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思想的交汇:1934 年的沈从文与1980 年的汪曾祺
2020-04-18修雪枫
○康 艳 修雪枫
以出版时间而言,1934 年是沈从文创作的高峰年。这一年《从文自传》出版,小说《边城》和《湘行散记》中的一些散文发表。1934 年的返乡之旅使沈从文从精神世界中的乡土来到了现实的故乡。从人与故乡的空间视角上讲,《从文自传》《边城》是对故乡的文学怀念,《湘行散记》是对故乡的文学追述,而《湘行书简》是对故乡的及时表述。1980 年,汪曾祺的《受戒》发表,这一短篇小说开新时期小说创作的风气之先,以清新的气息温暖了文学的旧梦。沈从文与汪曾祺在20 世纪40 年代西南联大相逢,这是文学历史上的重要节点,沈从文发现了汪曾祺,文学观念的延续和发展得以实现。而1980 年“重写文学史”视野下的文学回归是文学思想的交汇,也是文学观念的对话式发展。
一、湘西的一条河流:温暖而深沉
有一条人性的长河:川流不息。文学与之辉映,于是星河点点,在水的波纹中荡漾而来,一路的山水融为一体,在岁月的流淌中温暖着人心,这就是文学的人性魅力。对于沈从文而言那条河就是沅水。
1934 年的冬天,沈从文踏上返乡看望母亲的路途,一路坐船沿河走了25 天,在家里住了3 天。这次回乡之旅对沈从文营造自己的文学世界起到很好的促进作用。他笔下的世界与现实的小城融为一体,是对《边城》内蕴审美情感的回应,梦与现实的比照为心灵世界带来沉思与想象。《边城》作于1933 年,是沈从文的一次精神还乡。美丽的湘西世界因《边城》的存在多了一分文学的诗意,《边城》也因湘西多了一个审视现代生活的视角。远方小城的人与事给予沈从文认识人生的知识,也是他美好童年记忆的一部分,这一部分由知识转化为智慧,赋予沈从文文学创作诗意与哲理共存的特征。
沈从文的创作喜欢用颜色来点染,人在水墨山水之间一下子变得生动起来,故事就在如画的意境中展开。《边城》的开头描写了茶峒小城中小溪边的白塔,交代了人物、自然环境,如水墨画般徐徐延展开来。第一部分是一个引子,质朴、美好的情感跃然纸上。《夜泊鸭窠围》也有相似的开篇:
鸭窠围是个深潭,两山翠色逼人,恰如我写到翠翠的家乡。吊脚楼尤其使人惊讶,高矗两岸,真是奇迹。两山深翠,惟吊脚楼屋瓦为白色,河中长潭则湾泊木筏廿来个,颜色浅黄。①
《湘行书简》是沈从文写给夫人张兆和的信件,表达了他对爱人的想念,也记录了湘行一路的所见所感。吊脚楼河街上的人们,生活单纯,是他们给予沈从文写作的灵感。作家所赞美的人性就体现在这些人身上。《湘行书简》与《边城》是在两种写作状态下完成的。散文的写作易于表达“在场”时的情感,而小说的写作是一种沉淀。沈从文在《忆麻阳船》中写道:“我试过如何来利用这长长的日子写篇小说,思想很乱,无论如何竟写不出什么来。”②沈从文对故乡爱得深沉,写得流畅自然。
沈从文的文学传达出他对人性中健康因素的重视,这也是他对“改造国民性”主题的一种思考,“勇敢、爱利、仗义”的民风被他所珍视。沈从文在1936 年谈到了写作《边城》的缘由:“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③他也曾说过:“接近人生时我永远是个艺术家的感情,却绝不是所谓道德君子的感情。”④对写作本身而言,沈从文提倡自然经验的积累。他说:“我认识美,学会思索,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⑤这样的情感也在《河街想象》一文中有所流露:“这种河街我见得太多了,它告诉我许多知识,我大部提到水上的文章,是从河街认识人物的。我爱这种地方、这些人物。他们生活的单纯,使我用韵有点忧郁。”⑥人与自然的和谐,以及人在自然中的感受成为沈从文判断个体生活状态的一个基点。
生活经验赋予作家写作的源泉,以此为信念,沈从文提出日常生活的锤炼是一个人成为优秀作家的基础。在生活中学习,这对沈从文来说是一本不断阅读的大书。底层人物的一些具有民间特点的语言,增加了他们生命的厚度,使人物鲜活起来。对那些保有善良品性、认真生活的普通人,沈从文常常流露出珍视的情感,他说,“这些人生活却仿佛同‘自然’已相融合。”⑦他们虽然渺小,似乎懂得的比哲人还要多。
这样的人生为什么富有魅力,是因为他们的生活与自然是息息相关的。人与自然的统一符合传统的天人合一观念,也与18 世纪英国浪漫主义的文学精神相符合。沈从文的《边城》表达了类似华兹华斯关于田园生活的看法:“因为在这种生活中,人们的热情是与自然的美丽而永久的形式合而为一的……因此,这样的语言从屡次的经验和正常的情感中产生出来,比起一般诗人通常用来代替它的语言,是更永久,更富有哲学意味的……”⑧
小说《边城》的写作是沈从文多重文学经验汇合的结果。《湘行散记》中有一篇名为《老伴》的散文,记述了17 年前曾来过的泸溪县并与好朋友“滩右”在这里偶遇绒线铺的女孩翠翠,17 年后沈从文再次来到这里,看到了神似翠翠的女孩,有一种时光不曾流逝的感受,这个女孩正是《边城》中名为翠翠的原型。在《一个大王》中记录了随军队到四川的过程,经过湖南的茶峒、贵州的松桃、四川的秀山,所见的用木头编成的渡筏,成为沈从文心中无法忘怀的事物,也成为写作《边城》的“引子”。
沈从文的文学创作形成了独特性,作品集古典美、人性美于一身,文本的意境具有传统特征,在人性的思考上具有人类学的视野,1934年沈从文以他创作的实绩,丰富了现代文学。严家炎在评述《边城》时说:“整个作品充溢着叙事、抒情与象征相融合的诗的气氛,显得素朴、清淡,悠远,隽永,发人深思。”⑨如果我们要谈及小说作品与中国古代诗歌意境结合得突出的作家,沈从文是一位重要的代表,这类小说可以称为诗化小说。那么,沈从文的作品是否仅仅耽于中国古典美的呈现,而与现实无关呢?显然还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沈从文作品呈现的美是单纯的,而这种单纯之美却生在一个残酷的环境里,就显得更加难能可贵。沈从文对人性美好因素的着眼也是多方面的,严家炎就说:“沈从文自己的小说中所表现的美是比较多样的:不仅有善良,而且有雄强;不仅有温柔,而且有泼野;不仅有清丽,而且有神秘;不仅有单纯,而且有繁复。”⑩
二、昆明的一间教室:明媚又生动
在人性的河流中,沈从文与汪曾祺共饮一条江河水,沈从文在水的一头,汪曾祺在水的另一头。20 世纪30 年代末,沈从文开始在西南联大教书,据汪曾祺回忆他发表了第一篇小说是在1940 年,那是一篇沈从文主讲的“各体文习作”课的作业。沈从文曾说汪曾祺写的文章比他自己写的好,汪曾祺也在文章中多次提到沈从文告诉他写作最根本的是要贴近人物。他们在西南联大的岁月进行了文学观念的交流。20 世纪30 年代末英国诗人燕卜荪也在西南联大,作为西方现代派重要的代表,他的文学实践和观念为推动中国现代派诗歌的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沈从文与汪曾祺的文学观念也自然受到西方文学观念的影响,尤其是汪曾祺的文学创作。
关于汪曾祺在40 年代的求学经历,在他的《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一文中有相关记述。汪曾祺有感于沈从文的文学创作课,探讨了文学写作是否能教、怎样教以及如何成为一名作家这些文学理论涉及的基本问题。汪曾祺对问题的探讨并非是艰涩的理论分析,而是提出文学写作课的关键是怎么教的问题,并从沈从文的写作课谈起。时空仿佛回到了20 世纪40 年代的昆明的一间教室里,沈从文出了一些如“我们的小庭院有什么”“记一间屋子里的空气”这样的题目,学生们面带笑容,开始了自己的文学写作。这在沈从文看来是文学创作的基本功,而他在讲授时也没有旁征博引,态度是真诚的,他在同学们习作上留下的读后感往往要比他说的多。这样的情形也是沈从文20 世纪40 年代生活的一种影像。
汪曾祺接受了沈从文的建议,他的文学写作追求着一种朴素的美,也只有这样才能够达到真实。他说:“在西南联大时,我接受了各式各样的思想影响,读的书很乱,读了不少西方现代派作品。”⑪在西南联大读书之前,汪曾祺接受了良好的中国传统教育,他对古代文学,特别是具有民俗特点的文学有了一定的了解。严家炎所说的“40 年代出现的汪曾祺,则是沈从文的大弟子,也是京派的文学传人”⑫,很好地概括了汪曾祺文学创作的基本特点,他的文学写作更具有现代精神,同时有着深厚的民族文化根基。西方的现代主义文学丰富了他的创作技巧,而京派文学的追求与精神更是汪曾祺文学作品的内在气质。
西南联大时期的沈从文可谓是特立独行,以他自己的方式讲授文学写作,重视生活经验的积累是他一贯坚持的。他不是学院式的学者,但就文学写作而言又是别人不可比拟的。丰富的生活经历、细腻的情感,对古典艺术精神的理解使沈从文的文学世界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他在文学写作课上表达了自己对文学写作的理解,而这在《从文自传》和《湘行散记》的一些文章中都是有迹可循的。汪曾祺也表达了对文学的思考,1947 年发表的《短篇小说的本质》可以说是他在那个时期文学观念的一种反映,他说:“一个短篇小说,是一种思索方式,一种情感形态,是人类智慧的一种模样。”他追求短篇小说的“纯”,提倡短篇小说的轻巧性、语言性。⑬这种观念自然地反映在汪曾祺的文学实践上,他致力于短篇小说的写作,在短篇小说的艺术化上留下了厚重的足迹,他的小说是散文化小说体系中的重要一脉。
三、美学情感的表达:自然且凝练
20 世纪80 年代是新时期文学发展的重要时段,在这个时期文学思潮不断涌现,有力推动了文学创作的丰富与多样。很长时间没有创作小说的汪曾祺,在好友的劝说下,在1979 年到1981 年集中创作了一些小说和散文,其中《受戒》在1980 年发表。汪曾祺说过小说家与诗人很近,他的短篇小说没有朦胧诗歌的难懂,却同样富有诗意。他不是初入文坛的新人,写作对他而言就是表达情感的需要。那是一个可以做文学梦的年代,于是汪曾祺借《受戒》续做文学之梦,同时回答他对美好人性的理解。汪曾祺在1980 年还写作了《沈从文和他的〈边城〉》,重写了小说《异秉》。
汪曾祺在20 世纪80 年代初创作的文学作品,以其独特的文风,不同于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可以说他的文学创作是新时期文学启蒙的一个组成部分。他通过分析沈从文小说的创作特点,表达了他所认同的文学观念。《沈从文和他的边城》既有散文的气质,也有生动的理论底蕴,沈从文的创作特征跃然纸上。汪曾祺说:“用文笔描绘少女的外形,是笨人干的事。沈从文画少女,主要是画她的神情,并把她安置在一个颜色美丽的背景上,一些动人的声音当中。”⑭沈从文对人物性格的展示是通过山水、颜色、声音等多种美的因素的描写。在开头、结尾、结构、语言等方面,沈从文的小说都是独具匠心的。汪曾祺说:“沈从文的小说往往是用季节的颜色、声音来计算时间的。”⑮在描写人物上,汪曾祺讲到沈从文对人物的描写是贴到内里去了。在描写风景上,沈从文继承了中国传统的山水描写,他描绘风景就如同挥墨作画。
汪曾祺讲了沈从文的《边城》给他的启发,也谈到了他创作《受戒》的感受。在《关于〈受戒〉》一文中,汪曾祺讲述了写作这篇小说的原由时谈到两个方面:一个是20 世纪80 年代的情感,另一个是沈从文小说的影响,特别是他创作的人物。他说《受戒》与《边城》有点像。寺庙的布局、景观以及和尚们的日常生活都是汪曾祺熟悉的,那里富有一花一世界的境界,人在其中总能感受到哲学意义上的美。小村中的女孩勤劳,具有青春的气息。汪曾祺通过这样一个故事,表达了他对健康人性的理解,并希望以美的方式来教育人,他说《受戒》所表达的是20 世纪80 年代人的情感,是各种情感的总和。小说《受戒》不单是汪曾祺个人情感的流露,更是时代的美学意义上的情感需要,回望20 世纪80 年代的“美学热”,文学实践本身也是参与其中的,文学作品与美学理论共同演奏着时代之声。汪曾祺在回顾自己的小说时说《受戒》和《大淖记事》都是这种情感的表达需要,为此他写下了散文《美学感情的需要和社会效果》。
追求创作上和谐之美是许多作家的创作理念,但真正达到这样美学效果的作品却非常少。汪曾祺说:“一个人写出某一篇作品,是外在的、内在的各种原因造成的。我是相信创作是有内部规律的。”⑯说汪曾祺的作品身在文学传统之中,或说是深受西方现代文学的影响,看到的都是一些外在的文化因素。汪曾祺的文学作品之所以有那么大的魅力,并不断地经典化,与他对语言的锤炼有关,他在《短篇小说的本质》《关于小说的语言(札记)》《小说的散文化》《中国文学的语言问题》《文学语言杂谈》《词曲的方言与官话》等不同文章中探讨过小说的语言特征。那些人性的健康、美和诗意都在他的笔端生动而出,传递的是人生的智慧、岁月沉淀的美、人性的豁达。他对语言的运用简洁、素朴、生动,读者阅读《受戒》会感受到汪曾祺善用普通的语言描绘生活的美,这种美健康并富有诗意:
秋天过去了,地净场光,荸荠的叶子枯了——荸荠的笔直的小葱一样的圆叶子里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哔哔地响,小英子最爱捋着玩,——荸荠藏在烂泥里。⑰
1981 年汪曾祺回到阔别四十多年的故乡,就如同1934 年回到湘西的沈从文,在《〈大淖记事〉是怎样写出来的》一文中,汪曾祺描述了自己小时候的趣事,与沈从文在《从文自传》中追忆的童年一样充满画面感,他们带我们回忆过往平凡岁月中的感动,回乡时沈从文是年轻人,汪曾祺已经62 岁。以1980 年的汪曾祺来对应1934 年的沈从文,主要是从文学的传承与新的转变角度出发,《受戒》的发表具有回归文学本身的意味。汪曾祺在回顾自己的小说时说过,他写作的小说虽然受过外国文学的影响,但他的小说的落脚点还是在民族传统上。所以1985 年寻根文学兴起的时候,有学者把汪曾祺的小说作为寻根文学的代表。
四、优美作品的发现:传统和故乡
学界对沈从文和汪曾祺文学作品的认识有个重新发现的过程,这一现象发生在20 世纪80 年代。1979 年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在香港出版,在这部现代文学史著作中沈从文、张爱玲、钱钟书等作家占有了重要的位置。夏志清提出的“身为文学史家,我的首要工作是优美作品之发现和评审”⑱的观点不但影响了新时期文学观念的发展,也成为书写现当代文学史的一种维度。1983 年朱光潜先生撰文《关于沈从文同志的文学成就历史将会重新评价》,指出沈从文应在世界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肯定了沈从文的文学成就。1985 年陈平原、钱理群、黄子平提出了“20 世纪中国文学” 概念,他们对中国20 世纪文学做整体性的把握,实际上涉及文学史写作的理论模式等问题。“20 世纪中国文学”概念突出了文学创作的传承问题,不但文学研究有历史感,文学创作之间也有历史的延续。洪子诚谈及20 世纪80 年代存在的对沈从文、老舍等现代作家作品重评现象时说过:“对于文学‘传统’的这些重评,显示了80 年代中国作家的思想艺术趋向:对于文学的‘独立性’和‘艺术自足’的重视。”⑲从沈从文到汪曾祺,他们作品的艺术不断得到阐述,优美的文学作品进入当代的接受视域中。
在“重写文学史”视野中感受沈从文与汪曾祺的文学魅力,也是“重回80 年代”的方式。学术研究意义上的“重回”是一种研究思路,反映了一个时段理论研究的特征,即重视理论问题和文学现象的历史建构性特征。“重回”也有另一种方式和意义,即从文学本身出发,探寻文学的规律性特点。在1980 年《新文学史料》分三期重新发表了《从文自传》,汪曾祺也重新回到读者视野,他们的作品展示了人性中的美好,在传统的文学意味里彰显着现代人的思考,而这是20 世纪80 年代的时代气质:单纯而富有理想,功利色彩淡薄,个人本身的生命追求与文学有一种契合,那是一种和谐之美,正像汪曾祺经常所说,文学要有益于世道人心。
沈从文和汪曾祺触及了文学的一些母题,这些命题涵盖在布鲁姆意义上的经典框架之内。布鲁姆将经典的形成归结为作家对前辈作家追赶的一种内在焦虑,当代作家在向前辈作家致敬的同时,也在实现自己作品的经典化。作家在作品中投入自己的写作意图后,读者以自己的意图与作者之间通过文本实现对话,在这种文学经验的交流中文学经典得以长生。这种文学经典深植在本民族的文化传统中,沈从文与汪曾祺的文学作品得益于文学传统的滋养,同时也成为文学传统延续发展的有机组成。
沈从文与汪曾祺作品的美学意境符合中国传统美学精神。汪曾祺有一篇《沈从文的寂寞》的文章,他说有一种叫做“寂寞的美学”,他们的文学书写宁静,有中国传统山水画的意境。戴望舒的一些诗作也具有这样的美学特征。1928 年,戴望舒的《雨巷》发表。寂寥的雨巷以中国山水画为底色,撑着油纸伞的女孩是典型的传统形象,在丁香花的熏染和诗歌的音乐节奏中,诗歌营造了美的意境。现代作家以自己的方式延续传统,又开出了别样的花朵。相对当代文学而言,沈从文的创作也是一种传统。而汪曾祺文学作品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的创作是对沈从文文学的一种赓续。20 世纪40 年代汪曾祺就发表了作品集,他在20 世纪80 年代发表的作品既承接过去的风格,又增添了新的时代因素。汪曾祺说沈从文作品的主题是“民族品德的发现和重造”⑳,而他也同样在思考一个民族应该具有的品格。
人性的思考也让他们重逢。沈从文对正直、淳朴、热情人性的赞美,并非固守在乡土价值的视域中,他所着眼的是人性的发展如何不失去美好的东西,也就是说他所相信的价值也是改造国民性的组成部分。沈从文在1943 年《长河·题记》中写道:“在《边城·题记》上,且曾提起一个问题,即拟将‘过去’和‘当前’对照,所谓民族品德的消失与重造,可能从什么方面着手。《边城》中人物的正直和热情,虽然已经成为过去了,应当还保留些本质在年青人的血里或梦里,相宜环境中,即可重新燃起年青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㉑沈从文对这些淳朴的人们的描写,不是停留在他们生活的表面,而是朝向他们的灵魂。《边城》对人性的展示,达到了浑然天成的境界,在轻柔的曲风中,走入画面的是朴实、善良、豁达的渡船老人,美丽、单纯的女孩,勇敢的二老。汪曾祺也以《受戒》展示了人性的美,他以文学作品回应那个时期学界对人性的思考。1979 年朱光潜发表了《关于人性、人道主义、人情味和共同美问题》,文章引发新时期理论界关于人性的探讨。单纯的明海,明朗的小英子成为当代文学描绘的美好人生的一种,汪曾祺以诗意的方式来描写人物,他曾说“有诗意还是没有诗意,这是沈先生评价一切人和事物的唯一标准”㉒,而他也是这么做的。他在民间的风俗文化中吸取写作的养分,民间艺术形式对汪曾祺小说的语言、人物性格都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他的小说语言简洁、生动。
文学在回想与想象中诞生。回想一天接触的自然和看到的事情时培养了想象,故乡的人与事时常入梦,这构成了沈从文创作的底色。沈从文在《从文自传》中曾深情地表达过对故乡小城的怀念之情,他说:“现在还有许多人生活在那个城市里,我常常生活在那个小城过去给我的印象里。”㉓故乡的美好的童年时光培养了他亲近自然的个性,也激发了他的想象。河街上各行各业的特点吸引着沈从文的目光,他的观察细致入微,有些行当的手工技巧都被他学会了,这些生活日常中的人与事赋予沈从文发现美的能力,各种美妙的声音也时常感动他。《从文自传》中记录了他童年时的趣事和参军时经历的一些人,如《老战兵》一文对过往部队生活的追忆。《受戒》对汪曾祺而言,也是一种回想,是对43 年前旧梦的一种重温,写初恋的美好感觉。
有一种对故乡的情感催促作家的文学创作,并在和谐中达到美的境界。沈从文对乡土的文化想象应与《桃花源记》的故事有关。热情好客、淳朴自然的桃花源人与湘西小城中的苗人时常给他温暖,于是他用温暖做文学的底色。沈从文笔下的人物和河街保持了古朴的风貌,他也常以“乡下人”自居。生活给了他宽广的文学视野,而古代的历史书籍也给他以启示,沈从文说:“由于这点初步知识,使一个以鉴赏人类生活与自然现象为生的乡下人,进而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发生了极宽泛而深切的兴味。”㉔他时常回忆“寂寞”,感慨唐人宋人的画也比不上看到的风景,内心里充满了快乐。河流赋予沈从文人生的智慧,使他内心纯净,并温暖地爱着自然与富有生命力的人生,也使他的写作具有了“庄严”的意味。
故乡同样投影在汪曾祺的文学世界里,从讲述方式上看,汪曾祺与沈从文有一些相似之处,他们的行文都自然流畅,有一种“淡”的韵味。汪曾祺文学作品语言真实,与人物相吻合。他说:“如果说,传统的,严格意义的小说有一点像山,而散文化的小说则像水。”㉕注重小说的情感自然抒发和语言的凝练是汪曾祺小说的主要特征,他追求的是一种自然的极致。循着散文化小说的一脉,我们发现了屠格涅夫、契诃夫、鲁迅、废名、萧红、沈从文。汪曾祺在《小说的散文化》一文中谈到了这些作家的作品特色,他说这些散文化的小说家以温和的方式处理题材,并谈到了鲁迅“悲愤与柔情”的矛盾一面。散文化的小说家重意境,潜心于语言,他们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抒情诗人。汪曾祺关于散文化小说的理解极富洞见,指出它是世界小说的一种趋势。
结语
我们对文学大师的回望,除了表达一种敬仰,还有的就是希冀对当代文学的发展给予一种启示,对真善美的追求始终都应该是文学不变的精神。故乡的山水、故乡的人物给予了沈从文、汪曾祺写作的灵感,他们的文学既属于民族文化传统,又发展了自身的特点。1934 年沈从文沿江而行的剪影,1980 年汪曾祺的率性而真,时常令读者感动其中,他们的文学思想交汇在一起,以文学的方式展现了美好人性的图景。
①②⑥⑦沈从文《沈从文全集:11》[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年版,第151 页,第135 页,第132 页,第280 页。
③㉑沈从文《沈从文全集:9》[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年版,第5 页,第5 页。
④⑤㉓㉔沈从文《沈从文全集:13》[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年版,第323 页,第252 页,第246 页,第356 页。
⑧[英]华兹华斯《华兹华斯的文学批评》,转引自M.H.艾布拉姆斯《境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 年版,第122-123 页。
⑨⑩⑫严家炎《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 年版,第216 页,第215 页,第201 页。
⑪汪曾祺《美学感情的需要和社会效果》[A],《汪曾祺全集·卷三:散文卷》[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年版,第282 页。
⑬汪曾祺《短篇小说的本质》[A],《汪曾祺全集·卷三:散文卷》[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年版,第31 页。
⑭⑮汪曾祺《沈从文和他的〈边城〉》[A],《汪曾祺全集·卷三:散文卷》[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51 页,第152 页。
⑯汪曾祺《〈汪曾祺自选集〉自序》[A],《汪曾祺全集·卷四:散文卷》[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年版,第95 页。
⑰汪曾祺《受戒》[A],《汪曾祺全集·卷一:小说卷》[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年版,第336 页。
⑱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刘绍铭等译,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 年版,第47 页。
⑲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年版,第231 页。
⑳汪曾祺《小说的思想和主题》[A],《汪曾祺全集·卷五:散文卷》[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年版,第47 页。
㉒汪曾祺《师恩母爱》[A],《汪曾祺全集·卷五:散文卷》[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年版,第350 页。
㉕汪曾祺《作为抒情诗的散文化小说》[A],《汪曾祺全集·卷八:其它》[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78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