掌握了某种专门的知识，而且写作课程的教学也是按照知识体系来进行的。学生是在被动的状态下完成写作课程的学习的。但创意写作以工坊制的实践教学证明了创造性的知识，是可以自主学习的，是可以协同训练的。

第三，创意写作打破了文学教育与语文教育的成见。长期以来，大学文学教育，尤其是文学专业教育，都是以经典为正宗，以经典阅读来实现其合法性与合理性，有了创意写作，经典阐释成了文学教育的一部分，且创意写作课程成为最能证明文学教育效果的一个部分。语文教育亦然。

第四，创意写作可以替换传统写作，让写作在成规基础上，实现创意的突破。尤其是对于中文专业的学生来说，让创意写作替代传统的写作课，这是写作课程的一次革命，也是中文专业课程改革的内容之一。当然，中文专业课程改革势在必行，不仅仅只停留在写作课程的改革上。

第五，创意写作将改变大学教育，尤其将改变大学中文专业教育。相信随着创意写作理念和课程的普及，大学教育会发生比较大的变化，首先，在通识课程里，创意写作将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其次，在中文专业教育里，创意写作不但将替代传统的写作课，而且创意写作将成为中国语言文学一级学科下的二级学科，将改变整个中文研究生教育的现有格局。

理解作文才能更好地理解创意写作

要在中小学推广和实施创意写作，让创意写作进入课堂，甚至替代传统的作文课，就要真正理解作文，并先让创意写作落实到创意作文上。否则，创意写作课程的开设也不会有好的效果。那么，该如何理解作文呢？

第一，作文，就是中小学的写作课。晚清时期新式学堂的兴起，模仿西方开设各类课程，于是有了物理、化学、数学、外语、国语、作文等课程。但从晚清至今，很多人对作文的理解度还是很低的，简单地认为它只是对写作能力的培养。其实，作文是对语文效果的展示，尤其是对阅读效果的显示。

第二，作文重要的不是对写作知识的培养，而是对写作能力的培养。但长期以来的作文教学，就是教学生一些写作的基本常识和方法，把作文当作一个知识范式，且与应试教育对接，这样就使作文失去了本身具有的创造性，也使学生失去了写作的自由和民主，这是语文教育对学生创造权力的漠视。

第三，作文有“三体”：记叙文、说明文和议论文。应该这样理解作文“三体”的教学目标：记叙文，就是让学生学会讲好一个故事，尤其是要讲好一个别人不知道的故事；说明文，就是让学生准确描述好一个事物，这就需要把握事物的特点，把特点写好；议论文，就是让学生会讲道理，会发表感想，把见解清晰地表达出来，还要有说服力。

第四，作文课也与创意写作课有相通之处，不能因为创意写作而完全否定作文。创意写作要求突破作家障碍和写作障碍，它告诉写作者，克服写作上的心理和技术的障碍，就可以进入写作状态。作文也一样，作文教学是人人都可以通过训练就可以提高写作能力的。因此，克服写作的心理障碍和技术障碍，就容易达到写作目标。另外，创意写作要求从成规上路，在成规基础上创新；作文要求按文体的特点写作，在遵照文体要求的基础上，写出有新意的作文。此外，创意写作注重布局谋篇，作文也一样，所以构思、结构是很重要的。

作文如何变成创意写作

传统的作文课也可以通过改革变成创意写作。当然，作文课要变成创意写作课，对语文教师的要求是比较高的，如果做到以下几点，就可以增强作文课的创意写作效果。

第一，要鼓励学生多写。耶鲁大学教授苏炜来上海大学作创意写作系列讲座时，就提到了耶鲁大学给本科生开设了一门课“写呀，写呀，写”，这门课就倡导一个理念：写多了，就会写了。所以，坚持写作，养成写作的习惯，是创意写作的一个前提。

第二，采用故事工坊课来提升记叙文教学。故事工坊带领学生一起讲虚构故事和非虚构故事，无论讲什么故事，都要讲一个读者不知道的故事，这是最低要求。比较高的要求，就是讲一个情节曲折、形象鲜明、情感动人的故事。在此基础上，再练习用故事讲道理。这样可以促进议论文的教学。而在非虚构写作课上，可以让学生练习纪实和抒情的结合、说明和抒情的结合。开设诗歌工坊，培育学生的想象力，激发他们的创造力，尤其是培育他们对文字的敏感性。

让创意写作改变语文和作文教育

创意写作可以改变语文，也可以改变作文，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创意写作课不但会在大学普及，还会在中小学普及，变成与语文课并列的一门能力课程。对创意写作的这种预测，基于以下几个理由：

第一，作文本应该是创意写作。其实，作文本来就应该是创意写作，只是一开始进入中小学语文课堂时，就用应试的要求限制了它，使它变成了一种传统的语文应试教学模式和程式化的写作模式。

第二，创意写作本来就是一种作文，而且是人人都可以学习和练习的写作。所以，创意写作从本体论和实践论的角度看都是写作，只是过去的“作文”“写作”似乎都与“创意”没有关系，而且人们也未自觉地把创意思维和创意方式用于写作之中。

第三，创意写作基于创意，发展于写作，如果要把它落到实处，就要写出有创意、能展示语言智慧的作品。从这一点出发，创意写作不但能改变人们对写作的认识，也能改变人们对语文学习的价值取向。

第四，写作也基于阅读，但阅读的目的不只是让我们成为合格的读者、专业的读者，而且还是让我们成为作者，成为真正的作者。

第五，学会像作者一样阅读，学会从作家的角度阅读。这样能够很快培育作者意识，领悟文字的创造。

以上只是笔者从九个方面谈了自己对创意写作与作文教育的理解和看法。值得欣喜的是，由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教育部高等学校教育指导委员会编写的《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类教学质量国家标准》中，“创意写作”与“中国文学批评史”和“民间文学”等被列入汉语言文学专业（选修）课程，创意写作进入了高校中文课程体系。创意写作方兴未艾，还有很多工作需要做，特别是作为一门成熟的学科，还需要高校多参与、多建设。对中小学语文教育来说，关注创意写作，让创意写作进入语文教育系统，将使语文教育获得新的生机与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