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出风景的灵魂

2020-04-21墨香

中国国家旅游 2020年3期

墨香

像安塞尔·亚当斯一样去“观看”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了世界顶级摄影大师安塞尔·亚当斯（AnselAdams，1902-1984）的个展。亚当斯善于运用光线的细微差别来制造不同的影像效果，他是先对景物有所感受，才会进行构思拍摄，他的取景框里没有人物，。与社会、历史不发生联系，也没有新闻要素，只有大自然的亘古与纯粹，这些作品表现出的美感超平人的一般感受。我被那些精美的传统黑白银盐影像深深打动，也被亚当斯触景生情以情写景的手法震撼，“他拍摄出了风景的灵魂”。

当时我脑子里先后闪出两个念头，一个是我再也不想拍照了，大师已经把这件事做到了无法超越的极致;另一个正好相反，我想立刻扛起相机走进大自然，脚～下这颗神奇的星球上有太多风景是我以前虽然涉足却没有留意，或者说还不懂如何去“观看”的，我要弥补这种遗憾。

从那以后，我带着相机走过了十几个国家，在中国走过了20多个省份，在跨越各种大山大河的旅程中，我不断做着减法，镜头里的世界逐渐回到了黑白两色，将表面“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层层色彩剥离，就会发现大自然中素雅的光影有着如音乐般优美和谐的层次与韵律。

有一次去冰岛拍摄，同伴们跑来围观我的装备，以为我肯定带了不少顶级相机和镜头。我打开包包：只有两个机身和两只镜头，还是最普通的适马12-24和24-105。大家失望地散开了，的确，和他们手中的长枪短炮相比，我这几样“武器”实在不够劲爆。

在冰岛的前几天，我没有忙着拍摄，而是留心观察。冰岛是北大西洋中的一个岛国，地处大西洋中脊上，以平原地貌为主，境内分布着沙质土地、冷却的熔岩平原和冰川。最吸引我的是当地的阴云，层次分明，饱含水分，极具质感，云层笼罩之下的大地，就像被罩在一个巨大的柔光箱里，看不到高反差的光影。我一下子理解了为什么《星际穿越》等诸多科幻电影在展现外星球或是地球末世等场景时，都把冰岛作为取景地。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不断打破我之前的想象，观察了几天之后，我将此行的拍摄主题聚焦于云、火山和数以千计的瀑布，准备用黑白影像描摹出这一片孤独的净土。

我在冰岛拍摄的一组图片，让很多人感觉被“震到了”，图中的景色并不出奇，但整体呈现出一种极为宁静的气氛，没有喧嚣，没有流动的欲望，却仿佛能听到有某种声音在对你窃窃私语……这组照片其实是在奔驰的汽车上抓拍的，我把光圈开到最大，聚焦于无限远，采用1/3000到1/6000的速度，透过密封的、贴着灰色贴膜的车窗，拍下了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色。

对摄影人来说，大千世界处处都有“吵嚷”着想挤进镜头的事物，而我更喜欢静下来，让内心和山川草木离得近些、更近些，那些看似随手拾掇的片断，是我与自然的秘密对话。

一千個人眼中应该读出一千个经典

我从来不拍那些人山八海的打卡景点，但也有一些知名旅游目的地是我别钟爱的。

首先是新疆，这个面积占到中国国土总面积1/6的神奇地方深深打动了我。我曾在新疆行走了19天，从北疆到南疆，从吐鲁番到布尔津，一路被各种自然奇境冲击着：冰.川河流、戈壁雪山、草原湖泊……其是南疆，背靠昆仑山脉，山峰的高度与气度都非同凡响，加上当地天气变化无常，随时有可能遭遇“神奇一刻”。我在喀纳斯湖的时候正好赶上农历八月十五，因为环境条件好，当晚的月亮感觉特别圆、特别亮。第二天清晨，湖水被一层薄雾笼罩着，不到10分钟，鹅毛大雪飘了下来。我手忙脚乱地操控着手中的相机，感觉像在做梦一样。

黄山是我心目中的经典之山，拍摄的难度也很大——它是中国最著名的景点之一，留下的影像数不胜数，如何才能避开“糖水片”的模式，拍出我心中那座独一无二的山？除了始信峰、光明顶、狮子峰这些常规景点，除了日出日落、云飞雪霁这些经典画面，我还能拍些什么？我先后4次爬上黄山，仔细观察和构思，最终拍摄时对将要呈现的效果已经有了八成把握，知道后期该如何控制影调、反差。我选择了版画与水墨效果相结合的方式，拍摄时，选择一些白色的元素一比如一栋白色的房子来制造高反差影调，后期制作时则有意大面积留黑——就是那种没有细节的“死黑”，同时在中黑部分的过渡下工夫，最终成功留住了我眼中和心中看到的黄山，厚重而巍峨。

位于加拿大和美国交界处的安大略湖也让我着迷，我曾用了7年半的时间，扛着相机几乎走遍了安大略湖的每个角落。安大略湖的水景变化无穷，春夏秋冬，日月晨昏，加上天气与风、云的变化，常看常新。我会选择在不同时间拍摄同一个地点，沿用同样的前景，去品味其中的变化，比如下雪的时候改用慢门拍摄，和晴天时拍摄的照片互相对照。我喜欢安大略湖的冬季，经常冒着-30°C的严寒去湖面拍摄，厚厚的冰面上经常刮起寒风，局部温度会下降到-40°C。有一次，我只顾沉迷于壮美肃穆的风景，脸和鼻子一直紧贴在相机背后，鼻子呼出的热气在相机背后形成了冰层，拍完放下相机，鼻头一疼，皮肉竟然被粘掉了一块。为了拍出心目中的极致画面，不小心掉到冰窟窿里也是家常便饭。

我认为，拍摄不仅是一个技术问题，更是一个思维问题。“经典”并不意味着千篇一律，同一个地点，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理解和表达，就像没有两个人会拥有完全相同的灵魂。

约塞米蒂的月亮

摄影拼的不仅是脑力，还有体力。风光摄影是个苦差事，带着四千万像素以上的35毫米相机或中画幅相机、三脚架长年在路上颠簸，随便一身装备重量就将近30斤，徒步跋涉十多么里也是常事，拿来充饥的大多是饼天巧克力、牛肉干之类的简餐，晚上：通常是睡帐篷……这样的旅途有时真会让（崩溃。对职业摄影师来说，户外生存是一门必修课，首先要保证活命，然后才谈得到创作。我出发之前会做很多细致的准备工作，比如在长途跋涉前先剃个光头，这样在野外的艰苦环境下能省去不少麻烦。

和身体的历练相比，旅途中收获更多的还是内心的充实和愉悦，尤其是与同道中人相遇的时候。

有一次我和同伴自驾车从加拿大的多伦多出发，横穿美国东西部，走了大概半个多月。约塞米蒂国家公园位于美国西部的加利福尼亚，5亿年前，地壳的剧烈运动使这里的大海逐渐演变为绵延起伏的群山，300万年前，第四纪冰川曾覆盖峡谷，花岗山岩上至今能看到冰川运动的雕琢力量。高2693米的半圆顶（HalfDome）是约塞米蒂的地标，从公园的各个方向都能看到它。这座山的形状活脱脱像是一个巨大的花岗岩圆球被巨斧拦腰劈去了一半，所以得名“半圆顶”。我在山脚下等待适宜的光线，偌大一片草坪只有我和同伴两个人。我这个机位不是随便选的，当年安塞尔·亚当斯曾经在这个位置上拍出一张摄影史上的经典之作，我想追寻先辈的足迹。不一会儿，草坪上又出现了一个人，他扛着一台5x7的木头专业相机，架机器的手法娴熟、专业。我摆弄好自己的4台机器，和他攀谈，得知他是美国人，和我一样，也是由安塞尔·亚当斯在这里拍摄的那张经典之作开始爱上这位大师的。这位美国摄影师已经数不清自己来这片草坪拍过多少次了，对这里了如指掌，他告诉我，一会儿山后就会有月亮升起，果然，四五分钟之后，大大的月亮从山崖间探出头来。月亮缓缓升起，我忙不迭地在4台相机之间跑来跑去，心情十分激动，原本此行只是想复刻经典，没想到还能记录下一个别样的瞬间。

CNT对话

除了安塞尔·亚当斯，个人拍摄理念还受到哪些因素的影响？

黑白灰比彩色更难把握，影响画面层次和细节的因素太多，但也正因为如此，黑白风光才能更好地呈现出摄影师内心深处的声音。中国的水墨山水画对我的影响非常大，我喜歡像八大山人的作品那样空灵的画面，虽然我在拍摄中没有特别着力于东方韵味，但它会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我的作品里。2007年我在洛杉矶做摄影讲座，安塞尔·亚当斯的高徒佩尔先生来到现场，看到我拍的黑白作品，他激动地说，从中看到了中国文化的元素，它们拍出了大自然“活”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