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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一抹光亮
——长篇小说《红灯笼》艺术特色简评

2020-04-18战宇婷

文艺评论 2020年1期
关键词:红灯笼暴力小说

○战宇婷

在法国女作家杜拉斯看来,有两种书,一种是白日之书,是人们消磨时光和外出旅行时看的书,另一种书则属于黑夜,这种书嵌入思想、反映生活的悲哀和苦难。陈力娇2019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红灯笼》,无疑是一本“黑夜”之书。围绕小八庄、泥城和枪厂三个空间,作者精心搭建了三条叙事线,最终使众多人物的命运牵系在李兰君制枪事件上,上演了一出多声部的悲剧。《红灯笼》弥漫着苦难和压抑的氛围,探讨了暴力、死亡等深刻主题,并以枪、子弹、红灯笼等意象凝聚象征意蕴。题目《红灯笼》是小说的关键意象,黑暗中的红灯笼给人希望,然而,红色,也是血的颜色,象征着小说中描写的暴力与死亡。当红灯笼被黑暗吞噬的时候,则是无边无际的绝望。这正是《红灯笼》给人的印象,绝望中透出一丝希望。本文将从小说的叙事结构、人物塑造,以及小说对死亡和暴力的描写这三个角度,来分析小说的艺术特色。

一、叙述线中的“发现”与“突转”

(一)小说的叙事结构

《红灯笼》这部小说讲述了上世纪60年代末,发生在东北小城泥城的故事。故事围绕着泥城、小八庄和枪厂这三个空间展开,在这三个空间上演的,是三组人物的悲欢离合,那就是战土改一家的生活、冯家大院的生活,以及李兰君的悲剧。围绕这三组人的生活,作者设置了三条叙事线,分别是战土改由疯到死的故事线,以及战小莲在冯家的劫后余生线,这两条线索是明线,主宰了小说的前半部分;在这两条线索中又衍生出了一条暗线,逐渐成为小说后半部的叙事主线,那就是李兰君制枪事件。

小说开篇,就描绘了泥城林业局职员战土改和乔米朵一家人的生活。这是一个充满暴力的家庭,战土改常年对妻子乔米朵使用家庭暴力,他认为,正是乔米朵的阻拦,令他无法去枪厂工作。他8 岁的儿子战小易懵懂无知,以为送走了妹妹战小莲,母亲才能出去工作,父亲才能去枪厂上班。这样一套荒谬逻辑的结果,是战小易将战小莲丢弃在荒野。最后,战小莲被小八庄的猎人冯化收养。

战小莲的失踪和被收养,将泥城的故事线和小八庄的故事线联结在一起。两条故事线开始平行展开。泥城故事线,以战土改的精神畸变为线索,以乔米朵的生活情境为内容,呈现出了这样的发展脉络,那就是:战土改家暴——欠单位钱——得知战小莲丢失——不堪重负发疯——被单位同事批斗、殴打——同事华晓绪受战土改牵连——华晓绪被拖车司机误杀——战土改抓疯狼。简单说,故事前半部分的泥城故事线,以战土改的发疯事件为核心。

与泥城故事线对应发展的,是小八庄故事线。这条故事线的情节相对简单,前半部分只有两个关键事件,那就是猎人冯化收养战小莲,以及猎人围剿入侵小八庄的疯狼。这两条平行的故事线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泥城故事线展现了泥城社会浑浊而血腥的斗争生活,与此相对照的,则是小八庄世外桃源般的田园生活,这里人际关系和谐,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相比于泥城空间的世俗,小八庄更像是一个不真实的乌托邦。

除此之外,作者一边叙述猎手围剿疯狼的场面,一面叙述战土改发疯事件,两个场景以蒙太奇的方式组接在一起,互为对照和阐发。在这种对照下,疯狼事件成了战土改发疯事件的隐喻。这隐喻有两层含义,第一,丧失了人性的战土改与疯狼无异。发疯后的战土改甚至徒手打死了黑狼,扛着疯狼的战土改形象已然与疯狼重叠在了一起。“巨大的恐惧掘取它们的心,丧失了它们原有的意志与斗志”①,这句描述疯狼的话,恰恰是战土改内心的写照。第二,那些疯狼互相撕咬的场景与人群的斗争活动形成对照。战土改发疯之后,以董大洪为首的单位领导、同事对他展开了批斗,甚至殴打,这个场面与疯狼发疯彼此撕咬的画面相对照。“他这个保卫科长,工作上一直没有显赫的成就,这可能会是他的露脸之机”②,这便是董大洪面对疯人战土改的内心活动。单位同事以莫须有的罪名去批斗战土改,是对疯人的进一步戕害,这种行为和疯狼彼此撕咬无异。以董大洪为首的众人,实则比战土改本人更加丧失了人的基本良知和道德,与疯狼并无区别。小说中,众人批斗战土改和疯狼彼此撕咬的画面形成了对照,富有强烈的讽刺意味,更勾勒出了当时压抑而疯狂的社会氛围、人际关系,引人深思。

(二)小说的“发现”与“突转”

小八庄与泥城故事线的相互对照,是作者谋篇布局的巧思,不仅如此,作者精心的布置了故事的“结”,等着故事的人物去“发现”。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提出了戏剧谋篇布局的两个重要概念,那就是“结”与“解”。“结”是作家在作品中精心设置的,尚未被读者或人物知晓的人物关系或内幕;“解”则是解开故事中的秘密,解开“结”。如何解开呢?靠的就是作者在故事中设置的“发现”。正是通过发现,“结”得以被解开。在《诗学》中,亚里士多德认为,古希腊戏剧的结构设置与情节安排方面,最重要的两个手法就是发现与逆转。发现,“指从不知转变到知, 使那些处于顺境或逆境的人物发现他们和对方有亲属关系或仇敌关系”;逆转,则是戏剧人物从顺境转为逆境,或者由逆境转为顺境的过程,简单说来,就是情节发展的突发性变化。③

作者开篇布置下了第一个“结”,就是战小莲的丢失。解开“结”的关键,是“发现”的设置。然而,在秘密最终被揭晓之前,作者是否让读者事先了解内幕,则会引发不同的效果。对于这个问题,布瓦洛和狄德罗给出了两种答案。第一种情况,布瓦洛认为,在“发现”之前,作者既不让小说人物,也不让读者了解内幕。第二种情况则是暂时对小说中的人物保密,对观众不保密。狄德罗赞同第二种观点:“可以使所有角色互不相识,但须让观众认识所有的角色……对观众来说,应该让他们对一切都了如指掌。让他们作为剧中人物的心腹,让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④

在《红灯笼》这部小说中,围绕战小莲丢失这个“结”,作者一开始就告诉读者战小莲的去向,而剧中人物乔米朵等人则不知晓。与此不同,围绕李兰君制枪,李兰君、乔米朵被告发这几个重要的发现,我们和小说中的人物一样,事先是全然不知的。笔者认为,战小莲丢失这一“结”的功能,主要在于引出冯家人的田园生活,为后续李兰君将枪送到冯家人手中埋下伏笔,如果不向读者交代战小莲的去向,冯家生活的线索就无法展开。李兰君制枪事件与此相反,为增加这个事件的悬疑性与神秘感,循序渐进的“发现”更为合适,以至于最后真相显露,带来更大的冲击力,引发故事的高潮。

战小莲丢失这个“结”是一步步被乔米朵“发现”的。围绕战小莲失踪的第一次发现,是姑姑小诱的到来,揭穿了战小易的谎言,使得战土改全家得知战小莲的失踪。战小莲的失踪,成为战土改发疯的导火索之一。战土改的发疯无疑是故事的一次突转,也是战土改一家彻底跌入逆境的开始。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发现”若能与“突转”一同呈现,会带来更强烈的戏剧效果。作者叙事的精妙之处在于,作者将故事的突转与发现叠合在一起。围绕战小莲失踪的第二重发现,是退伍军人张刚在找猪的过程中,在小八庄意外发现了战小莲的下落。最后,是战小易发现了隔壁盲人学校战小莲的身影。到此,战小莲在小八庄一事水落石出。

除了战小莲失踪之“结”外,故事的另一个“结”是李兰君制枪,通过一次次围绕李兰君的“发现”,小八庄线索与泥城线索汇聚为一条叙事线,那就是故事的核心——李兰君制枪事件。围绕着李兰君制枪的第一次发现,是华晓绪探访李兰君闺房,发现了李兰君的制枪图。这次关键的发现,引来了故事一连串的发现——突转。华晓绪的这次“发现”间接导致了他的“突转”——死亡。故事的突转与发现再次重叠。华晓绪死亡前,将李兰君一事告诉半疯的战土改,战土改则把这件事告诉了乔米朵,乔米朵则派儿子战小易监视李兰君,最终酿成悲剧。第二次发现,使读者得知,给文英枪的正是李兰君。第三重发现,读者得知,战小易在监视的过程中发现了李兰君的秘密,并且不久就告发了李兰君。

作者对战小莲失踪之“结”与李兰君制枪之“结”的处理截然不同。围绕着李兰君制枪事件,我们读者和故事人物一样,不知真相。这引发了巨大的悬念,直到最后谜底揭开,掀起故事的高潮,带来了故事的突转,那就是战小易告发李兰君,最终造成了李兰君的悲剧结局。

总的来说,这部小说呈现出了三线归一的脉络,前半段埋伏在小八庄线与泥城线中的暗线——李兰君制枪线,在小说的后半部,逐渐成为主线。线索的明暗相生与空间的虚实结合相对应,泥城和小八庄是小说中实际呈现的空间,枪厂则虚而不显,我们只能通过人物的言谈来了解枪厂,但这个“虚空间”枪厂,却很重要,它是战土改的梦想之地,是李兰君的成长之地。李兰君制枪线一直隐藏在前两条叙事线中,随着一次次的“发现”,李兰君制枪线得以凸显出来,成为小说叙事的核心。

作者并不从李兰君的故事写起,而是从李兰君身边的人物写起,一步步接近故事的核心。这样的写法,使得小说在“结”与“解”的过程中,悬念恒生;此外,作者通过对李兰君周围小人物生活的勾勒,描绘出了时代的大气候和具体的社会情境。其次,小说的叙事结构服务于作者所要表达的观念,作者将人物的“发现”和“突转”叠合在一起,是为了表达一个观念,那就是,人的一个偶然而微小的举动也会引发蝴蝶效应般的严重后果。这些小人物的行为和心态编织成了一个社会关系之网,他们的行为看似无足轻重,但每个人的行为都隐秘地影响着另一个人的命运。孩子战小易尚可置李兰君于死地,就可见一斑。正是战小易的告发,使得李兰君入狱,最终被枪决;而乔米朵难以承受良心的责备,与战小易一同服药自杀,跌入了死亡的深渊。从这个意义上说,《红灯笼》是一部多声部的悲剧。

二、反男性中心主义的人物塑造

一部小说主题的呈现和情节的发展,有赖于人物的塑造。正是以人物性格为根源的人物行动,推动了情节的发展,反过来,人与人的关系也重塑着人物的性格。这部小说的人物塑造是反男性中心主义的,打破了传统意义上对男女形象的二元划分;同时,作者以小说中的事件为核心,以对比手法凸显不同人物的性格差异。

这部小说的人物塑造突破了男性中心主义观念。传统的男性中心主义文化的显著特征是“男尊女卑;男性勇敢坚强,女性柔弱温顺;这是一个女性围绕男性,男性拯救女性的世界”⑤。父权制意识形态体现在文学作品中,往往体现为男女形象的二元划分,女性一元往往被视为软弱无力,消极被动的例证,从而剥夺了女性主体性的存在空间。与此相反,《红灯笼》这部小说中的男性要么非暴即恶,要么胆小懦弱。战土改暴戾、扭曲而又懦弱无能;华晓绪善良而懦弱,董大洪毫无良知。唯一有亮色的是退伍军人张刚,他在乔米朵遭受家暴时施以援手,在李兰君制枪过程中鼎力相助。

与小说中的男性形象相比,小说中的女性是暴力的承受者,但她们并不软弱,而是坚强地担当家庭的责任和国家的重托。乔米朵富有民间的生活智慧,坚韧而善良,面对家庭暴力和社会重压,她坚强地承担起家庭责任;李兰君看似柔弱女子,却背地里研制手枪,想为国家的制枪事业贡献力量。

小说打破了男性刚强,女性柔弱的男权中心主义的二元划分,继而呈现出女性善良刚强,男性暴力自私的对比,但这并不意味着小说陷入到了新一轮的性别刻板印象中,小说的人物塑造是去脸谱化的,人物的性格丰富多样,优缺点具足。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并不符合男性中心主义的“天使/魔鬼”的二元划分,而是具有丰富的人性。乔米朵是坚韧的,同时也是善良的,她能替孕妇吃下那碗带着虫子的忆苦饭。但乔米朵并非没有缺点,她缺乏长远打算的能力,看不透事情背后的本质,每每想帮助李兰君却反而害了她。并且,她也没有完全摆脱男尊女卑的思想,以至于战小莲刚丢的时候,她以这是老天宿命的安排来宽慰自己。

传统的男性中心主义文学,按照男性的意愿臆造家庭天使和魔鬼荡妇的女性形象。表面上看,李兰君美艳、神秘,活跃于戏剧舞台,仿佛是华晓绪们追逐而不得的魔鬼性女性形象,但实际上她为人正直,是个枪支发明家,是个执着于梦想的追梦人。

这部小说打破了通常对男女角色的既定划分,在以往的小说中,疯人总是以女性的形象出现。《简爱》中阁楼上的疯女人,杜拉斯小说《抵挡太平洋的堤坝》中的疯女人,《大红灯笼高高挂》中最后疯了的四姨太,柔弱的女人总是成为父权制的牺牲品,成为疯人而被排除在正常社会之外。女疯人身上凝聚了这样的观念,那就是男性总是以理性的名义将女性划分到非理性的一面,极端非理性的女人就与疯人重合在了一起。但是在《红灯笼》中,疯子是以男性的形象出现的。面对生活重压,战土改不懂得解决之道,而是采取非理性的方式,那就是家庭暴力。这种建立在自私基础上的非理性一步步彻底吞噬了他的理性,单位屡次催款和战小莲的丢失,最终逼疯了心胸狭隘的战土改。他最终发疯,是他性格的必然归宿,也是他一步步丧失全部人性的过程。而在小说中的女性人物身上,非理性并非与理性不相容,女性的感性和丰富的情感,反而使她们富于同理心,行为更加理性,而看似理性的男性在自私自利与暴力的催化下,却走向扭曲和疯癫。

除此之外,小说以对比手法来凸显人物的性格差异,同时展现受到特定社会观念影响的某一类人物的共性,人物呈现出特殊性与普遍性的统一。面对同样的事件,人物的反应各不相同。得知李兰君制枪,华晓绪胆小懦弱,不堪重负,最终被误杀,而爱枪人张刚主动协助李兰君,战小易则告发了李兰君,人物的选择和行动也带给他们不同的结局。面对乔米朵被家暴,张天大懦弱无能,张刚则出手相助。面对制枪的梦想,战土改始终迈不开行动的步伐,只将满腔愤怒撒向家人,害了自己也害了家人,与此相对,李兰君则脚踏实地地追逐梦想,执着地研制手枪。在人物对同一事件对比的反应中,小说凸显了不同人物的性格,同时,在这对比中,也呈现了受特定社会观念影响的某一类人物的共性。董大洪、监狱长,甚至是小男孩战小易,他们虽身份不同,但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为了一己之私,可以出卖他人,违背道德,正是这一类人,葬送了李兰君的梦想。

三、小说中的暴力、死亡与象征

霍布斯在《利维坦》中说,自然状态下,人与人之间呈现为“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状态,人与人之间,就像狼与狼之间的关系一样。这部小说描述了社会中存在的种种不受法律控制的“暴力”,小说将疯狼彼此撕咬与人群打斗相对比,就是例证。小说不仅描绘了战土改对乔米朵的家庭暴力,也描绘了人们承受的社会暴力,不仅描绘了可见的暴力,也描写了不可见的暴力。

小说描写了来自家庭的暴力和来自社会的暴力。小说以很大篇幅描写了战土改家暴乔米朵的场面,以及战土改被同事殴打和批斗的场面。不仅如此,小说也描写了人物在面对社会重压和暴力时的恐惧心态。小说以精准的语言描写了战土改面对社会重压时的内心,“他的内心悲苦至极,像榨油机里的黄豆,被挤压得不想活了”⑥。战土改没有将社会压力转变为解决问题的动力,而是转变为了对乔米朵的家庭暴力。战土改疯了之后,这股社会压力彻底转变为了社会暴力,他遭到一轮又一轮的批斗和殴打。之后,这股社会暴力逐渐转嫁到了乔米朵身上。作者描写了乔米朵在重重的社会重压之下,内心的恐慌和涣散,“乔米朵心神不定,眼光飘忽,她的心思早像一块幕布被大风扯散了”⑦。作者精准地描绘了人物承受家庭暴力和社会暴力时,内心的恐惧而压抑的心态;同时,我们会发现,家庭暴力往往来源于社会暴力,而社会暴力总是由家庭来承担,女人往往成为社会暴力和家庭暴力的双重承担者。

小说不仅描写了种种暴力,也描写了人们对待暴力的态度和方式。作为猎人的冯化,他的职业就是猎杀动物。但他并未滥用暴力,而是懂得控制自己的暴力,与自然和动物和谐相处。相比之下,战土改滥用暴力,他没有把力气用在追求梦想上,而是将力量转向乔米朵。人群对疯人战土改施暴,与战土改对乔米朵施暴形成了镜像关系。

然而,与可见的暴力相比,不可见的暴力更加可怕。小说中描写的隐藏在人群中的不可见暴力,与犹太思想家阿伦特所说的“平庸之恶”颇为相似。平庸的恶,指大众对自己的行为没有清醒的认识,随波逐流,盲目服从权威而导致对他人犯下罪行。泥城群众以莫须有的罪名,对疯人战土改批斗,便是平庸之恶的代表。作者在书中写道:“他们只知道按着自己的轨道过日子,在不知不觉中,有意无意地完成着自己。这完成,是死活都必须做的,任谁都抗拒不了的,也休想抗拒。”⑧

战小易这个形象集中呈现了泥城群众的“平庸之恶”。作者认为“贫穷致使他把一切他眼中的宝物都化为己有”⑨。笔者认为,战小易的性格畸变,是暴力的家庭和社会环境熏陶的结果。战小易目睹的一切早已内化为他性格的一部分,乔米朵教会了他自利的生存策略,战土改教会了他残忍,这使得幼小的他无知而残忍,只要能自利,他人的福祸安危无关紧要。“这个简单而又不值得的交易,毁灭了一代精英,但对战小易来说是必须的。只有李兰君不在了,他才能对那个锁着的房间大开杀戒。”⑩自利的战小易和以董大洪为首的泥城庸众形成了镜像关系。

人们面对同样境遇的不同选择,会引发完全不同的结果。人们缺乏对自身行为的清醒认识,这是为什么,微小而平庸的恶,也会将另一条生命推向死亡的深渊。作者借乔米朵发出这样的感慨,“她第一次觉出,任何事,哪怕小得微乎其微,背后都将连带着一个无限膨胀的罪孽。这个罪孽有如定时炸弹,随时都会爆炸,让人猝不及防,生死不定,客落他乡”⑪。

暴力总是带来杀戮和死亡,小说中描写了人物不同的死亡方式。战土改实际上经历的两次死亡,第一次是社会意义上的死亡。人们主观地认定拖车下的尸体就是他,这实际上折射了人们想将战土改排除出社会的意愿。第二次是乔米朵意外将他推下菜窖致死,这是战土改肉体的死亡,也是家庭对他的彻底排除。乔米朵的死亡,是她懦弱而被动人生的唯一一次主动选择,是对自我良心的最后挽救。李兰君的死亡,是对尊严和事业的捍卫,是对社会暴力的反抗。

这部小说呈现了人物密集的死亡。无论是暴戾而无用的战土改,还是怀抱制枪梦想的李兰君,其最终的结局都是非正常死亡,在那个时代,他们终究是不合时宜的人,小说似乎表明,个人的小气候终究抵不过社会的大气候。这样的观念也体现在小说的关键意象上。枪象征着暴力,但枪的暴力本身是中性的。枪和子弹本是保家卫国的武器,最终却成了自相残杀的工具。乔米朵出于好意给李兰君的子弹,最终葬送了李兰君,正如她出于好意派战小易去监视李兰君,最终间接造成李兰君的死亡一样。在那样的时代环境下,战土改的子弹和李兰君的枪,殊途同归。

小说的结尾,题目中的红灯笼终于出现了。红灯笼“打远看像一轮红日,预示着日子红火”⑫,红灯笼象征着希望,这希望既是乔米朵过好日子的希望,也是李兰君制枪报效祖国的希望。然而,红灯笼最后被一发子弹打碎,象征着社会的暴力终究使希望泯灭了。但在这泥城的绝望之中,作者又将李兰君和乔米朵的希望寄托在了小八庄的冯家身上。乔米朵的希望——战小莲,李兰君的希望——新式手枪,都保存在了冯家,冯家的一切,正如暗夜中带个人光明的红灯笼一样,是这部小说绝望底色上的一抹希望。

①②⑥⑦⑧⑨⑩⑪⑫陈力娇《红灯笼》[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273页,第109页,第98页,第35页,第219页,第256页,第274页,第219页,第259页。

③亚里士多德《诗学》[M],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8页。

④狄德罗《论戏剧诗》[A],《狄德罗美学论文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55-56页。

⑤汪民安主编《文化研究关键词》[M],台北:麦田出版社,2013年版,第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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