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拓:回应“批评中毒”
2020-04-19王拓
王拓
对我来说,《中毒》这件作品已经稍有些久远了。近两三年精力投入到新的创作中,回头看以前的东西,觉得自己很难像在创作这件作品的当中那样,有大量的思考、感情、词汇和语句在那等着:一部分融入进作品里变成等待解读的密码,一部分成为类似写作中的幽灵文本,化为无形。一个已经失去探讨自己作品之热切愿望的作者,和一个想找回遗失记忆的读者是差不多的。
我回忆起是在美国生活那几年后,才开始模糊地意识到我原来远在中国的生活。我似乎看到了很多我们当代生活的来源。也许这也不是真正的来源,但却成了范本。我在想是什么力量让在完全不同文化下的人们对生活的追求大体同质。不管是在中国还是在美国,打开电视,你会看到几乎一样的图景:一种生活的肌理,一家三口及爱犬在周末开车到郊外野餐,在旁边安安静静的是家庭中重要一员,一辆丰田花冠。
在纽约,做艺术家很难。我后来才发现,做演员要再难上一千倍。我每次要拍作品前,会在一个演员网站上发出广告,即使附上苛刻的要求,也常会有超过一千人应征。这些人组成了那些我们日常中一闪而过的面孔,出现在各种媒介之中,时常在镜头前忘记自己真实的生活,代言这个社会中的不同阶层。汉娜来自新泽西,住在皇后区一个简陋的单间,像很多电影里一样,她白天在餐馆做服务员,在我之前的一部作品《角色扮演》中,她是一位住在上西區,事业成功、生活美满的太太,有两个女儿,先生会驾车带全家去他们在纽约上州的别墅度过周末。
汉娜获得这个一天一百美元酬劳的拍摄工作,是因为我在广告上写明了要求:以往演出经历以中产阶级形象为主。到底什么是中产阶级呢?又该是什么形象呢?那次我收到了快两千份应征。当我在网上阅览过这两千份大头照和视频后,我就好像心领神会了一样。面孔本身的说服力像是一门玄学。
这门有关说服力的玄学会揭示我们生活中的真实吗?坐在上西区一间豪华客厅中的完美太太汉娜和“丈夫”熟练地回答着我向这对“完美的中产夫妇”的各类提问,我在想,这些准确的。符合预期的生活细节到底有多少是来自他们的真实生活,有多少是来自于他们履历表上的那些表演,又有多少是来自读过的书、看过的广告、电影和电视剧。也许我们从来需要的不是真实,而是超真实。这门说服力的玄学就是超真实。
艺术常常展示给人们的就是被误解为真实的超真实。比如各个时代中的群像画,好像没有什么方式能如此直接地通过使用一种重复的重音来加强人们对某一阶层的某种印象。我们时常以为这是真实的一群人,但事实是当你真的见到他们,你往往会发现这群人和你一样,是矛盾的共同体。远不如群像中更加抽象,以至你会觉得眼前之所见不真实。勃鲁盖尔的农民们当然不总是雀跃的,哈尔斯的火枪手们也一定不是永远威风。每个阶层的真实,都被当时的媒介给抽象为超真实了。然而有趣的是,在我们的时代里,我们看到的超真实是可以通过角色扮演来跨越阶层的。我们在日常中看过数不清的“汉娜”,通过媒介,成为众生的范本。
而媒介又是依赖什么来制造众望所归的范本呢?绘画中的图像和广告中的图像,荷兰黄金时期群像和名利场杂志里的群像,是哪种共通的动人瞬间会普遍性地让观者产生类似归属感的向往呢?健美的身材,优质的教育,质地精美的服装,媒介用图像和语言塑造一种完美范本的同时也塑造一种亟待弥补的缺陷。也许这种被设计和营造出来的需求并不真实,但这种难以被察觉的焦虑感却如此真实。它真实到好像所有人都要为之奋斗,真实到好像它是这个世界还在运转的某种内部动力。这种焦虑是被共享的,令人上瘾,像是可以被传染的症候群。我们坐在地铁里看见:你准备好你的海滩身材了吗?
在《中毒》里,我找来十二位演出过不少广告的演员,请他们在镜头前说出某句他们曾经在广告中的台词。具体的商品在这儿都被“它”替换了。我们看见,这些虚幻的、不具名的指涉,像是成了某种具有感召力的神秘力量。无非是生活中的哀伤和不完美,“它”是真实的倾诉也是渴望,是当代生存中一种原动力输出式的能源。放之四海而皆准,也悄然跨越古今,成为画中人物的内心独白,面向这个神秘力量而进行告解。
戒瘾无名会因某种难以抑制的成瘾症将人聚集在一起。在这里不需要真实身份,人们轮番真实地把内心隐秘的焦虑说出,大家感同身受,齐声感谢你的分享。“谦逊地祈求它除去我们身上的缺点。”《中毒》中的杰森看着我们,心中像是在忏悔。在他开始坦白他曾经在某个广告片中表演过的焦虑之前,这十二个广告片演员都一样,每人被分配到一句话。这句话是戒瘾无名会的宗旨“十二团契”。这里也有一个“它”,指代了一个类似于上帝般存在的至高力量。十二位混合着真实与超真实的演员就像是十二门徒,而这也许就是当代生存得以维系和运转的宗教本质。
艺术常常展示给人们的就是被误解为真实的超真实。
Roleplay(角色扮演),
2016, Single channel 4K video,
24'31, Courtesy of the artist Film sti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