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钺和屏庐
——天津藏书家之一
2020-04-22王振良
王振良
近代天津的藏书家灿若辰星,金钺的名字并不耀眼。可“藏”的成就虽然一般,但“刻”的业绩却极突出。
金钺(1892-1972),字浚宣,号屏生、屏庐、屏庐学人、屏庐居士等。著名藏书家和刻书家,也是诗人和画家。金钺祖籍浙江会稽。金氏相传是西汉中山靖王刘胜之后,新莽时期徙于浙江,五代十国为避吴越王钱镠之讳,这才易姓为金。清康熙年间,金钺的八世祖金平(字子升)北迁天津,在卫城西北角城隍庙东购地建宅,号为峰泽堂金氏。天津地接长芦,金平以业盐发家,亦商亦儒,金氏渐成大族。其后二百余年,“墙屋依然,族姓未改”。
金钺的生平行事十分简略。其父金汝琪,字润圃,为津门著名士绅。金钺出身监生,清宣统元年(1909)十七岁时,出任民政部员外郎。民国建立后,金钺赋闲家居,从事经营及慈善、文化、教育等活动。据李世瑜的《俦社始末》记载,金家开有新泰兴洋行,又在金城银行有不菲投资,家境相对优裕。但由于金钺身系庶出,小时侯生父即去世,刚成年生母又病故,接二连三的打击,致使其精神郁闷,很少与人接触,唯以读书、吟咏、绘画自娱。虽然性格有些孤僻,可对于社会文化和公益慈善事业,他总是欣欣然乐助其成。
1922年,金梁等清朝遗老在天津改组俦社,这是一个旧体诗歌团体,金钺以“遗少”身份参与其事。
1927年,严修、华世奎、林墨青等为阐扬国故,发起组织崇化学会,金钺收到捐启后很快就送来了钱,此后长期担任学会董事。严修在当年的日记扉页按捐款顺序列有名单,金钺排在第十三位。后来金钺偶然得到严修、华世奎出的崇化学会考试题纸,当即题跋以作纪念:“崇化学会之创设迄今已逾十稔,其中高才俊彦学成而转相师授者已不乏人。夫通天地人之谓儒,尚冀好学诸君子黾勉弗已。此会成立之初,予于斯举亦获追随。爰书数语,以示来兹。”
1939年天津大水,金钺与章梫、金梁、陈一甫等创办天津保婴会,专门收养弃婴。参与各类社会公益活动的同时,金钺以极大的精力和财力,投入到搜集、整理、刊刻乡邦文献之中。民国学者王謇在《续补藏书纪事诗》中咏之云:“输金刊书毋昭裔,析津方志供商摧。惟君为富亦为仁,不与世接何伤哉。”诗后附有小注,称金钺“家富有,不与世接,惟收津市文献更传刻之。往岁重修津志,浚宣供资材、助刻费为最多”。洋行的经营利润和银行的股份收入,支撑起金钺藏书、刻书的巨大投入。确实如王謇所咏,刊刻图书尤其是对天津乡邦文献的整理,可以说是金钺一生的心血和贡献之所在。然而目前,我们尚找不到一份相对完整的金钺刊刻图书目录。20世纪40年代的崇化学会学员李炳德先生,藏有一份《天津金氏屏庐刊印各种书籍价目》,为辛巳(1941)冬月“金氏屏庐订”。通过这份价目表,可以大体看出金钺刻书之业绩。
这个目录总共列有19种图书,其中《许学四种》《屏庐丛刻》《天津诗人小集》《金氏家集》等丛书均算作一种。这里面除了朱彝尊的《曝书亭词拾遗》之外,都可以算作天津乡邦文献。从金钺自订的这份价目表可以看出,同一部书会使用不同的纸张来印刷,由此可知金钺刻书是从读者角度考虑问题的,并根据其不同需求和购买力,确定所刻重要典籍的用纸品种、印刷工艺,最后定出高低各异的价格。学者伦明在《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中,亦有诗作吟咏金钺:“乡贤著作网罗勤,铅椠连年自策勋。韵事鲍金今再见,共惊空谷足音闻。”诗中把金钺刻书比作“空谷足音”,并将其与著名藏书家、刻书家鲍廷博并称,至少从传播天津乡邦文献角度来说,此评堪称中肯。天津人高凌雯在《志馀随笔》卷五中的记述,也可给伦明的评语当作注脚:“天津有藏书之家,无刻书之人。近惟浚宣喜为此,网罗旧籍,日事铅椠,十余年未尝有间,由其先人撰述,推及乡人著作,已刊行二十余种,大率零星小部,扩而充之,不难为定州王氏之继也。”
金钺所刻的“先人撰述”,主要是《金氏家集四种》十四卷,包括金平《致远堂集》三卷(含《金氏家训》)、金铨《善吾庐诗存》一卷、附录一卷,金玉冈《黄竹山房诗钞》六卷、补一卷,又附《田盘纪游》一卷,金至元《芸书阁剩稿》一卷。
金钺所刻的“乡人著作”主要是其自辑的《屏庐丛刻》和高凌雯辑《天津诗人小集》。《屏庐丛刻》刊于1924年,凡十五种二十四卷,包括王又朴《诗礼堂杂纂》二卷、《介山自订年谱》一卷,查为仁《莲坡诗话》三卷,查礼《铜鼓书堂词话》一卷、《画梅题记》一卷,陈玠《书法偶集》一卷,华琳《南宗抉秘》一卷,金玉冈《天台雁荡纪游》一卷,栾立本《悫思录》一卷,沈峻《灶妪解》一卷,沈兆沄《篷窗随录》二卷,梅成栋《吟斋笔存》三卷,杨光仪《耄学斋晬语》一卷,徐士銮《古泉丛考》四卷,金颐增原辑、金钺重编《金刚愍公表忠录》一卷。《天津诗人小集》刊于1935年,凡十二种二十一卷,包括张霔《欸乃书屋乙亥诗集》一卷,张坦《履阁诗集》一卷,张埙《秦游诗》一卷,胡捷《读书舫诗钞》一卷,周焯《卜砚山房诗钞》一卷、续集一卷,胡睿烈《炅斋诗钞》一卷,丁时显《青蜺居士集》一卷,查昌业《林于馆诗集》二卷,康尧衢《蕉石山房诗草》一卷,梅成栋《欲起竹间楼存稿》六卷,刘锡《韵湖偶吟》一卷、后集一卷,李庆辰《醉茶吟草》二卷。
金钺之所以能够刊刻如此数量众多的天津文献,也是有背景和机缘的。1919年,徐世昌委托严修创建天津修志局,组织学者编纂《天津县新志》。严修聘请高凌雯和王守恂为正副主纂,金钺则为顾问。修志局向社会征集乡贤著作,短时间就汇集了旧稿本、旧刻本、旧抄本数百种。1929年严修去世,高凌雯纂修的《天津县新志》第十七卷至第二十七卷“人物”和“艺文”已完成雕版。此时修志局已没有经费,金钺于是找到高凌雯和华世奎,商量自费刊印成书。三人于是反复勘校版片,于1931年在北京文楷斋刻书铺印出《天津县新志》半部本。高凌雯在修志过程中,撰有四百余条札记未能入志。金钺知其考订能纠天津旧籍之讹,乃于1936年将其雕版印行,定名为《志余随笔》。
金钺与修志局副主纂王守恂亦师亦友,为王守恂刊刻过《王仁安集》《王仁安续集》《王仁安三集》等。王守恂负责纂修《天津县新志》第一卷至第十六卷。王守恂的学生赵芾,古文和诗词均有造诣,修志的前期工作就由他承担。可是志稿完成尚未及誊写,赵芾就于1933年病故,修志工作一度停滞。1935年,王守恂为避乱借住于金钺家的心远楼,金钺允诺王守恂完成后续工作。两人于是找来草稿,边校对边雇人抄写,经过三个多月完工。这时王守恂发现了问题,抄竣的稿子与原定的章节有不少偏差,与高凌雯的后半书稿衔接不上,无奈之下另行定名《天津政俗沿革记》并交金钺处理。1937年初王守恂因病离世,金钺赶在七七事变之前,匆忙为其刻印了《王仁安四集》。1938年,《天津政俗沿革记》亦在金钺操持下刊刻出版。《天津县新志》虽然未能合璧,但志稿终于完整地留存于世间。
金钺早年居于天津老城的金氏旧宅。20世纪40年代中期迁到特一区,住在今台北路2号。1952年,又迁至苏州道玉川居胡同5号。金钺的这些旧居,原建筑均已无存。而随金钺不断播迁的书斋屏庐,也早已经烟消云散。今常德道57号天津市冶金总公司,1949年前为金家大院,据说金钺在这里曾短暂居住。
1949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金钺将自己的珍藏化私为公。1951年10月,他把碑拓、书籍、板片等赠给天津市第二图书馆。著名学者王襄应金钺之请,代撰《记金浚宣赠图书馆书版事》。不过有意思的是,金钺认为有些内容“不可入记”,于是自己另撰一文,由王襄代录后交给图书馆。1952年9月1日,天津市人民政府文化局为金钺颁发褒奖状云:“金浚宣先生以其珍藏魏皇甫驎碑一块,齐乞伏君墓志二块,木刻书板四十八箱,天津人士著作八十五册,捐献政府,化私为公,殊堪嘉尚,特予褒奖。此状。”褒奖状的落款为局长方纪,副局长李霁野、孟波。这次捐赠的皇甫驎碑极其珍贵,此前被罗振玉辑入《六朝墓志菁华》,故褒奖状中特别提出。该碑清咸丰间现于陕西鄂县,曾由著名金石学家端方收藏,后来才展转归于金钺。
此后,金钺的生活渐入窘境,时常被迫拿珍藏易米。如明代夏昶墨竹手卷,仅以500元低价让出,最后入藏故宫博物院。“文革”中大破“四旧”,金钺亦遭抄家之劫,所余珍善图籍被毁掠一空。数年之后退赔,仅得丛残而已。1972年6月,金钺在贫病交加中溘然辞世。
晚年的金钺,与龚望交往甚密。龚望尝言:“金十五爷(金钺)结束津门有藏书家,无刻书家之说。其刻书不计成本,且勤于校雠。崇化学会办了那么多年,他功不可没。”龚望亦曾自费刻印天津乡贤著作《刚训斋集》《欲起竹间楼文集》《梅树君先生年谱》等,他说道:“我有些许能力,印了点书,是受金十五爷的影响,与人家比,实不足道哉。”
金钺刻书之名遐迩闻名,以至掩盖了其文学艺术方面的成就。金钺存有文集《屏庐文稿》(1941年)、《屏庐文续编》(1951年)。《屏庐文稿》四卷,所收多序跋题识之文,从中可觇知其刻书之大略。金钺在《屏庐文稿》自序中云:“予屏居却扫,孤寂是甘,日惟坐对书丛……依以为生,不复知有他嗜也。而从事撰述,黾勉弗辍者,溯自戊午,迄今辛巳,计历寒暑逾二十周。忽忽焉年届五十矣……乃取己未以来刊印各书之序跋,及诸赠答题识之文,辑而录之,次为四卷……亦借见半生之所结习,聊以自娱已耳。”《屏庐文续编》收有《希郑轩所藏书尽赠崇化学会记》《金君致淇所藏书尽赠崇化学会记》《梦选楼所藏书尽赠崇化学会记》,均是天津藏书史上的珍贵资料。
金钺的诗集有《戊午吟草》(1920年)、《屏庐题画》(1936年)行世。前者收早年诗作,每题皆有小引,凭此可了解其早年生活。后者为庚午(1930年)至甲戌(1934年)题画之作,均为金钺自绘。晚年金钺仍吟哦不辍,常书于各种纸头之上,以遗龚望等师友。他还撰有《辛酉杂纂》(1921年),包括《漫简》《屏庐臆说》和《偶语百联》,属于杂著性质。《漫简》和《屏庐臆说》主要是人生杂感,金钺在《漫简跋》中说:“或藉人言以见己意,或观物理以写我心,或因此而悟彼,或由小而推大,语短而情或长,笔拙而理或切。”《偶语百联》属于楹帖,乃集子部经典之言而成,以发人心而正风俗。章钰在《金浚宣偶语百联题词》中评云:“吾友天津金君浚宣,生长华腴,超然尘表。自辛亥以后,究心六书之学及表章乡先正文字,刊行多种。比又浏览丙部家言,择其有益身心者,集成《偶语百联》。钰得而读之,喜其于今日风会所趋,有对证发药之妙,义典则宏,文约为美,谓此得柱铭之遗旨,作楹联之正宗可也。操觚之士,有为人心风俗计者,其必有取于斯。”
金钺善画竹石。他曾向寓津的海上画家彭钝夫问道,还绘墨竹相赠并题跋:“钝夫我师,工画人物,间作山水花卉,亦各臻精妙,近日予从学画石之法,颇渐开悟,兹作墨竹小帧博哂,初学涂抹,何敢唐突大雅,惟冀俯赐教益,藉获遵循耳。”金钺本来年长于彭钝夫,于此可见其为人之谦逊。金钺藏有明代夏昶墨竹作品多幅,所绘因此深受影响,故后人评其墨竹云:“浓淡相间,层次分明,亭亭玉立,气味不俗。虽宗法明代夏昶,但有自家新意。”画家余明善师从金钺学画墨竹,亦认为老师笔下的墨竹是“学者画,极富清雅之气”。
金钺所捐的诸书板片,其后被运到北京展览,竟因此长期未得归还。2003年夏,经过天津图书馆多方协调,残存的板片又从北京运回天津收藏。这对终生以传播乡邦文献为职志的金钺来说,无疑是最大的告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