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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后”作家乡土小说书写论析
——以甫跃辉、郑小驴、马金莲小说为例

2020-04-18何方圆郭文元

文艺评论 2020年6期
关键词:乡土书写作家

○何方圆 郭文元

新世纪近二十年以来,随着中国社会经济的快速发展和城镇化的加速推进,中国乡村社会表现出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新变化。一方面在全球化资本流通的背景下,乡村治理风险增加,城乡之间的区域性、结构性问题凸显,另一方面随着农业结构化调整,小康社会建设进入决胜阶段,新型城乡关系、美丽乡村、乡村振兴战略等被全面纳入现代化发展体系,新乡村医保、社保等惠农政策的实施,土地流转制度、新型合作社的试点推广,乡村风貌不断改变,呈现出新现象、新景观。文学作为反映社会的一面镜子,需有力地呈现乡村这一巨变,莫言、贾平凹、阎连科、李洱等“50 后”“60 后”乡土作家笔耕不辍,持续耕耘,“70 后”青年作家在不断成长中续写乡土历史,部分“80 后”作家也开始展露头角。不过,新世纪全球化语境下中国乡村社会发生的新变,正在逸出乡土作家原有的经验范畴,乡村不再是作家记忆中的模样,乡土作家们对新世纪乡村渐显隔膜,“旧经验的失效”“惯性书写的疲态”“苦难依赖症”“权利崇拜症”“城市恐惧症”,让新世纪的中国乡村在许多前辈作家笔下“被单性化”为了“传统社会”,或被启蒙式地批判,或被诗意化地哀惋。而正在蓄积力量登上文坛的“80 后”作家的乡村体验,渐渐呈现出新世纪特有的视野和思想,显露出新世纪乡土中国的新精神面貌与文化气质,他们以个人化的乡土体验,有意避开宏大的政治和历史叙事,以民间化的创作姿态,触摸乡村的每一根神经和肌理,为新世纪乡土小说创作注入活力。本文选取具有代表性的三位“80 后”作家——甫跃辉、郑小驴、马金莲的乡土书写作为研究对象,以此来讨论“80 后”作家乡土小说书写的这种新动向,探析乡土文学在新世纪以来的发展。

一、“80 后”作家的乡土书写形态

首先,“80 后”作家在乡土小说中融入丰富的民间故事资源,保持一种民间化的创作姿态。这不仅与他们独特的家乡文化有关,也和他们的成长经历有密切联系。作为民间文化一大特色的鬼神文化,在“80 后”的乡土书写中呈现出多元文化内涵。新中国成立以来,在科学主义思想引领下,鬼神文化作为旧思想的表征被排斥和祛除。新时期受西方马尔克斯魔幻现实主义影响,韩少功、阿城等寻根文学作家重返村庄民间,追寻民族文化之根,莫言《生死疲劳》《檀香刑》等一系列具有魔幻传奇色彩的小说,将鬼神叙事推向顶峰,以鬼神书写反思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鬼神叙事在传统作家笔下被赋予重要的文化内涵和叙事功能,指向了对生命观的探寻。莫言在《生死疲劳》中通过西门闹在人与兽之间的轮回转世,以动物视角呈现社会历史的变迁及人性丑恶;阎连科在《丁庄梦》中以死去孩子的亡灵视角,展现现实世界的温暖与绝望。作家们借鬼神、亡灵的口吻,表达对现实社会的愤懑与期许。“80 后”作家将鬼神叙事与具体的地域场景结合起来,营造神秘的小说叙事氛围,展现乡村中的原始信仰,以日常化、民俗化的鬼神形象表露出对乡村的脉脉温情。

来自湖南隆回的郑小驴受楚文化浸润,在小说中创设出一系列鬼神元素,如鬼节、鬼故事等,将神秘的鬼神文化与乡村人间实况结合,探寻人性幽微。《鬼节》以在鬼节为祖先们烧纸祭奠这一乡村风俗展开叙述,营造出阴森恐怖的叙事氛围,不仅写出计划生育给村民带来的精神恐慌,同时道出父亲去世后家庭生活的艰难,“自打父亲去世后,家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萧条,母亲靠给砖窑码砖挣点辛苦钱,她的风湿病常使她苦不堪言,也没钱去打封闭”①,作者在追忆性的书写中回顾母亲、姐姐和我共度的艰难岁月,展现出乡村中淳朴的亲情。郑小驴并非刻意营构怪力乱神的离奇鬼怪,而是在鬼神叙述中插入民间习俗,如在《鬼节》中写到在家中不能大声说话,会打扰列祖列宗的魂灵。鬼节的夜晚不能弄死飞蛾,因为飞蛾是鬼魂变的。他将鬼神文化与乡村日常相融合,展现淳朴的乡村民间信仰。甫跃辉的鬼神体验来自奶奶,“奶奶至今也没想到,她为我讲的那些故事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怎样的烙印——它们形若鬼魅,时常唤起我对世界莫名的恐惧”②。这些童年听到的民间故事直接影响到了甫跃辉的小说创作,他通过将鬼神叙事升华为想象方式来描绘更真实形象的乡村轮廓,使鬼魅叙事在情感上具有乡村温情,“就像山川、草木、老人的逝去、少年的成长一样,是人类永恒岁月的一部分”③。在小说《红马》中,他将鬼魅与乡间亲情结合,讲述了年迈的爷爷在孙子陪伴下上山砍柴,祖孙二代互相陪伴关心的温情故事,并以爷爷之口讲述了浪漫的传奇故事:几十年前身骑红马的保卫队队长被漂亮女妖迷惑,回家后用火烧掉女妖变成的梳子,半月之后红马死去,爷爷也在不久后逝去。温暖的亲情和浪漫的传奇,使鬼魅书写充满淳朴的乡土温情。《玻璃山》中,小雅在父亲坟前常遇到一个小男孩并与他建立友谊,后发现小男孩竟是因溺水死去不久的新鬼,然而小雅并不在意小男孩的鬼身份,她更在意的是彼此之间的友情和陪伴,也对小男孩的不幸深感同情。作家以温情的手笔使文中的鬼也变得清新温暖,令人怜悯,展现出作家对乡村中逝去生命的惋惜,对人性的关怀。与前辈作家相比,“80 后”的鬼神叙事出现了新的叙事方向和文学新质,因受民间宗教信仰感染和父辈们民间故事的启蒙,他们笔下的鬼神叙述是一种潜意识中的想象迸发,淡化了鬼神叙事的道德教化功能和叙事功能,不再刻意为了叙事需要而塑造出鬼神意象,而是忠实于自我的乡村经验,以我之手写“我”记忆中熟悉的乡村,这些鬼神与乡间的民俗、风景草木融为一体,不仅表述出乡村温暖淳朴的风俗人情,也是对自身逝去的童年回忆的一种怀念,呈现出乡村温情。

其次,“80 后”作家在乡土书写中常采用动物叙事。动物叙事作为一种独特的叙事方式,在莫言、贾平凹、姜戎等乡土作家笔下已多有呈现,这些作家的成长背景使他们拥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并关注社会现实问题,他们的动物叙事不是对动物本身的叙事,而是将动物作为一种叙事形象和叙事方式,动物被赋予人性和神性,是人的一种变形和幻化,暗藏着深刻的隐喻内涵。反观“80 后”的成长经历,在改革开放和谐平稳的社会环境中成长起来,未曾经历过重大的政治历史变革,但是计划生育政策和体制化教育,使他们的内心变得孤独寂寞,更需要精神情感上的慰藉,因此“80 后”在乡土创作中转向对自我内心的挖掘,对个人情感体验的表达,远离对社会现实的宏大关照。他们笔下的动物书写并非是叙事的需要,而是动物就是小说主人公的情感表达对象,以原象的范式呈现,通过人与动物之间朴素的情感,营构淳朴自然的乡村风貌。

甫跃辉在小说中有大量的动物书写,部分篇章直接以动物名称命名,如《鬼雀》《大蛇》《红马》《鱼王》等。部分以动物作为小说叙述主体,建构起动物与个体之间微妙的联系,将动物和人的命运联系起来,如《三条命》中卢丽心家中三只猫的生死与她父亲的事业起伏形成对应关系,作家将卢丽心父亲所遭受的不幸,投射到同样弱小的猫身上,以动物的悲惨遭遇来映射家庭的变故。《滚石河》中无家可归的小狗暗示被母亲抛弃的亮子的命运,“小狗的吠叫又从窗户钻进来了。那一定是一条小狗。小狗准是给主人家扔出来,无家可归了”④。母亲关门时夹伤了亮子的手,同时小狗在跨进屋时,被父亲砰地砸上门夹伤腿,亮子的内心的情绪起伏总是伴随着小狗的出现与消失,直到最终亮子收养了瘸腿的狗——父子关系也趋于和缓,亮子终于找到了家的温暖与归属;郑小驴在《少儿不宜》中塑造了内心充满挣扎彷徨的少年“游离”,通过蛇的心理展现出主人公的内心波动:“蛇的肌肤冰冷异常,他感到皮肤像是要开裂了,血液溢出,全身痉挛,以至于打了一个冷战。但是很快就适应了过来,那蛇不紧不慢地缠在他的手臂上,身上的花纹烂漫无比。游离试着用鼻尖碰了碰蛇身,凉凉的。”⑤《白虎之年》中村里的村民互相残杀,文明的迹象在每个人身上逐渐消失,毛孩作为青花滩最后一个人类,期盼着白虎的到来能够化解这一些灾难,然而遗憾的是白虎不仅没来,毛孩最后也被野兽分食,作家旨在告诫人类要与大自然和谐共处,体现出作家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反思;马金莲在《蝴蝶瓦片》中将蝴蝶意象化为“飞翔”的喻义,通过六岁半小女孩视角,展现出乡村生命个体超越苦难的“飞翔”意志。“80 后”作家将个人独特的生命体验,与动物书写相融合表现乡村日常,独特代际下的孤独感与寂寞感,使他们乡土小说中的动物书写渐显新变。再次,“80 后”作家的乡土书写多采用童年视角下的第一人称叙事方式,以少年的眼睛还原乡土的自然风光和人伦情理。少年视角展开的乡土叙述,不仅可以避免成人视角对故事叙述的过多干预,少年的成长过程还可串联起碎片化的故事情节,达到对乡村和个人生命历程的完整体察。每一代作家在创作中都会受到童年记忆和经验的影响,五四时期受西方思潮影响,周作人提出了“儿童本位主义”的儿童观,将儿童看作独立的个体;鲁迅在《朝花夕拾》的部分篇章中也以儿童视角讲述浙东家乡的童年往事;莫言在《红高粱》中以少年视角呈现出先辈们的抗日传奇;贾平凹在《古炉》中以少年狗尿苔的视角回顾了关于文革的种种往事。每一代作家笔下的童年视角叙事,都是作家自我童年体验与经历的另类重述,“作家童年的各种体验在心灵里形成了最初的却又是最深刻的先在意向结构核心”⑥,不同的时代记忆和成长背景造就了形态各异的文学作品。

童年时期的成长经历在“80 后”作家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80 后”的童年乡土体验与“50 后”“60 后”成长背景存在较大差异,具有只属于他们这一代人的独特性,正是这种独特的成长体验形成了他们小说的不可替代性。如郑小驴童年印象最深刻的计划生育:“我没办法忘掉计划生育带给我童年时代的恐惧与不安,计划生育算得上是八零后这代人的集体记忆了。”⑦基于此,他创作出了一系列以计划生育为题材的小说,如《西洲曲》《不存在的婴儿》《鬼节》等,这些小说均以儿童视角展开第一人称叙述,表现出计划生育政策执行者与怀孕妇女之间的暴力冲突带给自己的惊悚恐惧。甫跃辉在长篇小说《刻舟记》中,以“我”的视角平静地讲述了妹妹和哥哥的成长及他们的死亡,儿童纯洁的视角更鲜明地衬托出成人世界的勾心斗角;马金莲在《绣鸳鸯》中以小女孩视角讲述了我们一家人在大雪天救助货郎子的温情,儿童清澈纯净的视角,显现出村民温暖淳朴的人情。“80 后”作家的乡土成长经验是特别的独有的,他们基于自身成长体验的乡土创作,与前辈的乡土经验有了明显的不同。

最后,“80 后”在乡土小说书写,常采用碎片化、个人化的叙事方式,以个人体验和情感作为叙述基调,融入乡村的日常生活琐碎,呈现出意识流的叙事倾向。因所受教育和所处时代对集体价值的认可,“50 后”“60 后”作家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他们努力建构宏大的史诗书写已达到对社会历史的深邃的认识。而“80 后”的乡土小说书写,长篇小说较少,多为中短篇小说,书写中更注重个人对乡村的情感表达,展现乡村个体一己的悲欢,呈现出真诚的小我姿态,在对平淡的乡村日常细节的刻画中,展现出作家对乡村命运和个体生存的思考,在不经意间营构出原态化、诗意化的乡村图景。

“80 后”作家在乡土小说创作中,更倾向于以自己童年时期的乡土生活体验为创作源泉,通过在小说中穿插乡俗、民情、风景和动物等细节描写,用碎片化的乡村琐事串联起原态化的乡土风貌,描绘出乡民生活的浮世绘。马金莲在小说中对回族乡民的家长里短、丧葬礼仪和精神信仰等进行了全面细致的叙述。《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讲述了“我”奶奶给二奶奶家送浆水和酸菜的温情故事,小说中穿插描写了卧浆水、串干菜、腾缸等乡村生活细节,体现出农家人对待生活的虔诚以及邻里之间的手足情深;郑小驴在以具体历史年代为背景的家族历史小说中,如《1921 年的童谣》《一九四五年的长河》等,通过解构宏大历史,以碎片化的故事情节回忆家族长辈们的革命往事,表现出时代背景下个体的生存命运,呈现出碎片化叙事特征;甫跃辉的《收获日》以碎片化的乡村琐事讲述了云南边陲小村庄里的日常,乔老太和两个儿子之间的赡养问题,让老黑引以为豪考上大学的儿子却只将家乡视为金钱的来源地,李惠文内心的纠结矛盾等,碎片化的乡村细节拼接出明晰的乡村风貌。“80 后”作家基于自身童年的乡土体验,以一种细腻的情感深入乡村内部,通过琐碎的日常展现乡村风貌,他们不再以宏观化、启蒙化和整体性的视野关照乡村,而是倾向于表达个人化的乡村。

二、“80 后”乡土书写中的价值取向

“80 后”作家乡土书写中的价值取向,首先体现出的是一种非启蒙的乡村书写姿态。纵观中国乡土文学发展史,自“五四”伊始以鲁迅为代表的乡土作家,始终表现出知识分子对现代性的强烈召唤,以及对乡村社会落后凋敝的反映。20 世纪30 年代以沈从文为代表的乡土作家,力图通过对乡村近乎神圣化的描摹来反衬城市弊病。“乡土世界在作家笔下,从来都不是它自己,作为叙事审美对象的乡村和农夫农妇们始终未能实现一种主体性,乡土文学始终携带的是知识分子们各种高大上的精英诉求。”⑧在近百年的乡土文学大潮中,作家都践行着以“五四”为起点的使命与职责——启蒙,以使社会接受新事物,摆脱愚昧和迷信。作家的创作思想和主体意志始终以现代化程度为标准,来衡量乡村发展程度。令人可喜的是,“80 后”作家在乡土书写中已经出现了细微变化。面对强大的启蒙文学传统,他们对现代性保持着一份矜持与警醒,不再以严肃的、带有强烈价值判断的笔法描绘乡村社会,而以一种冷静客观的态度让乡村在思想启蒙和田园牧歌式的文人笔调下松绑,呈现出新世纪青年一代人的新体验感。不论是甫跃辉笔下诗意盎然的云南边地,还是马金莲小说中贫穷落后却又充满温情的西海固,“80 后”乡土作家大多以沉稳、平静的笔调描绘现代社会背景下自在随性的乡土世界,以非启蒙的姿态,客观看待城乡关系,平静书写乡村。

“80 后”笔下的乡村,温情与弊病共存,既充满诗意温情,又存在矛盾与丑恶,但作家们常会淡化小说中的悲剧性与矛盾性,给予叙述对象以包容与谅解,展现出乡村社会强大的自在生命力和“自愈自救”功能。甫跃辉在《莲花盛开的村庄》中既塑造出奚奎义这种善良勤劳的农民形象,又刻画出奸诈无情的地主形象老四,老四在解放前夕抛妻弃子与情人出逃,作者并未从传统人伦方面予以道德评判,而是以一种外视角的叙述对乡村故事进行客观呈现,多年后老四回到村中为村小学捐款,展现出乡村所具备的自愈自救功能;回族作家马金莲深受穆斯林文化的耳濡目染,通过村民的日常习俗展现扇子湾这个小乡村中生命与信仰的繁衍与消失,作家并未从正面过分渲染苦难,死亡在她的笔下是肃穆庄重的,更像一场精神的洗礼。《长河》中四个季节的四场葬礼,均转化为一种具有宗教情怀的文化符号,小说人物超脱了贫乏的物质现实,得到精神上的洗礼与升华,淡化悲情色彩,深化文学质感;“计划生育” 这一带有浓厚现代性的国家政策于20 世纪七八十年代逐步在农村推进,郑小驴作为这一政策的亲历者,将这段特殊的乡村成长记忆融入到了乡土世界的建构中。《西洲曲》中,郑小驴通过村民的日常生活,表现出计划生育对乡村妇女生命的戕害,同时也借政策执行者八伯之口道出了执行者所遭遇的尴尬窘境,作家这种暧昧而复杂的态度,是感性与理性相结合的产物,展现出郑小驴对乡村社会与现代文明之间融合的理性思考。现代社会背景下,诗意与温情只可能是乡土社会发展中的一面,乡村必将会受到城市化影响,单纯地对乡村或贬或褒都显得太过偏颇。“80 后”作家以自身乡土体验为基础,融入对乡村的现代想象,呈现出乡村众生浮世绘,这种非启蒙和不具功利性的乡村书写,不仅让读者看到焕然一新的乡村面貌,也将为新乡村书写带来生机。

其次,是“80 后”作家在身份的认同过程中流露出一种现代乡愁。新世纪二十年以来,“80后”作家们在乡土领域不断探索,创作出数量可观的乡土作品,然而这些作品却尚未形成体系,只是零散地呈现在读者视野中。细究其因,一方面“80 后”还未积累到足够的人生阅历和经验,另一方面他们成长中面对的是正在转型的村庄,他们经历了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20世纪90 年代市场经济繁荣、新世纪城镇化和当下的新农村建设,在经历了少年时期短暂的乡村生活后他们进入城市或大学,接受了城市文明教育,而无法再像经历过乡村饥饿贫病的父辈们那样,在心理和情感上完全认同乡村乡土文化。因此“80 后”在乡土文学书写中,更专注于以个人化的情感方式表述乡村,他们对乡村的书写,多源于少不经事的童年乡土记忆或成年后的返乡体验。而20 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由于多年的乡村生活经历,内心深处扎有乡土的“根”,在心理上认同乡村文化,尽管他们在乡土书写中或批判乡村弊病,或为乡村的凋败唱挽歌,但他们内心却从来不忍冷眼旁观乡村的日益凋败,这使他们在乡土写作中表现出复杂矛盾的态度,呈现出爱恨交织的矛盾情感。贾平凹曾表示“我恨这个地方,我爱这个地方”⑨,莫言也曾写到“高密东北乡无疑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蹉、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⑩。由于成长经历与环境的差异,以及心理认同方面的差异,“80 后”在内心对乡土的情感,演变为一种身份认同中的现代乡愁。

乡愁作为一种离开故乡后所引发的思念之情,在文学史中常作为文人墨客所书写的重要情感主题。在传统乡土文学领域,乡愁多发生于由乡入城的空间位移之中,这种乡愁往往会随着由城返乡这一进程而逐渐消失。然而对于“80 后”乡土作家来说,现代社会背景下的乡村,已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故土和家园,而成为他们寄托精神情感的家园和净土。由于身份确立的“失土”与“失根”,他们对乡村产生的是一种更强烈的现代乡愁,这种乡愁不再是单纯地怀念乡村的生活方式和日常习俗,而是在怀乡的愁绪中寻找生命的诗意与慰藉。毕业后留在上海工作多年的甫跃辉,以回溯性的创作姿态于2014 年出版了小说集《散佚的族谱》,其中5 部中篇小说均为乡土题材,作家以少年视角讲述诗意的云南边陲小村庄中的日常,并融入自己对乡土的重建与想象,寄托了对乡村生活的怀念与眷恋,传递着隐性的现代乡愁;郑小驴也常以少年的口吻讲述乡村日常及父辈们的传奇往事,《最后一个道士》中石门蛇神庙中最后一位道士老铁,希望传衣钵于自己的小徒弟子春,子春却宁愿在广州当保安也不愿当道士,最终老铁去世,道士文化走向消亡。作家不仅在为道士文化的消亡惋叹,也是对传统乡村文化的一种怀念和惋惜。乡土除了传统代指乡村和农村外,还象征着人们的心理和身份认同,“80 后”乡土书写中所传递的隐性的现代乡愁,不仅表现为对故乡的思念,对记忆中乡村淳朴人情和伦理秩序的怀念,对失去的美好童年的缅怀,更引发的是对生命的思考。这种思考让“80 后”在成长中形成一种向内转的情感指向,在成长中不断对自我身份进行确认,在由乡入城这一过程中身份确认的落差,让他们对自我身份的认同造成极大冲击。作为特殊的大学生群体,他们无法像农民工一样在城市获取物质资产之后安心归乡,又无法在城市立足扎根融入城市,他们只能迷茫地奔波于城乡之间,这种独特的体验构增加了他们作品中的乡愁感。

再次,“80 后”的乡土书写在客观笔触下体现出城乡交往的新叙事。在乡土文学史上,不论是五四时期的鲁迅、王鲁彦一派,或是20 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莫言、贾平凹、阎连科等,都以启蒙视角透视乡村弊病。新世纪以来,市场化浪潮涌入传统乡村内部,一方面冲击着乡村的格局和伦理秩序,另一方面也为乡村的发展带来新的机遇与活力,然而在已有的乡土作品中只能看到城市文明对乡村的毁灭与颠覆,却看不到城市文明和工业化对乡村的反哺与促进,现代化在传统作家笔下成为持刀的恶魔。贾平凹从《秦腔》《高兴》到近年的《极花》无不展现城市文明导致乡村的凋敝衰败;阎连科《日光流年》《受活》《丁庄梦》中,乡村与城市之间不断进行着激烈的搏斗,乡村成为城市苦难的叠加物和承受者;即便是新世纪以来深受追捧的“非虚构作品”,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等,也传达着乡村在新世纪以来的新问题:农民医疗、养老、教育的缺失,乡村道德伦理秩序的裂变,自然环境和资源遭受破坏等。单方面地将乡土中国裂变归结为现代化的入侵,显然是一种有悖于社会现实的书斋式想象,传统作家凭借已有乡土经验建构乡土世界,形成以现代化为参照体系下的城乡二元对立结构,呈现出“相似经验”下对乡村叙述的共同指向性。“就叙事而言,时空是封闭、静止的,文化逻辑则是二元对立的。不管是批判乡土还是抗拒城市,两者都是以否定城或乡为叙事焦点,是城市或乡村的独语或自言自语,很难见到城市与乡村的对话和沟通。”⑪但现实是,在近三十年城乡关系演进中,城市在发展的同时,乡村也在不断发展,城市和乡村的距离逐渐接近,城乡交往日趋频繁、交往半径不断扩大、空间认同程度不断增加,城市在经历了改革开放几十年的飞速发展后,开始以工业反哺乡村,城乡由二元对立走向融合。以传统乡村为代表的极具中国特色的乡土文化,在当下以潜在的方式影响着城市文明,“费孝通先生当年刻画的‘乡土中国’,不但在观念与人际关系方面依旧覆盖着今日的城乡中国,而且直观地看,很多大都会城市的空间特征其实还‘相当的农村’”⑫“80后”部分乡土书写的作家体验到这种城乡关系已经发生的转变,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新变,并在乡土书写中给予积极的呈现。“80 后”作家甫跃辉不断以各种方式为乡村发声:“中国那么多乡村,为什么呈现在文学作品里会如此高度雷同?我想,不是因为中国的乡村雷同,而是写作者的思维实在太过雷同。”“乡村自有其新陈代谢的一套运作规则,问题在于,我们是否有能力看清甚至预知乡村的变化。”⑬正如甫跃辉所言,随着现代化进程的推进和新农村建设,乡村并非都是破旧、衰败的,而是和城市同频共振,不断向现代化的城市文明靠近,完善成为更宜居、生态的现代乡村。与此同时,城市也在不断发展中融入乡村文明,以工业反哺乡村,例如城市中各种以乡村文化为主题的生态餐厅、博物馆等屡见不鲜,这些都显现出城乡关系由二元对立走向融合的态势,新的乡土叙述空间正在不断被建构和呈现。在甫跃辉《庸常岁月》中,具有现代色彩的城市文明逐渐进入乡村,城市文明与乡村文化渐趋融合,张凤嫂在村子里办起了菠萝罐头厂;郑小驴在书写城乡关系时,不再纠结于辩驳现代化的对错,而是展现城与乡彼此互融下的发展状态,如《西洲曲》就是一部含有现代都市元素的乡土小说,作家以计划生育为时代背景,通过少年罗成的心灵成长史,展现出时代与社会的变迁,乡村建起度假村,姐姐左兰始终对城市表现出极大的向往,她不仅与在广东的妹妹保持联系,还在度假村做了收银员并开办外贸服饰店,价值观也不断向城市接近,南棉村并未因受到现代城市文明浸染而走向分裂衰败,反而呈现出异于传统乡村的新气质与风貌,城乡二元对立逐步消解。

“80 后”作家乡土中的城乡交往叙事,开拓了乡土文学的书写空间。丁帆说“叙事视阈与叙事空间的扩大是世纪之交乡土小说转型的首要特征”⑭。随着“80 后”作家不再刻意强调城乡之间的区别,城乡界限在彼此交融中逐渐模糊,并呈现出新型城乡关系,小说的叙事范围空间扩大,出现城乡交往空间。通过对城市与乡村的交往空间的书写,“80 后”作家乡土书写呈现出城乡交融的发展逻辑,从而出现了叙事对象调整、叙事空间迁移和叙事视角转变、叙事空间融合,在这种书写中,城市和乡村既是一组相互对立的地理空间和社会空间,又是指向过去与现在、现代与传统的两种异质性审美经验方式。

三、代际视野下的“80 后”乡土书写

由于不同的出生背景与成长经历,“80 后” 作家笔下的乡土世界与前辈乡土作家呈现出不同的表现形态。作为在文革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人,“50 后”、“60 后”作家在成长中经历了中国历史上的特殊时期和重大历史事件,促成了他们骨子里强烈的反叛意识,因此他们在作品中常反映一些宏大的历史主题。他们以自身充满苦难的创伤体验建构乡村,同时作品中始终将民族国家的价值放在第一位,作为一种乡村经验带有社会普遍价值的追求;“70 后”作家大多受过正规教育,常以回忆和乡愁书写乡村的人情伦理,创作姿态温顺,少叛逆性和启蒙意识,既不追求宏大意义建构,也不迎合喧嚣的消费市场,而是立足自身审美经验展示平凡的个体和物欲,其作品具有“强烈的怀旧色彩,尤其是对乡村伦理的怀恋”⑮,因此也常被称为“处于夹缝中的一代作家”。

乡土“80 后”作家出生于改革开放和全球化的消费浪潮中,他们不再像“50 后”“60 后” 一样,在乡土文学中坚守社会价值和责任,建构宏大的历史传奇,也不同于“70 后”作家的“小我”姿态,“80 后”面对的是现代城市化背景下的新乡村,他们不再以传统笔法描摹乡下人由乡入城的凄惨境遇,而是以非启蒙的叙事姿态,正视乡土裂变,描绘现代化视域下乡村的怡人风景和淳朴民风,以一种客观姿态融合城乡关系,消融城乡罅隙。面对乡村发展中所存问题,研究者雷鸣指出新世纪以来乡土小说具有“苦难依赖症、权力崇拜症和城市恐惧症三大病症”,“热衷于书写当下乡村的苦难,亦是这根顽强的文学遗传基因链的显现”⑯。“80 后” 作家则有意淡化苦难背景,减少悲情成分,避开了宏大的政治叙事和历史叙事,回到乡村日常与体验,将个体独特的生命体验与社会现实相融合,以一种宽容的态度来接纳现实,增加了乡土小说的温情之感。“80 后”作家对乡村的此番书写,绝非刻意美化乡村和臆想乡土乌托邦,也并非有意躲避和忽视苦难,而是触摸乡村内在灵魂与肌理,以不卑不亢的姿态呈现乡村的美与善,丑与恶。在这种看似平稳冲淡的描述背后,潜藏着乡土80 后更宏大的乡土野心,即“剔除现代化、城市权威话语权以及政治等因素的干扰,还原乡村社会的自洽性和生命意识存在的合理性”⑰。自改革开放以来,城市和乡村由并行的两极开始走向单极化,传统的乡村“作为城市发展的稳定器和蓄水池,为中国的工业化和现代化做出重大牺牲,由此导致中国乡村落后于现代中国的整体发展速度,成为当下中国现代化的‘拖油瓶’”⑱。在某种程度上,“80 后”作家笔下城乡关系的重要“新变”,就是对乡村内在生命力的挖掘与发现,积极展示被现代化和城镇化所遮蔽的乡村自有的运作规则和自愈能力,这种呈现更多来自他们自己的个人体验,而没有过多历史包袱的羁绊。

乡土“80 后”作家由于特定的成长背景,在心理认同方面与其他代际作家出现较大差别。在消费浪潮中成长起来的“80 后”一代更倾向于认可城市文明,但同时也更加注重个体情感体验表达,因此他们往往抛弃传统作家的启蒙视角,以一种个人化的情结创作“我”的乡村,以客观笔触呈现出美丑交织的新乡村形象。源自内心深处对城市与现代文明的认可,他们不再一味地批判乡土或痛斥现代化,而是以客观的叙述姿态,重新建立城乡的沟通对话,呈现出新的乡土小说叙述空间,即城乡交往叙事空间。城乡关系由对立走向交融,现代工业文明反哺乡村,为乡村带来新的发展机遇与活力。甫跃辉、郑小驴、马金莲等都经历了从乡村走向城市接受高等教育的经历,城市文明的浸染和记忆深处的乡土记忆,使得他们小说中出现城乡互融的新态势。同时,“80 后”童年时期对乡村的记忆多来自于父辈们所讲的传奇故事,因此他们的乡土小说中蕴涵着丰富的民间故事资源,如鬼神叙事、动物叙事等,丰富了乡土小说的故事内容和表现形态,神秘魔幻的叙事氛围赋予乡土一定的审美冲击。

“80 后”乡土作家从燥热的青春文学场中脱离出来,续接自“五四”伊始的百年乡土文学传统,以客观冷静的叙述姿态和不卑不亢的书写态度,呈现出新质化的书写形态和叙事策略,以非启蒙的写作姿态、价值立场及自身独特的乡土成长体验,书写具有内在发展逻辑与生命力的自在乡村世界,表现出这一代作家在创作深度和思想性方面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也表现出不同代际视野下的乡土文学的特质。他们不仅呈现出乡村中的温情诗意,同样以客观姿态呈现出乡村在现代化进城中的弊病,更重要的是体验到了现代化过程中城乡交融给乡村带来的新变,展现出社会剧变下的乡村具有未来性的新质,让新世纪的乡土文学书写具有了新质,“80 后”的乡土作家作为新的重要潜在力量,随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将能够创作出具有时代意义和历史厚重感的新乡土小说。

①郑小驴《痒》[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3 年版,第81 页。

②甫跃辉《散佚的族谱》[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4 年版,第271 页。

③黄平《巨象在上海:甫跃辉论》[J],《南方文坛》,2014年第2 期。

④甫跃辉《动物园》[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175 页。

⑤郑小驴《少儿不宜》[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3 页。

⑥童庆炳《作家的童年经验及其对创作的影响》[J],《文学评论》,1993 年第7 期。

⑦郑小驴《西洲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年版,第261 页。

⑧金赫楠《乡土·乡愁,与“80 后”小说写作——以颜歌、甫跃辉、马金莲为例》[J],南方文坛,2016 年第2 期。

⑨贾平凹《〈古堡〉介绍》[J],《中篇小说选刊》,1987 年第3 期。

⑩莫言《红高粱家族》[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 页。

⑪黄佳能《新世纪乡土小说叙事的现代性审视》[J],《文艺理论与批评》,2006 年第4 期。

⑫周其仁《城乡中国(修订版)》[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 年版,第11 页。

⑬甫跃辉《乡村里来了个年轻人》[N],《文学报》,2020年1 月2 日,第5 版。

⑭丁帆《中国乡土小说的世纪转型研究》[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年版,第5 页。

⑮贺仲明《怀旧·成长·发展——关于“70 后”作家的乡土小说》[J],《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 年第1 期。

⑯雷鸣《新世纪乡土小说的三大病症》[J],《文艺评论》,2010 年第6 期。

⑰徐晓凤《“80 后”乡土小说中的生命意识书写》[D],江南大学,2018 年硕士学位论文,第53 页。

⑱宋学清《“新乡土写作”的发生:新世纪长篇乡土小说研究》[D],东北师范大学,2018 年博士学位论文,第36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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