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良:解剖是为了结束“盲打”
2020-04-20熊平平孙兰兰
熊平平 孙兰兰
刘良是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法医系教授,武汉是他的第二故乡,而他自己又是法医,对于新冠肺炎这个全新的疾病,专业告诉他必须尽快做遗体病理解剖,否则一线的临床治疗“都是盲打,不知道病毒在哪里,攻击患者什么脏器”。他立即向有关部门提出遗体病理解剖。自己也通过法医身份,逆行回到武汉。
2020年2月15日晚上9点多,金银潭医院一位新冠肺炎逝者家属同意将遗体捐献出来。2月16日凌晨1点,做好严密防护后,刘良团队9人进入手术室……
实变的肺,摸起来像摸鼻尖
记者:新冠病毒攻击重点是肺脏,您在解剖时所看到的肺是怎样的形态?
刘良:主要是感觉肺膨大得很厉害,当然有个别例子,肺是萎陷的,但是大部分是肿起来的,发红、发暗色,而正常肺一般是灰白色或者灰色、含气、摸上去像海绵,而这次解剖时,肺像摸在肉上的感觉,医学叫实变。
我们一般会把摸的感觉分为软、硬和韧,“软”大概就是摸嘴唇的感觉,“硬”是摸额头,“韧”就是摸鼻尖的感觉,我们摸到肺的感觉像摸鼻尖那种韧。切开以后可以看见切面上面会有很多黏液,溢漏出来,还有一些灰白色的改变,部分小气道里面可以看见一些像果冻一样的胶状东西。
记者:跟SARS、MERS的病变有什么区别吗?
刘良:基本一致,但是病变的严重程度、分布范围和下面的炎性细胞的出现有些差别。另外,新冠肺炎病变分布主要在肺的外围背侧和下端地方,比较远离肺门的地方,还要进一步研究。
感染病灶都在外圍深部
记者:有这样一个说法,说您的解剖发现了浓稠黏液,并指导临床将呼吸机改为吸痰器,武汉死亡人数首次下降一半,当时您立即出来否认,为什么?
刘良:因为我从来也没有在任何地方说,不要用呼吸机只要用吸痰器,不知道谁给我引申出来的东西,还感谢我。所以我想声明一下,也告诉临床医生,我们病理解剖上的一些发现,它是指导和帮助,不会去对个例做判别。
你想想这个病人缺氧,怎么能不给他氧呢?还有临床在前期也注意到通气不太好的情况下,想办法做引流、通畅,所以是我们解剖了以后,印证了一部分病人为什么会出现这种问题。
记者:就是说您的研究是更好地去验证了危重症临床医生的一些前期观察推测,然后更好地让他们去做更个性化、更精准的治疗,可以这么理解吗?
刘良:对,就是过去临床在做治疗的时候,有很多疑惑,不知道这个问题怎么来的。一般的感冒是流清鼻涕、咳痰,这次新冠肺炎不流清鼻涕,咳嗽是干咳,这和浓稠的黏液有关。采样的时候,咽喉气道里面取样很难取到,有很多假阴性,这是因为我们解剖发现感染病灶都在外围深部。这些问题如果不解决、不发现,根本解释不了。
现在又发现病变的位置比较特殊,黏液成分比较稠,那就要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了。我看一个报道,一位四川的医生让重症病人趴着睡觉,他的病人没有一个转成危重的,他可能无意当中摸到这个办法了。实际上,新版诊疗方案里面专门有一段话,患者如果在护理条件允许情况下,让他持续卧位12个小时,这段话的来源,我想是跟黏液在深部有关的,靠体位把它引流出来,所以解剖对临床上还是有解惑作用的。
记者:做这种解剖不仅仅是您一个学科一个团队的事情,目前有多少团队在做深入研究?
刘良:是的,初期有病毒学、病理学,当然我们法医团队也在,后期样本来了以后,包括病理生理、免疫学也都进入了,还有各个科室的,比如说肾脏的、中枢神经的,还有影像学的,都在投入后期的工作,后面这种研究会大量要铺开。目前海内外专家都在联系我们做深入研究。
这个病毒很要命,攻击时先把你的仓库炸掉
记者:您在2月份就一直呼吁要进行病例解剖,解剖对于这样的一个新型疾病到底有多重要?
刘良:我一直说病理解剖是侦察兵特种兵,我们去前方打仗的时候,这边部队炮兵步兵都往里打,打完了以后不知道敌人在哪里,什么兵种,都不知道。跟新冠肺炎一样,它是新的,突然跑出一波敌人,然后我们就一顿乱打,各种药往上砸,然后有的病人好了,有的病人没好,盲打的状态。
比如这次,外周血的淋巴细胞是下降的,但所有病毒感染淋巴细胞都会上升,新冠病毒也是病毒,为什么下降?不做解剖根本搞不清楚。我们指南上面专门提到了脾脏问题,脾脏就是一个仓库,淋巴细胞都存在里面,现在我们解剖看到脾脏里面的淋巴细胞消失很厉害,所以这个病毒很要命,它在攻击的时候先把你的仓库给炸掉。
记者:解剖可以看到背后的原因。
刘良:是的,我再举个例子,比如为什么老人容易中招、容易死亡,而年轻人少,小孩轻?我们解剖发现,老年人胸腺会萎缩,胸腺是造淋巴细胞的,是工厂,那年轻人工厂没破坏。
“我也签字,把自己捐了”
记者:你们团队进入解剖室的时候,第一个动作会鞠躬默哀,而且时间会比平时长,为什么?
刘良:常规解剖我们也会去向捐献者鞠躬,但这次解剖,争取得太难了,中间的艰辛过程非常多,所以特别感谢这些人,我们是发自内心的,我们默哀时间也比较长。真的是感谢他们,每次讲这个我都会流眼泪。
记者:这些捐献者的家人们同样可敬。
刘良:是的,其实家属心理那一关很难过的,人走了,再也见不到了。所以,特别感谢他们。
我非常理解,我父亲的遗体就捐给了我们医学院,母亲也很早签了捐献书。去年清明我到武汉市遗体捐献公共墓地祭扫,我也签字,把自己捐了,算是传承吧。
记者:接下来您的团队会有什么计划吗?
刘良:我们把解剖获得的这些情报抓回来以后,供临床的专家、供发病机制研究,这是一个基础研究的问题,所以病理解剖是金标准,以后要更加重视,如果我们早一点去做,可能损失会更小。就目前而言,更深入的研究还是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