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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远方的远方

2020-04-21熹微

中学生博览·文艺憩 2020年4期
关键词:单杠操场试卷

熹微

A

进入高三以后,可能是压力过大的缘故,我总会做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如往面包里涂满老干妈。这或许看起来荒诞不经,但它确确实实存在。我相信别人也干过,只是他们不说,我也就无从知道。

数学老师极为负责,一讲试卷就沉浸其中,以至于下课铃声响后二十分钟还不自知。前排都是优秀的同学,他们自然不会去打断语气激昂的老师,而我的嘀嘀咕咕,因为距离太远,根本无法传到他的耳朵里。

晚自习下课后,我拿着一包狗粮来到后操场,那里游荡着两只野猫。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猫吃狗粮很有意思。

我把狗粮撒到土里,但猫好像忙着捉老鼠去了,迟迟不肯来到我的面前。等待的过程无聊又烦躁,我爬到单杠的最高处观望整个后操场。

时至晚秋,经过秋风的洗礼,杂草发疯似的变黄。一些枯枝败叶夹杂在杂草丛中,让人莫名心伤。我借着微弱的路灯盯着它们看,也许明年我还能见它们生长,但这肯定是我最后一次目睹它们衰败了。

在隐隐约约之中,前面的竹林有火花显现。刚开始的时候,我想到了恐怖故事里面的鬼火,但我是一个相信科学的人,而且强烈的好奇心也驱使着我前进。

小心翼翼地走了几十步,我看到一个瘦弱的男生蹲在地上,由于火苗的照映,他的脸显得十分通红。他一直在往火里扔什么东西,我把头凑过去仔细一看,居然是试卷。在这个学校,有无数人把试卷撕碎抛向空中,但烧试卷我还是头一回遇见。

“喂,兄弟,别光看啊,帮忙一起烧。”我正想要向他询问一些问题,他一点也不客气地递给我一沓试卷,仿佛我和他关系很铁。

在帮他烧的同时,我随意抽了几张试卷,发现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答案与笔记,没有一张是空白的。

“我好像有点突兀,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他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地说,“我叫张远方,弓长张,远方的远方。”

说完,试卷刚好烧得一张不剩。他突然拍了一下脑袋,像想起什么一样,匆匆忙忙地走了,连我的名字也没有问。

对于张远方这个名字,我其实是有一点印象的。学校统一模拟考结束后,我总会去成绩公布栏看排名。因为我成绩很烂,我一般从末尾往前看,而张远方每次都排在我前面几个名次,所以我无意之中将他记下来了。

B

我们学校是全国百强名校,本科上线率长期在百分之九十以上。作为对外宣传,这有一些夸张的成分,但是百分之八十五是有的。总而言之,单从升学率来说,我们学校是一所非常好的学校。不管是初中时陪读还是中考后走后门,家长们想尽一切办法让他们的孩子进入我们学校,仿佛这样就可以提前预定一个美好的前程。

“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钱钟书先生的这句话经典之至。尤其是对于我们这些排名垫底的人来说,在这个学校简直是一种煎熬。你想想,到时候真的高考落榜了,別人问起我毕业于哪所高中,我肯定不好直言。XX中学的学生,但却连本科都没有考上,这件事情很容易引起别人的嘲笑。

“要加油,别老拖班级后腿。”老班总以为我学习松散,时不时把我叫出去叮嘱几句。老实说,我已经很努力了,虽然还没有达到那种废寝忘食的境界,但绝对不低于全班平均水平。平时自己做测试,我认为学得还算可以,但一到正式考试就担心得手心冒汗,头脑发热,以致于无法正常发挥。

初中时,我是一个挺优秀的学生,那时只要稍一努力,考试成绩就有看得见的进步。在我踏进这所学校之前,我从没有想过自己会这么无能为力。有时,我真想去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那里没有考试和压力,也没有焦虑和紧张。这个想法在脑海扎根很深,但我始终没有行动,除了胆子小以外,其实我明白,这世上不可能有那么一个地方。

C

时间一天天消逝,老班在后黑板上用红粉笔写上了鲜红的高考倒计时。我越来越烦躁不安,特别想找一个人诉说我的心声,可我前后左右全是成绩优秀的学生,我和他们没有一点共同话题。这个时候我想起了张远方,就冲他烧试卷的行为,我觉得我和张远方肯定合得来。

晚上,我在后操场漫无目的地乱走,试图将心放空,不再去思索那些烦恼的事。或许是灯光太过昏暗,又或许是心绪太过散乱,在不知走了多久后,我从那个最高的单杠下面穿过去,脑袋碰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不由自主大声叫了一声“哎哟”。

“喂,是你撞到我了,你有什么好叫的。”很熟悉的声音,但我一时也想不起来是谁。

我打开手电筒,看到张远方正倒挂在单杠上面,这时我才明白前面撞到我的物体是他的脑袋。

记起那天的事,我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要把试卷都烧了,那可是你从高一到高三的心血啊!”

“因为没有希望了。”他双手抱头,眼睛望向天空。

“还有一百来天呢,有时间就还有希望。”虽然我也缺乏信心,但我还是尝试安慰他。

“你看这里,全市最好的,不,全地区最好的学校,每年考上名校的人数也数不清,一个班落榜的学生寥寥无几。”虽然我们还算不上什么朋友,但张远方一下子从单杠上面滑到地面,又奋力地往空中跳了起来,他歇斯底里的表情根本控制不住,“可对于我来说,别说名校,就连二本,我也可能落榜。一想到这些,我就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每天被压得喘不过气,根本无法呼吸。”

“兄弟,别激动。”我用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很清楚这种感觉。”

他苦笑:“不,你不知道,这个学校没几个人知道。”

“我叫周小强,周小强!”我把声音提高了很多,因为这是我不想说的话,极其不想说的话。

这个学校成绩排在张远方后面的没有多少个,我觉得他一定知道我的名字。他听后沉默了,没有再说任何话。

随后我也像张远方那样倒挂到单杠上,以一种全新的姿态看这个世界,会有很多与众不同的发现。比如说我看到有一轮皎洁的月亮,长在空中,不知道为谁绽放。

D

从那晚的交谈中,我了解到张远方和我一样,都有很严重的考试焦虑症,只是我们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个事。说了感觉矫情,不但不会有人相信,说不定他们还以为我们在为学习不努力找借口。

我们宿舍每层楼都有自习室,因为我们学校勤奋的人实在太多。每次我在那里看到张远方,我们都会相视一笑。如果谁挺不住回去休息了,我们还会互道一声晚安。其实没有考试,日子倒也算得上平静充实。

一模过后,在公布栏前,我看到我自己的名次仍然停滞不前,而张远方的成绩还有所退步。张远方刚好经过,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去他的寝室,我也正好有话想对他说。

他的床上放满了书,除了正规的教辅书之外,还有中国各朝各代的古文历史书籍。

看着从夏商一直到民国的历史,我一边好奇地翻看,一边问:“这么喜欢历史,当初为什么不学文呢?”

“当时想选文科,父亲说男孩子读文科找不到工作,逼着我学理。”我以为张远方会想不开,但他只是摆了摆手,一脸释然的样子,“不过也没有多大关系,学文也是逃不开考试的。”

想想也是,但又好像不全对。学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就算是失败,也总归要比现在好很多吧。

沉默了一会儿,张远方以一种极度认真的表情看着我:“小强,你信不信,总有一天我要逃离这里,去很远的地方。我叫张远方,我向往的人生应该在塔克拉玛干、耶路撒冷或者圣地亚哥。”

空气一下子凝重起来,压迫着我和张远方的心灵。我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但不管是对于张远方,还是我内心的自己,我都应该说一点东西。虽然逃避是一种很有效的措施,但它永远都会再有下一次。

于是我冷静地说:“我相信远方有你的人生,可前提是先要把眼前的事解决掉。”

张远方看得很通透,眼睛凝视前方,一樣冷静地对我说:“没谁可以保证能把它解决掉,我相信你也不能。”

是的,表面上我竭力想去说服自己和张远方,但我也不能保证,这点我确信无疑。

E

后黑板鲜红的数字从三位数廋成两位数,紧接着又变为一位数。不管愿不愿意,高考还是来了。从某个方面来说,高考的到来是一件好事,因为它可以让我们得到解脱。

我和张远方都没有避战,这让我非常欣慰。我以为所有的一切都快要结束时,现实远比想象之中还要艰难。

语文考完后,张远方开始蹲在一棵小树下,他的眼神黯淡无光,双手无力下垂,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一样。他在那里蹲了足足两天,后面三场考试全部缺考。从张远方的身边经过,我不敢上前和他说话,生怕自己和他做出一样的举动。

我勉强上了一个二本,还算一个不错的结果,可我既不高兴,也不失望,只是对着天空长吁了几口气。

张远方已经离开,去了哪里我根本就不知道。想要询问,发现自己连他的联系方式都没有。后来听老师说,张远方由于紧张将语文选择题涂错位置了,后面的科目便没有勇气再考。我想,他或许去了远方,或许待在原地。我们如此相似,但又不完全相同。

去学校拿毕业照那天,我给后操场的猫带去了两包纯正的猫粮。我不知道猫粮和狗粮有什么区别,但我希望那两只野猫吃得开心。我找到张远方上次烧试卷的地方,倚着一根竹子靠下,静静等黎明到来。凌晨四点是至暗时刻,最为难熬,但一过去便是黎明。

离校时,我走得很决绝,没有回望待了三年的地方。我心里无比清楚,不管接不接受,对于我和张远方来说,人生有些旅途已经结束。但这并不算太坏,因为大部分才刚刚开始。

编后:在人生的一个又一个节点,我们主动或是被动地做出了选择,这些选择构成了每个人不一样的人生。面对,是勇气;逃避,也未必是懦弱,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能承受之重。选择本没有对错,接下来的人生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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