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动态对等理论看《夜莺与玫瑰》的两个译本
2020-04-19王哲妮
内容摘要:本文以奈达的动态对等理论为依据,从词汇、句法两个层面比较了王尔德《夜莺与玫瑰》的两个译本的异同和得失,指出由于林徽因和巴金在翻译过程中各自预设的读者、翻译的目的和所处的时代背景不同,所以译者使用的翻译策略也不同,译文的效果各有千秋。
关键词:《夜莺与玫瑰》 动态对等 林徽因 巴金
一.引言
奥斯卡·王尔德是19世纪唯美主义运动的倡导者和先驱,他的童话历来被认为是其“唯美主义理想的最佳载体”(杜亚芳,2010:145),王尔德一生共创作了9篇童话,出版了两本童话集;其中,《夜莺与玫瑰》收录于他的第一部童话集《快乐王子和其他故事》(1888)。《夜莺与玫瑰》想象丰富,语言优美,情感真挚,这部纯真优美的童话故事深受中国读者的喜爱,名家译作层出不穷。
《夜莺与玫瑰》在国内的首次露面得益于《域外小说集》。1909年7月《域外小说集》第一集于卷末预告了鲁迅和周作人两位大家后续将翻译的作品,其中就包括了这个童话,当时译为《杜鹃》。然而该杂志因市场反响不尽如人意,不得不中止了后续的译介计划,The Nightingale and the Rose也因此与中国读者失之交臂。该童话在国内的真正译介始于胡愈之。1920年,胡愈之于《东方杂志》上发表了译作《莺与蔷薇》,全文采用白话文翻译,是The Nightingale and the Rose在国内的首译。次年,穆木天的译作《莺儿与玫瑰》诞生,这是该童话在国内的第二个汉译本。除此作品外,穆木天还翻译了王尔德其他四篇童话作品,这些译文均收录在《王尔德童话》(1924)中,由泰东图书局出版。继这两位大家之后,林徽因于1923年12月1日发表译作《夜莺与玫瑰——奥斯克魏尔德神话》,刊登在《晨报五周年纪念增刊》上。这是The Nightingale and the Rose在国内的首篇女性译作,同时也是林徽因公开发表的唯一一篇译作。20世纪30年代,国内翻译界掀起了翻译The Nightingale and the Rose的高潮,许多译文在此期间问世。1946年巴金再次将这篇童话译为《夜莺与蔷薇》并发表在朋友在上海创办的儿童月刊《少年读物》上。进入21世纪,陆续有翻译者对这篇童话经典进行重译,并沿用了林徽因版本的译名,如易新(2005年版)、成应翠(2006年版)和苏福忠(2015年版)等。本文选取林徽因与巴金两个译本,运用动态对等理论,从词汇、句法两个方面对两个译本的得失进行分析,探讨两个译本所采取的不同翻译策略及其效果,以期为文学翻译实践提供一些参考。
二.动态对等理论
奈达首次提出“动态对等”这一翻译原则是在其1959年发表的《从圣经翻译看翻译原则》一文中,而他明确对“动态对等”理论进行阐释是在1964年出版的《翻译的科学探索》一书中。奈达认为,翻译中存在“形式对等”与“动态对等”两种类型。形式对等以信息本身为核心,主张译语中的信息应该与源语信息的不同元素尽可能地匹配,这使得译文是否贴近源语结构成为判断译文准确性的首要标准。而动态对等的目标则是追求“源语信息最贴切、最自然的对等”(Nida,1964:166;Nida &Taber,1969:12)。在奈达看来,自然是译文的一个重要要求,译者应避免翻译腔;同时,翻译的任务是实现目标语信息与源语信息最大程度的对等。要实现这种对等,译文便不能局限于原文的语言结构,而应根据译文接受者的需求做出相应的调整。如果说形式对等具有“源语倾向性”(范祥涛,2006:86),那么动态对等便以读者反应为核心,强调译文读者的感受,它要求译者在翻译时,根据译文读者的文化程度、年龄阶段、生活方式等条件做出调整,从而使“目标语读者和所接收信息间的关系与源语读者和所接受信息间的关系基本一致”(Nida,1964:159),即譯文能传达原文的意义与精神,从而在阅读过程中实现目标语读者与源语读者最高程度的相似。因此,动态对等是一种反应的对等,当译文读者作出与原文读者相似的反应时,翻译的充分性也就达到了。
三.林译本和巴译本的词汇处理分析
林译和巴译词汇层面的差别首先体现在标题的翻译上。林徽因译本使用的标题是《夜莺与玫瑰》,而巴金译本则将题名译作《夜莺与蔷薇》。两者的区别在“rose”一词的翻译上。众所周知,玫瑰在人们心中是爱情的象征,它代表着爱情的真挚、热烈与浪漫。在西方文化中,玫瑰还具有崇高的宗教色彩。基督教认为,玫瑰的诞生与基督受难有着莫大的渊源。相传基督于十字架上受难殉教时,身上流下的血盛开成一朵朵殷红的花,此花正是玫瑰,因此玫瑰还象征着“基督的博爱”(董渝萍,2012:55)。在这篇童话中,夜莺为了成全男青年的爱情不惜用生命换取红玫瑰,这正是基督替人受难而死的表现,玫瑰的宗教寓意不言而喻。奈达将词汇意义分为指称意义和内涵意义,前者指词汇的“字典义”(芒迪,2014:57),后者又称为情绪意义,“是单词产生的联想”(芒迪,2014:57)。林徽因将“rose”翻译成“玫瑰”,不仅保留了这个词的字面意义,而且淋漓尽致地表达出男女层面上纯洁热切的爱与宗教意义上无私奉献的爱这层联想意义,用最贴近与自然的方式传达了源语的信息,由此引发译文读者与原文读者的共鸣。比较而言,巴金把“rose”译为“蔷薇”,似乎不太贴切。蔷薇虽也有爱情的象征意义,但多指含蓄与平实的爱,不及玫瑰来的热切与浓郁。此外,将“rose”译为“蔷薇”可能不太符合儿童读者的认知习惯。一般来说,儿童对事物的认知是一个从具体到抽象的过程,“蔷薇”不及“玫瑰”来的具体。此外,从认知语义学的角度讲,“蔷薇”是上位范畴词,其下义词包括月季、玫瑰、樱花、绣线菊等,故“蔷薇”为上义词,“玫瑰”为下义词,后者更准确。因此在标题的翻译上,不管从目的、策略还是效果来讲,林译更佳。
此外,两个译本在重复词的翻译上采用了不同的策略。原文中夜莺希望得到一朵红玫瑰,她分别向白玫瑰树、黄玫瑰树与红玫瑰树恳求,三次恳求中都使用了同一句话:“Give me a red rose,” she cried, “and I will sing you my sweetest song”(Wilde,2014:3-4)。在这幕场景中,“cried”与“sweetest”分别出现了三次,林、巴的译本在动词“cried” 与形容词“sweetest”的处理方式上采取了不同的策略。巴金保留了原文词语上的重复,三次均把“cried”与“sweetest”译为“大声说”与“最好听的”,这一译法忠实于原文的字面意义且保留了原文的格式,译文通俗易懂,方便儿童读者理解。然而,林徽因却对原文的三个重复词采用了不同的翻译,将“cried”分别译为“说”“又叫道”“仍然叫道”,将“sweetest”分别译为“最婉转的”“最醉人的”“最好听的”。林译显然辞藻更为丰富,情感更为细腻,但是,林译似乎也较多地倾注了译者自己的主体意识,超越了原文的语言特点。我们知道,从文体风格上来说,词汇的重复恰恰是儿童文学的特点,故译者在翻译时应保留原文的这个重要风格。林徽因想用优美丰富的语言表达对梁思成的爱意,唤起爱人情感的反应,但忽略了儿童的阅读与理解能力以及儿童文学的风格。因此在重复这一问题的处理上,林译未能遵循童话的语言风格,故略逊色于巴译。
四.林译本和巴译本的句法处理分析
在The Nightingale and the Rose中,王尔德将唯美主义艺术观发挥到极致。这篇经典之作措辞华丽典雅,色彩明艳,语调优美富有音乐性,画面真挚感人,寓意深刻。故而,想达到句法层面的对等,就必须在实现意义对等的基础上,传达原文优美的风格,才能使目的语读者领略到原文作品字里行间的神韵。
(1)……for Love is wiser than Philosophy, though she is wise, and mightier than Power, though he is mighty. Flame-coloured are his wings, and coloured like flame is body. His lips are sweet as honey, and his breath is like frankincense.(Wilde,2014:5)
林译:因为哲理虽智,爱却比她更慧;权力虽雄,爱却比她更伟。焰光的色彩是爱的双翅,烈火的颜色是爱的躯干。她的唇如蜜,她的气息香如乳。(2013:6)
巴译:因为不管哲学是怎样的聪明,爱情却比她更聪明,不管权力是怎样的伟大,爱情却比她更伟大。爱情的翅膀是像火焰一样的颜色,他的身体也是像火焰一样的颜色。他的嘴唇像蜜一样甜;他的气息香得跟乳香一样。(2005:19-21)
例(1)中原文采用了排比和倒装两种句式,富有结构性与音乐性。通过比照发现,首先,林译和巴译在句式结构上都体现了原文的排比,巴译采用直译策略,语言结构具有朴实性,而林译结构更凝练,富有诗意。其次,在“Flame-coloured are his wings, and coloured like flame is body”一句的翻译上,林译保留了原文的倒装句式,而巴译则处理为陈述句。两者的区别源于目的语读者身份的差异,巴译的目标读者为儿童,因而在遣词造句上要符合儿童的理解能力。巴译将较复杂的倒装句译作陈述句,并重复采用“A像B一样”的结构,化繁为简,句意逻辑更加鲜明。林译面向的是广大成人,尤其是未婚夫梁思成。1923年5月7日,梁思成前往“二十一条”国耻纪念日北京学生游行示威活动的途中被军阀金永炎的轿车撞倒,受了重伤,后因庸医误人,腿部留下残疾,林徽因为鼓舞梁思成,同时表明自己的心意,决定翻译此作。故为了表达爱情,林在句型结构的处理上更加复杂与凝练,在文字的表述上使用的情感词更多。总的来说,例(1)中林译句式复杂多变,语言文白相间,富有诗意和浪漫气息,但可能不太符合童话作品的语言风格;巴译句型简单朴实,语言形象具体,符合儿童的理解能力,但没有充分保留原文的句式,稍有遗憾。
(2)So the Nightingale sang to the Oak-tree, and her voice was like water bubbling from a silver jar.(Wilde,2014:5-6)
林译:于是夜莺为橡树歌唱,婉转的音调就像银瓶里涌溢的水浪一般清越。(2013:6)
巴译:夜莺便唱歌给橡树听,她的声音好像银罐子里沸腾着的水声一样。(2005:20)
如例(2)所示,林译与巴译差异较大。首先,两者对原文的忠实度不同。原文中“sang to the Oak-tree”本意为“对着(给)橡树唱歌”,林译“为橡树歌唱”,相对应的英文是“sang for the Oak-tree”,与原文内涵不符;巴译“唱歌给橡树听”则达到了意义的对等。其次,两者的修辞效果不同。林将夜莺的歌声比作“银瓶里涌溢的水浪一般清越”,译文“涌溢的水浪”有语义的过译之嫌,银瓶中的水如何与浪花相比?“清越”则为译者增加的部分,原文中并无对应的词。该问题还存在于“her voice”的翻译上,林译作“婉转的音调”,然而原文中并无形容词与“婉转的”相对应,未免有“添油加醋”之嫌。观之巴译,其将夜莺的歌声比作“銀罐子里沸腾的水声”亦有不妥之处。一则,“bubbling”为拟声词,而“沸腾的水声”似乎未能传达原文要表达的夜莺动听的歌声。二则,“from”有水从银瓶中流出来这一动态效果,译文中却没有体现,本文认为此例句后半部分译作“她的歌声好像水从银瓶中涓涓地流出一样”较为贴切。
五.林译本与巴译本的得与失
翻译作为一种跨语言、跨文化的特殊交流活动,它的产生基于一定的社会历史语境,这些社会历史语境进而会对译者的翻译活动产生影响。这一点在两个译本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3)“The musicians will sit in their gallery,” said the young Student, “and play upon their stringed instruments, and my love will dance to the sound of the harp and violin. She will dance so lightly that her feet will not touch the floor, and the courtiers in their gay dresses will throng round her……”(Wilde,2014:2)
林译:青年学生说:“乐师将在舞台上弹弄丝竹,我那爱人也将随着弦琴的音乐声翩翩起舞,神采飞扬,风华绝代,莲步都不曾着地似的。穿着华服的少年公子都艳羡地围着她……”(2013:3)
巴译:“乐师们会坐在他们的廊厢里,”年轻的学生说,“弹奏他们的弦乐器,我心爱的人会跟着竖琴和小提琴的声音跳舞。她会跳得那么轻快,好像她的脚就没有挨着地板似的,那些穿漂亮衣服的朝臣会团团地围住她……”(2005:16-17)
上例中,巴金译文与原文结构保持一致,一字一句精准地传达出原作的含义。而林徽因译文在语序和措辞上进行了创造性地发挥。首先在语序上,林徽因将主语青年学生调整至句首,符合中文读者的阅读习惯。其次,在“stringed instruments”“harp and violin”的翻译上,林徽因将其处理为“丝竹”与“弦琴”。有学者认为林徽因此处为误译,本文认为不尽然。译者的翻译行为离不开具体的社会历史语境,林翻译此作时,国人对西方文化的了解才刚刚起步,对异国的乐器种类感到陌生,因此,在翻译时,林结合自身的体验与读者的文化认知,进行了归化的处理。这也体现了五四时期中国传统文化与异国文化的碰撞与交流。而巴金翻译此作时为20世纪40年代,国人对西方文化的了解与接受程度明显提高,因而采取了异化的手法,翻译成“弦乐器”与“竖琴和小提琴”,既实现了意义的对等,又促进了中西方文化的交流。此外,例句中“feet”一词,林译作“莲步”,巴译作“脚”,也体现了归化与异化的翻译策略。
在林译本中,我们不难发现,译文中多有“若”“亦”“如”“方才”“不曾”“不然……”“已……”等这些带有文言文结构的词。但同时,译文中也有“心碎了”“好傻啊”“看呀”等这些极具白话文特色的词汇。反观巴金译本,全文采用白话文翻译,文字简单,通俗易懂。例如:
(4)Crimson was the girdle of petals, and crimson as a ruby was the heart.(Wilde,2014:7)
林译:花的外瓣红如烈火,花的内心赤如绛玉。(2013:8)
巴译:花的外圈是深红的,花心红得像一块红玉。(2005:22)
(5)“Look, look!” cried the Tree, “the rose is finished now.”(Wilde,2014:8)
林译:那玫瑰树叫道:“看呀,看呀,这朵玫瑰生成了!”(2013:8)
巴译:“看啊,看啊!”树叫起来,“现在蔷薇完成了。”(2005:22)
(6)“You said that you would dance with me if I brought you a red rose,” cried the Student(Wilde,2014:8)
林译:青年学生叫道:“你说过,我若为你采得红玫瑰,你便同我跳舞。”(2013:9)
巴译:“你说过要是我送你一朵红蔷薇,你就会跟我跳舞。”学生大声说。(2005:23)
上述例句中,巴译采用白话文翻译,遣词造句简单明了,林译则有明显的文言痕迹。两者的差异与译者所处的时代背景有关。林徽因翻译此作的时间为20世纪二三十年代,正是白话文运动蓬勃发展的时期,当时,大量的西方词汇和句法结构涌入中国,改变了文言文句式单调、词汇冗杂的现象。在这一文言体系向白话体系过渡的阶段中,文言白话夹杂是当时文学作品的一个特征。文言文和白话文表达方式的结合在林译作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虽然林译作的文言风格看似偏离了原文的文风,但是这种飘逸隽永的风格,清新优雅的文字也在一定的程度上再现了王尔德唯美的文风。白话文发展至20世纪40年代已经日臻成熟,它广泛吸收了西方的词汇和句法结构,语言生动具体,贴近生活。因而巴译本平铺直叙,浅显易懂,用具体形象的语句传达出原作的寓意。总的来说,林译和巴译各有得失,两者因时代文化背景,表达需求与审美诉求的不同,译文产生的效果也不同。林译极具美感,然在忠实性方面有所欠缺,且语言风格不太符合儿童文学的特点。巴译风格平实,文字忠实于原文,简洁明了,符合儿童文学的文字风格,但美感略有欠缺。
六.结语
本文从奈达的动态对等理论出发,以王尔德《夜莺与玫瑰》的林徽因译本与巴金译本为例,对比分析两者的译文措辞、句法、对象及历史文化语境的不同,指出:巴金译本以成熟平实的白话文体系为框架,采用直译与异化的策略,用词精准,逻辑清晰,忠实于原文,使兒童读者在理解故事大意的同时领悟深刻的寓意,但语言美感略有欠缺。林徽因译本文言白话杂糅,辞藻华丽,语句典雅,文风唯美,但在语义的忠实性上,尤其是在语言和句式的重复上未能体现儿童文学的语言风格,稍有遗憾。总而言之,两个译本整体上还是传达了原文的效果,各有千秋。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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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王哲妮,宁波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