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椿树
2020-04-19陈奕纯
陈奕纯
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
——席慕蓉
我已经9岁多了,仍然长得像六七岁的小孩子那么矮小,头发又黄又细又稀疏,和同龄人比起来很不起眼。我好想好想让自己长高,可是,我越想长高,身子就越像有根绳子往下拽一样,越是不往高长。
我回家问母亲,怎么才能长高?母亲说多吃菜。那我就多吃菜,但我不喜欢吃菜。冬天的大白菜和萝卜,在我们家几乎是白水煮,没有油,盐也放得少,没有味道,还有一种怪怪的甜腻味,难以下咽。到了夏天,我们就吃君达菜,还有黑白菜。君达菜永远都是到了长长的老杆子上已经长出了菜籽,还在吃它的叶子;黑白菜更不好吃,碱性特别大,吃到嘴里就像喝到了滩地井里的黑矾水。有些年好的大白菜都卖光了,我们就煮白菜疙瘩吃,就吃酸菜。酸菜是从大白菜上取下来的白菜幫子,先是把白菜帮子洗净,把一口大锅里的水烧开,把白菜帮子放进去,煮几分钟捞出来,储存到大缸里,在菜上面撒些盐,再往大缸里注入凉水,没过白菜帮子,然后压上几块花岗岩石头,过上十天半月就成了酸菜。酸菜,是村里人家最重要的副食,基本上是没什么营养的,但较之白煮菜的寡淡,酸菜总还能给人味蕾上带来一些刺激。母亲说,如果你想长个子,就得多吃菜。我因此咬着牙吃了很多酸菜,尤其是到了冬天,天天都吃。
这一年到年底了,我仍然没有长高的迹象。我又问母亲,母亲说,这样吧,到今年的大年三十,人家都熬年儿,你早早睡下,等到大年初一天未明,你就快点儿起来,别说话,悄悄地到咱家那棵大椿树下,绕着椿树转三圈儿。
我说,娘,咱家的大椿树长在晒谷场东头,四边儿空荡荡,我害怕,我不敢去。
母亲说,你想长个子,就不能害怕,你绕着椿树转圈儿的时候要念:“椿树椿树你姓王,你发粗来我长长……你要正转,念一遍儿转一圈儿,转三圈儿念三遍儿,就行了。”
我问母亲:“椿树它咋就姓王了?”
“一个姓王的皇帝,没有当皇帝前,遭难的时候椿树救了他,他后来就封椿树姓王了。”母亲说。
“那椿树怎么救的皇帝呀?”我又问母亲。
“它吹一口气儿,身子就变成空心的了,皇帝钻到里边, 别人就找不到他了。”母亲说。
“椿树咋能管人长个的事儿?”我问。
母亲说:“这法儿是老辈子传下来的,我小时候也光想长个儿,你外爷就让我大年初一早上转椿树。”
我还是问:“娘,椿树是不是也会对着我吹气,一吹气,我就长高了呀?”
这一下母亲笑弯了腰,她说:“它要是对着你吹气,你不就变成空心了,高不了,还变成油篓了……”
我就有些害怕,又追问:“那它咋让我长高呢?”
“它呀,它摸索摸索你的毛,让你活得牢;它提溜提溜你的腰,让你长得高。”
母亲告诉了我这个方法,我就开始不得安宁了,她哪知道我内心有多么害怕黑暗。我一到夜晚躺在床上,就在心里模拟:四周漆黑一片,我战战兢兢来到树下,冬天的干叶在树上挂着,大树上不时发出吱吱沙沙的声音。我试着张嘴喊椿树,身上已经一身冷汗,梦也惊醒了,拨开被头往外一看,窗户外黑蒙蒙的,赶紧闭上眼睛。
我心里装着事,白天不时地多瞅几眼老椿树,我有点不大敢正眼看它,可又总忍不住朝它张望,目光打到它身上又烫着似的紧忙溜回来,我觉得它像是知道了我心里的事儿,就越发不敢看它。
中午,大人睡午觉,院子里静悄悄,我一个人坐在院前,远远地望着它,它好高啊!灰白色的躯干,两米多高以下没有什么枝杈,光秃秃的,两米多高以上开始生长出枝杈,左边一枝,右边一枝,一直往上蔓延,枝杈上再生出小的枝杈,大的小的毛茸茸的叶子,挂在枝丫上。它拖着一树的枝叶,从晒谷场边的一块薄地上,一直往天上长,它的梢头已经越过屋檐两丈多高了,它是这样的茂盛!我以前怎么没有仔细地看过它呢?午间它也像是在打瞌睡,那飘动的叶子,像是抓在手中的蒲扇,它睡眼惺忪地慢慢摇着,那扇子一白一绿,地上就花花搭搭地撒下明明暗暗的斑点。一阵小风吹来,满树的叶子摇颤着,我觉得它像是从梦中醒来,发现了我在看它,就对着我说:“过来,过来……”我赶忙掉头向屋子里走去。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也常站在院门口偷偷地看它,它在夜幕下显得更加高大端庄,当天空还有一点浅淡天光的时刻,它就朦朦胧胧地不大能够看清楚了。它似乎比墙,比院子更容易被夜色浸染,这个时候它看上去很是神秘,当它完全淹没在暗夜里的时候,我就不敢再向着它走近一步了,我老觉得它在黑暗中向我招手,对着我说“来呀……来呀……” 这个时候,我会撒腿跑开。
新年将近了,家家户户都开始置办年货,父亲把鞭炮、豆腐、银条、猪肉都买回来了,家里已经开始清理大大的锅台,要蒸过年的白馍和黑馍了。我的心仍然处在极度的不安和恐惧中,还在为转不转椿树而忧心忡忡。我心里明白,大年初一,一年只有一次,你在这一天的早上转了,你就有希望长高,如果你不转,错过这一天就错过大好机会了。并且母亲说,你想长个儿得自己去,人家没法代替你,你还不能让人知道,知道了就不灵了。
因此,这在我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我无法面对黑暗,我最怕黎明前的黑。大年初一早上过了四更,五更前是最黑暗也是最奇幻的时候,我想也不是只有我们人类才过春节,神都会从天上或者什么地方下来了,来到了一家家供桌上,祖宗们也回来了,一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就像揣个小兔子一样“咚咚咚”跳个不停。
但现实是,转不转三圈儿是你的事,你可以不转。长不长个子,不仅是你的事,也是大家的事,因为你长不高,外人会取笑你。
我终于下定决心的时候,也就到了那年的年三十。除夕夜,我的父母都希望我们陪着爷爷熬年儿,我们要一个个跪下给爷爷奶奶磕头,爷爷笑眯眯地给我们发红包。大家都熬年儿,好像是越睡得晚越好。直到我们都撑不住了,才纷纷去睡觉。
我心里有事,躺在床上睡不着,就在心里默默地背“椿树椿树你姓王……” 直到进入梦乡。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听到村子里劈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来了,我从梦中惊醒,赶紧爬起来穿衣服。只见母亲已经起床,父亲把柏枝拿到院子中间,正在点亮小小的红蜡烛,哥哥早跑出去拾鞭炮了。我非常想出去拾鞭炮,那是一年最激动人心的事情,可是我不能去,我要去转椿树。
因为大椿树在院子的前面,我必须赶紧往院子前面跑。这时候,院子里空无一人,只见供奉“天地全神”的小石桌上点着一根红烛,烛光一明一暗。这个时候天还是黑沉沉的,星星还在高远的天空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整座大院子里静穆神秘。院子里越静,我越恐惧,天又冷,我两手捂着耳朵,只往天上瞅了瞅,不敢再看别处,几乎是闭着眼睛摸到椿树下。
我抱着大椿树,浑身发抖,我在心里告诉它说我来了。其实我心里什么也没想,想也想不到,大脑一片空白,然后开始转圈,边转边念:“椿树椿树你姓王,你发粗来我长长……”
我忐忑惊慌地转了三圈儿后,拔腿就往屋子里跑,我的脚趾头碰到了脚后跟,觉得有什么东西,如细软的藤在搂抱我的腰,又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摸我的头,撵我的肩膀,我吓得头皮发炸,嘴唇直哆嗦。
母亲正在和饺子面,她看见我慌里慌张跑回来,也不问我。我哆嗦说:“娘,我去转椿树了,我照你说的做了。”母亲一听,笑得抿不住嘴,我不知道她究竟笑什么。
这个时候,村里鞭炮齐鸣,公鸡也一个劲儿地啼叫,此起彼伏,整个村庄都沸腾起来了。我想,我的哥哥在村子里已经跑了好多家了吧,他的上衣口袋里已经装满小鞭小炮了吧,我心里好急。我多么渴望踩着厚厚的炮屑,闻着炮花香和柏枝香,拾到那带着长长灰色小炮捻儿的红红的鞭炮啊。
想到这里,我像箭一般冲出家门,冲进黑暗里,向着村里鞭炮声最集中的地方跑去,几乎奔跑了半个村子,直至看到兴奋的男孩女孩弯腰捡着“哑巴”的小鞭炮,沉浸在收获的喜悦里。我跟着我的哥哥和村里一群小伙伴,风风火火跑到每一家家里门外拾鞭炮,早已忘记了转椿树的苦恼。
转眼,转椿树的日子,已经过去得相当久远了,可那情那景,那时那刻,却又分外清明地留在记忆里,似乎随着岁月的推移,越发明晰!它时不时地就突然跃在眼前,有的时候,走在异乡的街市,或偏远的乡间,看到一棵陌生的树,会突然想到它;有的时候,在沉沉的夜空,燃起一支烟站在窗前,外边一棵模糊的树,让我仿佛看到那棵椿树,看到哆哆嗦嗦、兢兢战战的我……想到那椿树,就想到母亲,想到她让我转椿树时的神秘。我常想,今天的我虽算不上十分魁伟高大,但也决不矮小,是不是因为转椿树才长高的呢?可我又常常看到母亲那悄然抿着嘴、忍俊不禁的微妙的笑,又觉得那笑里藏着多么好笑的、逗弄的故事。到好久我才想明白,其实,椿树哪里管得了我的个儿,其实我好久才看懂了母亲的笑,她是借着椿树让我的胆子长大,让我的身体长高、心灵长熟,只要我的意识里自己长高了,我的个儿才能够往高长……
尽管我想明白了,可那棵椿树,那转椿树的事儿,一直那么深刻地留在心间,无论时光过去多久,都丝毫不觉得有嬉耍愚弄的成分,反而覺得越加肃穆而庄重!让我想不明白的是,在我苦恼忧烦的时刻,我会想到它;在意绪飞扬的时刻,也会忽然看到那棵椿树;想到它,一些人、一些事、一些物就如画一样,哗地铺展在眼前,甚至一些气息都呼啸着奔腾着扑面而来!那椿树,它就在我那时的日子里,在母亲的日子里,在一家人的日子里。它目睹着我们的欢乐与忧伤,它祈祷着我们的平安与吉祥,就如大年夜给爷爷磕头,给个红包,预示压住岁、包住福一样,我转椿树,是向椿树讨个福乐!
椿树,什么时候想到它,就想到葳蕤的绿绿的湿润润的村庄,想到那一庄子的人,想到老家那小院子,想到那一家子人。椿树,它就是故乡,它在心间,故乡就永远在那里……
摘自《北京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