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岁月何漫长

夕四

[1]

乐悠悠满腹心事地依靠在楼下的路灯上，一手插在卫衣口袋，一手提着塑料袋，右脚不停地踢踏路边的石子。夜风渐凉，昏黄的灯光下，16岁的乐悠悠仿佛一个惆怅的小老太太，止不住地叹气。

不过是放学后，因为先写作业还是先练钢琴的事情和妈妈有了矛盾。原本不过是一件小事，只因她一向很反感妈妈的强势，于是，便争吵起来。乐悠悠气不过，在妈妈喊她买酱油的时候便怒气冲冲地跑了出来。现在酱油倒是买好了，但回家面对妈妈，还是觉得有点尴尬。

“悠悠，在这干吗呢？”

乐悠悠看着老爸朝自己走过来，她拎起手上的塑料袋：“等你回家呢，顺便买个酱油。”

“不会是又和你妈妈闹矛盾了吧？”對方显然不信她的说辞，不仅不同情她，甚至打趣她，“又输了？”

乐悠悠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真肤浅。”说着，抬腿便走。

妈妈总是很强势，而爸爸则像弹簧一样，能屈能伸。

乐悠悠的性子随了爸爸。所以即使刚刚心里满腹怨言，回到家的乐悠悠也不敢大声嚷嚷：“妈妈，酱油买回来了。”

“等你的酱油买回来，我的红烧猪蹄都要出锅了。”妈妈背对乐悠悠，“难不成你是在便利店和人讨价还价了吗？”

哎，又怂了。

[2]

乐悠悠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第二天，她顶着一对黑眼圈儿去上学。

“静巧，你家跆拳道馆周末班还招生吗？”乐悠悠叼着吸管，小口地喝牛奶，侧头看向自己的同桌。

龚静巧一脸婴儿肥，皮肤白皙，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大框眼镜，黑色的瞳仁亮晶晶，表情疑惑，像是漫画里的美少女一般天真又无辜：“招啊，我们道馆以生源赚钱，什么时候都不会嫌人多的。”

“打扰了……告辞！”乐悠悠一脸便秘的表情。

龚静巧见状，放下手里的英语书，说：“悠悠，你打算什么时候来啊？”

悠悠把微信里抢红包积攒了好久的小金库掏空了大半，交给龚静巧，换来一套雪白的道服和一根白色的腰带。周末的道馆里热闹非凡，一群年龄大小不一的少年们“吼吼哈嘿”地踢腿，另外一群人绕着宽敞的道馆在跑步。

乐悠悠见到自己的教练，陶星宇。他五官端正，眉眼深邃，右眼下方长着一颗泪痣，带着些异族人的柔美。

陶星宇是X大财经系的学生，只在周末的时候作为兼职教练教授入门基础生。授课期间的陶星宇远不如外表看上去温柔，人狠话也少，刚正不阿地赶着新生跑操踢腿拉伸，一堂课下来，乐悠悠觉得胳膊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原本对陶星宇一颗向往美的心也被震碎了。

课后，在一旁观望的龚静巧跑过来，戳了戳在地上瘫成一团的乐悠悠，递过去一瓶矿泉水，小心翼翼地试探：“你还行不行？”

“不行了，太痛苦了，我的腿都要废了。”乐悠悠挣扎着坐起来，哆嗦着喝了口水。

龚静巧欲言又止。

“哎呀没事的，真不行就不练了，我不会为难自己的。”乐悠悠摆摆手，很是豪迈。

“不，我是想说，退课不退钱。”龚静巧忍不住说。

乐悠悠瘫回地面上，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一旁的单细胞生物龚静巧开始探索起乐悠悠心里的故事：“悠悠，你不是很讨厌运动吗？为什么要来练跆拳道啊？”

为什么？乐悠悠陷入沉思。可能因为讨厌自己软弱的性子吧？要是能像跆拳道一样，该踢腿时踢腿，该躲避就躲避，那就简单多了。可乐悠悠没有说出口，她想，龚静巧这种反射弧过长的生物也许理解不了她这么复杂的情感，于是说：“每天锻炼一小时，幸福生活一辈子。”

龚静巧感觉自己被敷衍了，有些不悦。

不等乐悠悠缓和，陶星宇就走过来蹲下，拍了拍她的肩膀：“剧烈运动后应该站着哦，不能躺着，这样会加重心脏的负荷。”

语气温和得仿佛刚刚那个大吼着让她用力把腿踢出去的教练不是他。

闻言，乐悠悠爬起来，两条腿止不住地颤抖。

“噗嗤！”陶星宇看到她发抖的腿，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太缺乏锻炼了。”一旁的龚静巧亦是捂着嘴在笑。

乐悠悠背着手，偷偷拧了把大腿，脸色有点红。真是丢死人了！

[3]

作为刺痛少女心的补偿，那天下课后，陶星宇请乐悠悠喝奶茶。褪下教练的身份后，陶星宇更像是一个邻家大哥哥，微笑的时候，眼睛眯起来，像挂在天边的弯月。

他问起了乐悠悠的学习和理想的大学。乐悠悠慢慢告诉他，想考S大，学临床医学。

“本市的临床医学专业也很不错，为什么要去遥远的S市？”陶星宇疑惑。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透过落地窗，洒满整个小店，在金色的光芒掩映下，温暖又宁静。乐悠悠无意识地搅拌着手中的百香果茶，转头看向窗外，眼神有点远：“唔，就想去外面看看。”

陶星宇没有再追问，只是非常绅士地送乐悠悠回家。两人走到楼下的时候，恰好遇上乐悠悠的妈妈下楼扔垃圾。一时之间，乐悠悠莫名地心虚。陶星宇倒是表现得大方得体，礼貌地向乐悠悠的妈妈问好后，便离开了。乐悠悠默默地跟着妈妈上楼，想了想，还是解释道：“那是教我跆拳道的教练，时间有点儿晚了，所以他送我回家。”

“突然又学什么跆拳道？有那个心思不如多写几道题。”妈妈头也不回地说。

不问我教练的事情吗？乐悠悠心想。

“我这次月考进了年级前十。”乐悠悠跟着妈妈走进电梯，右手无意识地揉捏左手拇指，不甘心地嘟囔。

“等你拿了年级第一再来说这种话。”妈妈按下楼层，不想再多说。乐悠悠看着电梯墙壁反光镜里的她，眼神严厉，态度冷漠，感觉自己刚刚被陶星宇治愈的那颗玻璃心又“吧唧”一下摔得稀巴烂。

[4]

那天晚上，乐悠悠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她还在上幼儿园，穿着粉色衬衫和牛仔背带裤，因为跑步的关系，脸颊通红。大约是考试成绩出来了，她双手捧着一张纸，兴奋地推开父母卧室的门，用炫耀的语气冲爸爸妈妈喊：“我得奖啦！是全班第一哦！”

妈妈坐在书桌前，原本的思路被突如其来的叫喊打断，颇为烦躁地低吼：“做什么？大喊大叫的？”

那时候的妈妈紧皱眉头，语气带着责备。乐悠悠愣住了，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爸爸端着水果从厨房快步走过来，把水果放在妈妈的书桌旁，低声安抚了几句。然后牵起乐悠悠，轻轻带上卧室的门，两人来到客厅。

“妈妈最近在忙论文答辩，很重要的事情，悠悠不要去打扰妈妈哦。”爸爸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温柔地说。

“可是我考了第一名，想要妈妈跟我一起庆祝。”小小的乐悠悠委屈地展开手中的奖状。

“哇，悠悠真棒！”爸爸双手接过她的奖状，轻声欢呼，“妈妈很忙，爸爸陪你庆祝好不好呀？”

没有理由说不好。

那天，爸爸带着她去游乐园，坐了她最喜欢的旋转木马，还吃了她最喜欢的粉色棉花糖。

“爸爸，妈妈是不是不喜欢我啊？”回家的路上，乐悠悠看着窗外飞驰的树木，猶犹豫豫地问。

一旁的爸爸手握方向盘，透过后视镜看了眼乐悠悠，安抚她：“怎么会呢？悠悠这么可爱又这么优秀，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我们家悠悠呢？”

乐悠悠半信半疑。

回到家后，乐悠悠推开门，看见妈妈坐在沙发上，昏黄的灯光笼罩下，她的模样有种说不出的温柔。她含笑看向悠悠，语气亦是出乎意料的温柔：“悠悠，玩得开心吗？”

待乐悠悠想要再看清她的脸时，梦醒了。

[5]

因着那个梦，周末的时候，乐悠悠练跆拳道格外卖力，颇有“化悲愤为力量”的感觉。到后来，陶星宇看不下去了，喝令她去一旁休息。

自从上次被乐悠悠敷衍了一回，龚静巧赌气似的不肯搭理乐悠悠。周末的时候，人依旧老老实实地坐在道馆角落，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乐悠悠。

乐悠悠走过去，蹲在龚静巧面前逗她：“打算什么时候开始理我呀，小可爱？”

龚静巧气鼓鼓地转过头。

“都一个星期了，你还是不理我。那算了吧，哎！”乐悠悠说着慢慢站起来，转身离开。

龚静巧强忍着没去看她。过了好一会儿，陶星宇在喊集合，仍不见乐悠悠的踪影。龚静巧忍不住四处找寻起来。

脸颊边突然感觉传来一阵冰凉。乐悠悠那张放大的笑脸出现在她的面前：“请你喝小牛奶，可不可以原谅我呀？”

龚静巧忍不住，笑了起来：“勉勉强强原谅你啦。”

哄好了龚静巧，乐悠悠归队，继续发泄自己的情绪。

下课后，乐悠悠卸了力气，拖沓着脚步回家。陶星宇等在楼下，拦住了她。

“乐悠悠，上次送你回家后才发现我们顺路，一起走吧。”陶星宇仍然像个两面派，上课时是认真严肃的教练，下课后是贴心邻家大哥哥。

乐悠悠原本想要拒绝，在看到对方帅气的笑脸后，投降了：“好啊。”

长街两旁的法桐一字排开，宽大的树冠交相掩映，翠绿色的树叶随着微风发出声响。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留下一地斑驳光影。

“想找人说说自己的心事吗？”陶星宇不经意地开口。

原本陶星宇就比她大了4岁，必然他察言观色的能力也比她强。乐悠悠想，原以为他会拐着弯问，没想到是这么直接的人。她偷偷瞄了眼身旁的人，对方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不快也不慢，恰好和她的步子合拍。也许是这个细节太过温柔，刚刚不想说话的她，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唔，是有一点。”乐悠悠斟酌着开口，“你中学时学习成绩很好吗？”

“嗯，还可以吧。有时候能考年级第一。”陶星宇误以为乐悠悠是为了成绩而烦恼。

“你考第一的时候，你的爸爸妈妈会很高兴吗？”乐悠悠继续问。

“会啊。毕竟我表现得优秀的话，他们也会感觉很骄傲。”陶星宇有点茫然，“怎么了？”

“这样啊。”乐悠悠停下脚步，无意识地咬着手指甲，“难怪。”

陶星宇跟着停下脚步，第一次觉得女孩子真难懂。像只小野兽一样发泄情绪，还说着些毫无边际的话。

不等他开口，对方又甩来一句：“加个微信。”

陶星宇想，自己给了对方指向错误的暗示吗？明明只是想要安慰一下对方，现在怎么完全处于被动状态，甚至一头雾水？

[6]

破案了，乐悠悠才不是有什么错误的想法。陶星宇看着微信里满满的习题，觉得一直悬着的那颗心落到了实处。这段时间，乐悠悠仗着陶星宇是X大的高材生，不停地用各种习题骚扰他。这一切，直到乐悠悠发来一张排名表才告一段落。

排名表里，乐悠悠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第一名的位置。紧跟着的，是一个特别嘚瑟的表情包。

屏幕的另一边，乐悠悠兴高采烈地冲回家。脑海里浮现的是妈妈在电梯里的那张脸，以及陶星宇的话，“我表现优秀的话，他们也会为我骄傲”。与此同时，那个一直徘徊在记忆里的梦也挥之不去。

乐悠悠停在自家门口，突然又怂了：如果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个结果，该怎么承受？

手机里传来消息提示音，乐悠悠划开。

“悠悠你考第一名了，我要给你庆祝一下。明天上午9点和平广场见，我给你准备了礼物哦！”龚静巧的微信头像是一只可爱的萨摩耶，样子像极了她。

“很优秀啊，小姑娘，已经超过当年的我了。”是陶星宇。

是的，没什么可怕的，跆拳道可不是白练的。

稳住心神，乐悠悠打开家门，爸爸妈妈都在。餐桌上的饭菜冒着热气，隔着很远都能闻到香味。

“回来了？去洗手吃饭了。”难得妈妈没有嘲讽她的晚归，爸爸亦是眉眼温和。

直到坐下来吃饭，她才说起月考的事情。

“妈妈，我月考拿了年级第一。”话一说出口，乐悠悠莫名地感觉委屈。

“还真拿了啊？”妈妈有点惊讶，随即教训她，“别骄傲，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那吞到嘴里的饭菜瞬间变了味道，如鲠在喉。并没有看见自家爸爸不停地朝妈妈挤眉弄眼，以及妈妈脸上一闪即逝的懊恼。

“所以……妈妈，你不喜欢我吗？”乐悠悠轻声问。那些话说出口后，她觉得长久以来的委屈翻江倒海，在胸中沸腾。她猛地抬头，看向妈妈，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她紧握住拳头，低声吼道：“不是因为我不如别人家的孩子优秀，而是单纯地不喜欢我？所以才会时时讽刺我，从小到大都对我不耐烦吗？”

那一瞬间，妈妈的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碎了，她木然地摇头，乐悠悠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见惊慌。乐悠悠感觉新奇，但心中的委屈更甚，既然说了，那就说清楚吧。

“我好好学习，尽力做到名列前茅。也用心练习钢琴，不让你在家庭聚会的时候难堪。你说我做得还不够好，我就努力做得更好。可是，我和男孩子在一块儿你不担心我早恋，我努力学习你不关心我成绩有没有进步，我学跆拳道你不问我为什么。妈妈，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爸爸从前告诉过我，你有你的人生，也是第一次做妈妈，对我，你不能事事面面俱到。我们之间，势必要有一个人妥协。可是我总会难受，甚至想要离开你，想考上大学后，离你远远的。也许这样你就会对我更为在意一些。”乐悠悠胡乱抹了一把脸，强笑着说，“可后来我又想，不能这样报复你。所以，这次我也原谅你，像从前那样。如果我的妈妈就是这个样子，不可能改变的话，那我也接受你。你不能爱我，起码我有爱人的能力。”

乐悠悠被一把抱住，脖颈处传来丝丝湿热的感觉，乐悠悠听到这个长久以来骄傲如孔雀、控制欲极强的人在道歉，她说：“对不起，一直以来是我太过自我，忽略了你的感受。”

只这一句，便够了。

乐悠悠想：自己并不曾要在家人之间分个输赢对错，只是如果没有关爱，她会难受。如果爱是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荡，落地生根后便可肆意生长，那么她便相信，这世界上没有爱不能改变的，如果有，那便是不够爱。

悠悠岁月何其漫长，我们有大把的时间去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