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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子”与“狂人”:《狂人日记》再解读

2020-04-18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0年9期
关键词:狂人日记狂人疯子

内容提要:《狂人日记》通常被解释为“疯子”与“候补”的二元对立,既能体现鲁迅的战斗精神,又不失深刻的理性自觉,在极具张力的文学表达中彰显现代美学特征。但仔细辨析,小说其实包含三个主题意象,即“狂人”“疯子”和“候补”。走出二元对立的研究模式就会发现,“疯子”和“候补”有更为丰富的意象内涵,同时也会注意到“狂人”的独立意象和对文章的升华作用。虽然比较抽象,但色调和情感均有别于“疯子”的暗淡和绝望。“狂人”意象不仅表现了鲁迅的人格精神,也给作品增添了传统文化意象的古典韵味。

《狂人日记》中三个重要的主题意象,即“狂人”“候补”“疯子”,但研究者往往把“狂人”意象和“疯子”合二为一笼统使用,不仅造成意象粘连,也简化了作品意蕴。究其原因大致有三:首先,“狂人”意象只在题目中出现,鲁迅以此冠名却未作描述,形象模糊;其次,“疯子”和“狂人”词意的相近,很容易互相遮蔽;最后,学界业已形成二元对立分析模式,即便意识到二者的不同,却仍然把“疯子”和“狂人”合二为一,并且作为和“候补”对立的一方进行解读。其实,“疯子”和“狂人”意象差别颇多,且三个意象各有所指,区分对待有助于对小说的准确理解。

一 二元对立分析简化了鲁迅作品的心理内涵

自1980年代以来,研究者逐渐摆脱政治一元论的分析模式,重视并普遍运用二元对立法在鲁迅研究中取得巨大成功。如从鲁迅作品中发现了“吃与被吃”“看与被看”的叙事模式,发现“反抗绝望”的精神状态,概括出“个人主义与人道主义”的对立以及“两驾马车的倾覆”等著名论断,并形成一方面/另一方面的研究思路和论证方式。这种研究思路和分析方式适合在文本结构内进行深度解读,可以在纷杂的情节和人物中厘清核心,抓住重点,把握作者的选题立意和艺术思维。尤其对《狂人日记》的解读堪称这一模式运用的典范:学者发现“疯子”的启蒙意象,又在“小序”中发现“候补”的妥协意象。“疯子”和“候补”形成意象的二元对立,文言小序和白话正文形成叙述风格的二元对立。这显然超越了从前的“一元论”,比简单地把《狂人日记》视作“吃人”的反封建檄文要深刻很多。

就方法论而言,二元对立分析是认识世界重要的方法,标志着人类理性思维的提高。但在多元学术语境中,人们对二元论开始产生怀疑。首先,形而上的二元对立未必适合艺术分析。就理论渊薮而言,二元对立属于哲学,具有抽象和概括特点。但文学不同于哲学,文学家是要还原或者表现日常的丰富与生动。鲁迅翻译《苦闷的象征》说“艺术的最大要件,是在具象”。虽然鲁迅的深刻程度无限接近哲学家,但他的艺术追求不容忽视,他曾用易卜生的例子说明“代表者起来致谢他作了《傀儡家庭》,将女性的自觉,解放这些事,给人新的启示的时候,他却答道我写那篇却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过是作诗”1。鲁迅翻译爱罗先珂时也说过他自己的偏爱:“我觉得作者所要叫彻人间的是无所不爱,然而不得所爱的悲哀,而我所展开他原来的是童心的,美的,然而有真实性的梦。”2真、美、梦、具象、意象是鲁迅作品中无法忽视的艺术存在,这都很难进行哲学概括,也无法进行二元对立分析。既然我们在文学层面研究鲁迅,就不能把鲁迅丰富的文学世界抽象和简化。《狂人日记》带有大量的疯癫元素和明显的意识流特征,二元对立的分析只能肢解文本。目前,解读《狂人日记》的文章越来越多,但读者却失去对原文的印象和感知。

其次,二元对立分析法其实是变相的一元论,是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庸俗理解。德里达说,“二元对立命题中,除了森严的等级高低,绝无两个对项的和平相处,一个单项在价值、逻辑等方面统治着另一个单项,高居发号施令的地位”3。因此一方面学者看似用二元方式分析鲁迅,其实却在强化一元认知。如发现鲁迅的绝望,其实凸显了他的反抗;解读其懦弱,反倒衬托了他的坚毅;说他的向死,却被解释为生;他的矛盾被理解为坚定,弱点则成为强大的依据。在多元共生的时代,鲁迅的生动丰富反倒有固化的危机。其中原因众多,但二元对立的分析模式无疑是鲁迅研究中沉重的枷锁。

第三,二元对立分析往往过度关注矛盾斗争,忽视了叙事的从容和艺术的美感。长期以来,鲁迅被赋予战士形象,他艺术中锐利和锋芒的一面被过分夸大,焦灼也就成为鲁迅的主要情感特质。但鲁迅却说“感情正烈的时候,不宜作诗,否则锋芒太露,能将诗美杀掉”。从鲁迅作品来看,他具有极强的自我克制力,总是有条不紊地处理小说的素材和人物。为了消除和降低紧张的气氛,他往往采用回忆的方式、诗化的语言、第三人称叙事的方式远离炽热紧张的矛盾中心;或者用“油滑”的叙事风格插科打诨,以舒缓心理。有时候,鲁迅会做出挣扎后的救赎,寻求紧张之后的海阔天空。《孤独者》魏连殳、《在酒楼上》吕纬甫都被鲁迅放置万难忍受的环境中煎熬,并迫使他们做出“苍蝇绕圈”的归去来兮。作者在精心布置的几重二元对立中拷问人物的灵魂,但小说最后却是“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钱理群盛赞这个结尾道,“小说发展到了这里,任何人都写不下去了。但是鲁迅还想从中挣扎出来,这就是鲁迅之为鲁迅”4。如果执念于二元对立的分析,就无法领略最后的艺术升华,那么可能会觉得这个结尾怪异无比,甚至说多余赘语也不过分。鲁迅十分推崇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他把小说中的男男女女,放在万难忍受的境遇里,来试炼它们,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有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的洁白来”5。在鲁迅看来,矛盾是展现人物的必由之路,但救赎和升华才是艺术的根由。

第四,二元对立分析的前提是封闭式的文本结构。鲁迅作品大都是开放的,经常故意打破结构的完整性,给读者留下思索的空间。王晓明说,“鲁迅这种经常伸半个身子在想象世界之外的创作心态是非常值得注意的”,“鲁迅如此关切小说以外的现实,稍有余暇,便要对它说上两句”。6这就是说,鲁迅在文学世界和现实世界铺设了一个链接渠道,他将读者拉进文本,又把自己(作者)推出文本,在破坏文章结构的同时,形成复杂的多元碰撞,他努力追求余音绕梁的言外之意。

最后,二元结构忽略了鲁迅复杂深邃的精神特征。以往我们在封建/反封建,或者新/旧两个对立的端点分析鲁迅的选择,进而阐释鲁迅的叛逆特征。但鲁迅却用其他方式特立独行:“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又如《影的告别》中的影——游离于“黑暗”与“光明”之间。鲁迅这般处境和心态怎能用二元对立进行解读?强调任何一方都不能说明鲁迅真实的精神特征。

近年的学术研究也朝着多维、多元的趋势发展。鲁迅研究同样需要跳出二元对立模式寻求“第三种可能”。而且鲁迅是自由复杂的个体,用任何模式都不能拴套他,只能用心灵去感知,用人生阅历去理解。20世纪八九十年代破除鲁迅神圣化、回到鲁迅本身的学术潮流中,王富仁、钱理群也是强调与心灵相遇,从感知入手,探测到鲁迅绝望深邃的一面。同样,研究者今天所能做的,就是再次用心感知,从印象入手。

二 “疯子”“候补”只表现了部分文本内涵

跳出二元对立模式,就会感知到《狂人日记》正文基调的阴冷怪异:在可怖的氛围中,“疯子”如游魂般出没,没有同情和理解,甚至连孩子都嘲笑他。虽然是白话文写作却鬼气森然,感受不到战场的壮烈和战士的勇悍。

“疯子”当然具有反抗意识,但鲁迅主要赋予“疯子”病患的特征,强调其思维混乱、语无伦次、颠倒错乱的病态。须知,“病”在鲁迅文学世界里绝非褒义,而疯病是20世纪最为常见的文学隐喻,意味着理性的缺席和启蒙的悖论。因此“疯子”是极具阐释可能的意象,远超出战士的能指。

“疯子”虽然“踹过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也有过大声呵斥的英勇举动,甚至还有从满本历史上看出歪歪斜斜的“吃人”的深刻,但鲁迅描写的是被迫害狂患者,“害怕”是他的主要心理特征。小说总共五千余字,“害怕”“怕”等描写“疯子”恐惧心理的语词就出现过20多次!鲁迅的医学常识让他精准地把住患有迫害妄想症的特征:他充满惊惧,总会逃跑,呐喊和大笑不过是外强中干的表现。月光越好,他越无处遁逃;思维越清晰,也就越无力抗争。为了摆脱被迫害的处境,他只能停留在质问、商量、劝诫、自我忏悔、吁求救救孩子等层面。他甚至想不透该和谁作斗争?和鲁迅笔下内心坚定、行动迅速的战士有质的区别。

“疯子”似醒非醒,和环境的格格不入,有异象但缺少启蒙者的异禀。他所患之病和郁达夫笔下的“零余者”颇为相似:他们或者是弱国游子,或者似疯非疯,都因遭受周围世界的压迫而敏感多疑,孤立无助。这是社会变革时期知识分子心态的真实写照。他们原本没有强大的内心,却无意间撞破礼教吃人的真相,于是失去传统精神的依托和归属。在冷漠和怪异的目光注视下他们显得弱小无助,没有“狂气”也无“勇气”。

“疯子”的病根既源于信仰坍塌,又受困于理性缺失。他的“疯言疯语”打破了村里的宁静,而精神错乱的诡异举动给村里罩上了可怕的阴云。小说正文里,抛开“疯子”的诡异,村庄呈现出秩序和温情,和“疯子”错乱的精神世界恰好相反。即便读者预先有启蒙的心理准备,这种感觉也是怪异的。倘若增加点读者的“代入感”,我们真要质疑把村庄启蒙的任务交给“疯子”的理解是否荒诞。他是言行失常的“疯子”,是被歧视和嘲笑的对象,属于鲁迅笔下“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怎能承担起启蒙的重任?鲁迅塑造这一形象,旨在“揭示病苦”,并非让其启蒙和战斗。

“疯子”不像战士,“候补”也就不是逃兵。“候补”是旧时代官员的任职形态,是指曾经出任实缺,因某种事故离任,待事故过后,等待补缺。由官到补,原本就经历了人生起伏,更何况到封建末期,帝国摇落,人浮于事,候补者递补很难。“候补”是说起来好听,地位却非常尴尬。其情形略似《孤独者》中魏连殳做“杜师长的顾问”。对读书人而言,委身于军阀做一师爷,其尴尬非吕纬甫“回到原点”所及。被悬挂在半空,上不去下不来,犹如“同进士”“如夫人”。“候而不补”的处境正是辛亥革命后知识分子地位的真实写照。

帝制时代,“学而优则仕”是中国知识分子步入仕途的桥梁,读书人可以凭借对儒家经典的解读抬高身价、改变命运。但科举制度的废除以及辛亥革命的发生,堵死了知识分子原本通往仕途的道路。而在辛亥革命之后,军阀混战和政党政治成为现代政局的基本形态,久处官场的鲁迅深谙其中的道理。他在《阿Q正传》写政治权力的变化——“革命”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成为“革命党”。其时知识分子的尴尬局面已经初步显现——近代以来,知识分子曾是伫立潮头、引领舆情的先驱者,本以为可以指点江山,期望参政议政,但通往庙堂的路已被堵住,他们大都充作幕僚或者写写文章、发发议论,沦为只能呐喊的“旁观者”。鲁迅对辛亥革命后知识分子地位的变化相当敏锐。他的不少小说都表现出灰暗低落的情绪。《狂人日记》中的“候补”正反映出其时的心理落差:曾经的地方官吏,因病(革命)离职,重回仕途却仅为“候补”。读书人地位的滑坡不只造成了穷困潦倒,受人歧视,更有心理的失落。《彷徨》中鲁迅着重展示这类人物心灵的失落,塑造了吕纬甫、魏连殳等类“候补”人物。诸多迹象表明,1918年是知识分子的政治低谷期和精神炼狱期。“候补病”在知识分子群体中非常普遍。毕竟“为国家谋”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使命和荣耀,但在军阀丛生的乱世,他们失去了“为国家谋”的资格,旷古的失落感由此而生。

“疯子”的病和“候补”的苦,是鲁迅一直努力描塑的意象,正如他说“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这两种意象给人以灰色阴暗的感觉。

三 “狂人”意象表现了鲁迅的人格精神

但在怪异和灰暗的背后,《狂人日记》却总给人呐喊的欲望和不屈的意志,冲散“疯子”的病态和“候补”的愁苦。这种感觉绝非“疯子”“候补”所有,而是在错乱无序的段落和艰涩难懂的文字里,一种光辉的意象升腾而起,那就是题目的“狂”字。日记的主人是“疯子”,而冠名“狂人日记”,实则蕴含着深意。而多数研究者都用“狂”而不用“疯”,也正是感受到“狂人”的与众不同和本身所蕴含的能量。

其实,鲁迅写过不少“疯子”,但研究者却有意无意用“狂”替代“疯”,或者把“疯”当作“狂”。不仅是潜意识对“疯子”的厌弃,也有对“狂”所蕴含文化象征的肯定。鲁迅看重“狂”,他欣赏的雪莱、尼采被他以狂人称之。《摩罗诗力说》就有雪莱“负狂人之名而去”的评价。有人认为小说题目是鲁迅偷师果戈里,鲁迅也不避讳对两部小说的比较。但俄语专业出身的王富仁认为,“果戈里的《狂人日记》按照正常翻译应为《疯人日记》或者《疯人笔记》”7。且在当时,果戈里的小说就曾被耿济之翻译为《疯人日记》发表在《小说月报》上。鲁迅将小说的题目确定为《狂人日记》,实非对果戈里小说题目的简单“猎取”。

“狂”是中国文化中寓意非常的意象,中古以来,狂多褒义;尤其明清之后,“狂”是高昂的人格的象征。张岱年的《中国古典哲学概念范畴要论》把“狂”作为文化概念纳入中国古代哲学的基本范畴。从古至今,“狂人”呼啸喷涌,接舆、庄子、屈原、阮籍、嵇康、曹雪芹都被视为“狂者”。而象征手法本就有赖于民族的历史和共同的文化,故而当读者看到狂的那一刻,古老的记忆和民族的情感随之复活,一篇阴暗怪异的文章被赋予高昂奋进的格调。

首先,“狂人”性情孤傲,蔑视权威,意味着独立自由的人格精神。历史上的狂人表现各异,却具有本质的相似:他们才华横溢,多在诗文中直抒胸臆,无视规范,充满叛逆。鲁迅说:“‘个人的自大’,就是独异,是对庸众宣战。除精神病学上的夸大狂外,这种自大的人,大抵有几分天才——照Nordau说,也可说就是几分狂气”。8上述文字写于1918年11月,和《狂人日记》发表时间相近,充分诠释了鲁迅对“狂”的理解。《狂人日记》的“狂”不仅传承了古代狂人的桀骜不驯,也包括个性主义的现代意识。鲁迅推崇的是孤独的天才,拜伦、雪莱、裴多菲是他欣赏的诗人,因为“不为顺世和乐之音”,“不取媚于群,以随顺旧俗”,表现出个性和自由。

其次,“狂人”意味清醒。历史上,屈原、嵇康都被视为清醒,虽遭奸佞排挤,为庸众隔膜,却坚信举世皆浊我独清。《狂人日记》点明是“愈后所题”,意味着从病中好转。意指摆脱空幻的理想主义,回到现实。“愈后所题”,意味着“日记”和“题名”是两个时期,既区别了“疯”和“狂”,也超越了“疯”而显示出旷达清醒的精神状态。

再次,“狂”有鲁迅的自比。鲁迅转引东方朔对“狂”的理解:“朔(东方朔)行殿中,郎谓之曰:‘人皆以先生为狂。’朔曰:‘如朔等,所谓避世于朝廷间者也。’”9其时鲁迅供职教育部,可谓大隐于朝。面对动荡的民国政局,他始终保持清净幽远的心境,既是归隐的最高境界又有东方朔的狂态。

其实鲁迅对“狂人”意象并非未做任何说明。细心琢磨,小序隐藏着“寻隐者不遇”的故事——“余”寻访昔年旧友,不遇。“寻隐者不遇”是中国古代小说的经典叙事套路,是历代狂人的共同选择。许是因为“候补”的信息量太大,小序的这一套路被人忽略。鲁迅在《呐喊·自序》中再次重提:他“精心”将自己塑造成隐者,而钱玄同则扮演访者角色,由此演绎出现代版“寻访隐者”的故事。他用幽僻寂静的环境和抄写古碑的情景渲染气氛,勾勒出狂人的独立操守。随后便是“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因此,“狂人”意象,既有鲁迅十年封笔后复出的宣言,也有历代狂人命运多舛的遭遇和不屈的人格。那大写的自我和狂放的精神宛如大日光辉,迅速驱散小序和正文的阴霾,并在中国读者中形成强烈的回音。多数读者未加分析就毫不犹豫地把这篇文章当作战斗的檄文——这是历代狂人精神所汇,也是鲁迅刻意引导所致。

最后,“狂人”意象代表了华夏民族历史清白的一面。直到今天,仍有学者对鲁迅以“吃人”二字概括中国历史而耿耿于怀,进而攻击《狂人日记》的偏执和意气。看上去,《狂人日记》的确充斥着咀嚼的声音,“吃人”是词频最高的词汇,共出现28次。在反复的确认和拷问中,整个家族、村庄充满了吃人的残酷。文中写道:“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10自此中国历史和吃人画上等号,学者评论的重心逐渐由礼教吃人转移到历史吃人——或许认为这样更显得“忧愤深广”。

最拷问灵魂的追问是“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有没有没吃过人的?文中“大哥”“疯子”“候补”都在拷问中败下阵来,甚至“连小孩子,也都恶狠狠的看我”,那是“跟他老子学的”。小说里所有人物都被一一否定,读者在拷问中也胆怯、疑惧,最终承认吃过人的罪行。这是对整个民族最无情的审问。

然而这和鲁迅的历史观何其矛盾!如若整个华夏历史是一场吃人的盛宴,他也就无须整理小说史,校勘嵇康,提醒读者多看野史。他说,“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11。鲁迅从来不是历史虚无主义者,他认为传统儒家观念中的中国历史只是一部残缺的中国历史。说到底他评判的是礼教而不是整个历史。他用《故事新编》塑造出一系列中华民族光辉灿烂的英雄:有民族缔造者女娲,有解救人民于水火的后羿,有民间的复仇者眉间尺和宴之敖,有实干家大禹等。且《狂人日记》是鲁迅“听将令”而写作的第一篇文章。在“吃人”的坟地里他给出的“花环”在哪里?

鲁迅曾多次引用“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的古话。“狂”就是他给出的洁白和希望,狂人没有吃人。历代狂人有歌而过的楚狂接舆,投河自尽的屈原,桀骜不驯的阮籍,击鼓骂曹的祢衡,或者“我本楚狂人”的李白,还有“满纸荒唐言”写出“一把辛酸泪”的曹雪芹,他们“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创作《狂人日记》期间,鲁迅正校订《嵇康集》。校读和创作是两码事,却又密切相关,互相渗透。嵇康是历史上著名的狂人,他不仅行为怪诞,藐视世俗陈规,而且言论大胆,因“非汤武而薄周孔”被司马昭所杀,是鲁迅最欣赏的人物。许寿裳说:“鲁迅对魏晋文章素所爱诵,……很有一部分和孔(融)嵇(康)两人相似的缘故。”12他们都是“吃人”礼教的叛逆者,是民族的脊梁和未来的希望。鲁迅从来没有将未来寄托在虚无弱小的孩子身上,他一直都在历史和民族的深处寻找希望,“狂人”就是寻觅的答案。

结 语

如果说“狂人”是历史上的某一位,就又回到了索隐、考证的老法。鲁迅只是在借用古老文化的丰富底蕴,唤起读者记忆,形成精神共鸣。这正是象征手法的最高境界。鲁迅说,“我力避行文的唠叨,只要觉得够将意思传给别人了,就宁可什么陪衬拖带也没有”13。所以“狂人”基本没有什么陪衬,他的形象强烈而又模糊。因为“狂人”意象是文化集合体,却又超越了集合体;有历史的记忆,又带有乌托邦的未来。鲁迅对冯雪峰说,“我自然相信有将来,不过将来究竟如何美丽,光明,却还没有怎样去想”。14他又说,“可省的处所,我决不硬添,做不出的时候,我也决不硬做”15。于是我们几乎可以看到鲁迅所用力表达的都是病与苦者,与之相反的则是正面形象的模糊和隐约。

然而“狂人”影像虽模糊,但却最无法忽视。从文章学的角度而言,题目是整篇文章的灵魂,具有统摄性。鲁迅用“狂人”作为小说的题目就说明“狂”是他最为看重的品格,也带有自我投影和精神追求的性质。同时,狂人是超脱的意象,“病愈自题”,原本就是对“日记期”的超越。就艺术效果而言,其存在不仅冲淡了正文的鬼气和小序的落寞,也区别了日记主体的“疯子”和虚设的“候补”。“狂人”丰富和深化了“疯子”和“候补”内涵,使小说不再是简单的启蒙呐喊。既具有现代小说的反讽和张力,也具有传统诗歌的象征艺术,不仅带有现代美学元素,又保留了传统意象和古典的感知美。

注释:

1 鲁迅:《娜拉走后怎样》,《文艺会刊》1924年6月1日。

2 鲁迅:《〈爱罗先珂童话集〉序》,《爱罗先珂童话集》,商务印书馆1922年版。

3 德里达:《多重立场》,佘碧平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56~57页。

4 钱理群:《鲁迅作品细读》,北京出版社2017年版,第54页。

5 鲁迅:《陀思妥夫斯基的事》,《文艺》1936年2月1日。

6 王晓明:《双驾马车的倾覆》,《潜流与旋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0页。

7 王富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04页。

8 鲁迅:《随感录三十八》,《新青年》1918年11月15日,署名讯。

9 鲁迅:《汉文学史纲要·第九篇 武帝时文术之盛》,《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02页。

10 鲁迅:《狂人日记》,《新青年》1918年5月1日。

11 鲁迅:《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太白》1934年10月20日,署名公汗。

12 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28页。

13 15 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26、528页。

14 冯雪峰:《回忆鲁迅》,上海文化出版社2009年版,第1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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