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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批判与灵魂塑像
——评陈力娇长篇小说《红灯笼》

2020-04-18汪树东

文艺评论 2020年1期
关键词:红灯笼人性灵魂

○汪树东

陈力娇是黑龙江文坛上当之无愧的实力派作家,她的小说创作已经坚持了三十余年,出版了长篇小说《草本爱情》、中短篇小说集《青花瓷碗》《非常邻里》《平民百姓》、小小说集《米桥的王国》《我们爱狼》《赢你一生》等作品,字数高达三百余万,屡次荣获黑龙江省文艺奖,产生了极大的社会影响。她的小说大多聚焦于黑龙江小城市的市民生活,擅长于从小市民的家长里短、爱恨情仇中去捕捉时代的波澜,洞察人性的涟漪,叙事生动,人物性格丰满,既给人绝佳的阅读快感,又带来良多的人生启迪。2017年,中国作家协会批准陈力娇去黑龙江北安庆华工具厂去体验生活。这个工具厂其实是个枪厂,在20世纪30年代由张作霖创建,40年代由日本人管制,50年代由沈阳搬迁到北安,2006年破产,2007年封厂,曾是拥有几百亿元固定资产的一代兵工巨魁,生产的枪械多达900 多万支,可装备800 多个步兵师。在这个枪厂体验生活后,陈力娇创作了长篇小说《红灯笼》(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年8月版)。该长篇小说没有直接写北安枪厂在时代大潮中的辉煌与落寞,而是写它在20世纪60年代末期对黑龙江小城泥城中几个市民人生的辐射般的影响力,由此展开了细腻真实的历史想象,也通过几个典型人物的灵魂塑像叩问生命的真谛。

《红灯笼》第一个值得关注的叙述主题,是对历史的生动还原和富有人文精神的历史批判意识。如所周知,20世纪60年代后期正值“文化大革命”的极左政治泛滥,整个社会弥漫着阶级斗争的血腥戾气,意识形态机器的洗脑术无远弗届,人性沦丧,自由被吊销,生命被视为儿戏。当然,陈力娇并没有像20世纪80年代古华的《芙蓉镇》、张炜的《古船》等小说名篇那样直接去展示那个时代阶级斗争的惨烈,她只是从黑龙江小城的几个平民百姓的命运波折去窥视时代大潮的激荡。那个时代,人民大众普遍陷入物质贫困和精神贫困中,小说主人公乔米朵家里连两个小孩都难以养活,她不得不到菜市场去捡拾菜叶子维生,战土改因为孩子生病不得不向单位借了200 元钱去看病,难以还清欠款,结果导致了非常严重的后果。与物质贫困相比,更为可怕的,是整个社会无处不在的压抑氛围,是荒唐可笑的社会运动,是人人自危的告密行径。像李兰君那样的人,若是在太平年代,恰恰是国家栋梁之才,可是在那个极左年代,她竟然被想当然地视为特务,最终死于非命。这就是最可怕的时代悲剧。

不过,与李兰君相比,战土改的生命悲剧更令人发指。他原本出生于农民家庭,后来到泥城林业局上班,和乔米朵结婚后生活非常艰苦,为了改善生活,他一度想到北安枪厂去上班,但是又去不成,结果性格极度扭曲,所有怨恨发泄于家人身上,对老婆孩子全无爱心,非打即骂,痛下杀手。小说曾写到乔米朵眼中的战土改:“她心里清楚战土改是和别人不同的人,他是心里有恨的人,他谁都恨,除了他家的几个亲人,满世界都是他的敌人。他对敌人从不手软,他的意识里存在着‘你死我活’或说‘消灭’这样的字样。消灭使战土改疯狂。”①说战土改是心里有恨的人,他的意识里充满了“你死我或”或说“消灭”的字样,无疑是在暗示,战土改就是那个时代的革命意识形态塑造出来的人。这种意识形态甚至彻底扭曲了最基本的人性,使得战土改对自己的家人都极为冷酷。在妻子儿女面前,他从来是一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姿态。面对弱者,他凶狠无情,但是面对强者,他就表现出极为懦弱的一面。例如,后来张刚狠狠地揍了他一顿后,他没有反抗,受到刺激,精神变得恍惚起来,直到最终死掉都没有恢复过来。这恰恰说明这个生命是多么脆弱、卑怯,是精神完全被抽空的人的典型,是那个时代的精神牺牲品。陈力娇也曾说:“战土改是负面的化身,是内心有伤痕的人,是人格不健全的人,是社会的牺牲品。但在一个家庭中,他却有着主导地位,可呼风唤雨,可阴霾密布,可倒戈江海,因为他的心里压根儿不曾有爱的阳光。”②由此可知,作者是有意通过战土改形象来展示出当时极左社会是如何彻底扭曲一个人的心灵的。可惜,作者在塑造战土改形象时,对他的成长过程较少着墨,因此那个极左社会到底是如何一步步把一个正常人扭曲的,此过程没有被披露出来。

与战土改一样,他的儿子战小易也是那个极左时代的精神牺牲品。战小易小小年纪,看人看世界就全然没有童真之心,而是极为功利的冷酷眼光。例如他得知妈妈乔米朵因为要照顾妹妹战小莲不能出去工作,爸爸战土改也不能去枪厂上班多挣钱,他居然就哄骗妹妹,把她扔到荒郊野外。后来他为了想从李兰君那里得到更多的小人书,就向公安部门告发李兰君,结果导致李兰君被捕。可以说,战小易是骨子里就被那个时代的意识形态扭曲了的小孩,他只看到物质的闪光,而感受不到生命的美好,只知道崇拜权力和力量,而不知道尊重精神和灵魂。

此外,像华晓绪、张天大、老暴、董大洪等小说人物也无不是深深染有那个时代的烙印。例如华晓绪虽说也是清华大学毕业的人,但是根本没有一点见识,更不要说精神追求了。他在看到李兰君的枪械设计图纸后,想当然地把李兰君看作间谍,一方面不愿意出卖李兰君,另一方面又害怕自己抵挡不了强大的政治审判,于是干脆一死了之。而张天大的绵软、懦弱,老暴的蛮横,董大洪的粗野,也无不是那个极左时代的畸形产品,都背离了正常生命应有的豁达、刚毅、慈悲。对于那个时代最典型的社会现象,例如斗争会、吃忆苦饭,《红灯笼》也有生动的描绘;不过,陈力娇有意颠覆那个时代的常规,写出这种社会现象的荒诞本质,因此她会让几百个人在斗争会上去斗争一个犯了精神病的战土改,让乔米朵和战小易在吃忆苦饭时上演一出吃虫子的滑稽戏。这些人物塑造和情节安排,无疑都体现了陈力娇对那个极左时代的批判意识。陈力娇能够展开这种历史批判,当然是依据于我们开放的社会所建立起的价值观、人性观。

其次,《红灯笼》更值得我们揄扬的是,陈力娇敢于直面黑暗,超越世俗,为那些历史中轻舞飞扬的灵魂精心塑像,从而给读者带来心灵的震撼。批判当然是文学的天职,但是仅有批判是远远不够的,如果一个作家只能在文学世界中把一切写得墨黑,而缺乏想象善与美的意愿与勇气,那样的作家无疑也是可悲的,他的文学感染力也必然是有限的。幸好,陈力娇不是那样的作家,她对社会黑暗了然于心,对人性之丑恶也谙熟,但是她更愿意的是耐心地捕捉灵魂的光芒,她希望这种光芒能够给读者带去心灵的滋养。

因此在《红灯笼》中,居于核心位置的是李兰君这个人物。李兰君的父亲是北安枪厂的总设计师,她从小耳濡目染的就是枪械设计,对枪械设计有一种骨子里的迷恋。可惜的是,“文化大革命”爆发,她父亲因为原来的身份被定性为反革命分子,导致李兰君也不能够堂堂正正地设计枪械,并把自己的才华贡献给国家。于是,她一边在泥城京剧团当京剧演员,一边利用所有业余时间独守小屋设计心仪的枪械。像她这样把所有平常人的功名利禄、日常享乐、儿女情长都摒弃,专注于一种暂时既不被社会承认又完全有可能带来灭顶之灾的活动,的确需要巨大的精神力量。张刚是她的知己,曾说:“你的研制其实是一种艺术创造,什么事一旦进入创造的程序就是艺术了。艺术只讲求灵感,不会选择何时降生,这才让你受了许多苦,不能名正言顺直接向国家力荐。不过话说回来,它就是再生不逢时,也是为国防建设出力呀。”③的确,像她这样一个弱女子痴迷于设计枪械,就像梵高这样的人痴迷于绘画艺术一样,都是一个优秀的灵魂飞蛾扑火般的壮举。相对于日常世界而言,这样的灵魂是极为稀少的,珍贵的,也正是这样的灵魂使得世俗世界尚有被光照的可能。但是,凡是具有这样高贵灵魂的人往往又是与世俗世界格格不入的,因此李兰君会被捕入狱,甚至不惜承认自己是间谍,也不愿意交代出设计枪械的秘密,最终不愿意忍受副监狱长的侮辱而毅然枪杀了他,自己也被枪毙。李兰君宁折不弯的人格终于在死亡中涅槃,令后人扼腕叹息,也令人顿起高山仰止之慨。

被李兰君的人格魅力折服的是张刚这个人物。张刚原来曾在部队里当过兵,但是他没有多少机会接触枪械,倒是养了许多猪。退伍回家后,他因为有机械设计方面的天赋,就到机械厂上班,因缘际会认识了李兰君,折服于她的人格魅力,帮助她完成了无声手枪的设计。最后李兰君被公安抓捕后,张刚为了不泄露她的秘密,居然吞下火药自残,烧伤声带,无法发声。因此,张刚在那个大夜弥天的时代,也是一个正义凛然、气度不凡的灵魂。不过,对于泥城人而言,设计枪械的李兰君是神秘的,甚至令人恐惧的,但是作为在舞台上水袖飞舞的京剧演员的李兰君是优美的,是令人敬仰的。无论是华晓绪,还是乔米朵,都深深地被身为京剧演员的李兰君吸引。华晓绪虽然被李兰君的美所迷,但是他终究无法面对李兰君有可能是间谍的事实,因此懦弱的他只有一死了之。应该说,他的懦弱中也有一点牺牲的崇高意味。

至于乔米朵就迥然不同了。她的灵魂是在保护李兰君的过程中被逐步唤醒的。一开始,她深陷于战土改的家庭暴力和贫穷中无法自拔,能够做到的只是被战土改殴打时就逃跑和忍耐,只是到菜市场去捡拾烂菜叶维持生计。但是自从她看过李兰君演出的京剧后,她就被李兰君的美所唤醒。因此,后来她为了保护李兰君,渐渐地不惜一切代价;她在战土改大喊李兰君是间谍时,毅然把战土改推进地窖里砸死;她不顾一切地给监狱中的李兰君升起一盏红灯笼;李兰君被枪毙后,她又毅然地毒死告发了李兰君的儿子战小易,自己也服毒自尽。乔米朵就这样从一个忍辱偷生的受害妇女,蜕变为一个敢想敢做、豪气干云的女侠般的人物。而说到底,乔米朵之所以有这种蜕变,关键在于李兰君灵魂的召唤力量。乔米朵舍命保护李兰君,不是简单地保护一个泥城京剧团的京剧演员,而是保护一种美,一种理想,一种人性的高度,一种灵魂的光芒。因此,陈力娇有意地把该小说命名为《红灯笼》,乔米朵在张天大的院子里为监狱中的李兰君点燃的那盏红灯笼,就是闪烁着灵魂之光的灯笼。可以说,整部《红灯笼》就是李兰君和乔米朵两个灵魂的双人舞,李兰君给沉陷于困苦生活中的乔米朵带去了一种新的生命盼望,唤醒了乔米朵对美与爱的全新感受,从而使得她摆脱了存在的卑俗状态,获得了一种牺牲的崇高意味。

陈力娇的《红灯笼》还有一个令人尊敬的叙事主题,那就是寻觅民间的温情力量,展示动物的过人情义,描绘人与自然的生态关系。《红灯笼》的一条主线是顺着乔米朵展开的,另一条主线是围绕着乔米朵的女儿战小莲的遭遇。战小莲被哥哥战小易骗到郊外扔掉后,不幸被猎人冯化、李小胆用猎枪打瞎了眼睛,受到惊吓,失去记忆,结果被冯化家里收养为女儿,改名冯捡花,还被冯化的老婆文英送去上盲人学校,学习文化。冯化一家人就是民间温情力量的体现。他们一家人极其善良,在看到战小莲被打瞎眼睛后,极力救护她,百般呵护。相反,李小胆打瞎了战小莲的眼睛,害怕承担责任,就溜之大吉,显示出了人性的卑怯。更令人尊敬的是,李兰君把自己发明的无声手枪托付给了文英一家人,文英一家人不辱使命,甚至在李兰君被枪毙时,文英也冒险去告诉李兰君让她放心,给李兰君带去了临死前的最大安慰。冯化老爹和文英在李兰君死后,还想着去给她收尸,这都显示了冯家人的善良和情义。可以说,陈力娇塑造冯化、文英、冯化老爹等人物时,她是怀着极大的敬意的。在那个黑暗年代,正是有了冯家人,民间才显示出了人性的光芒来。

与此同时,陈力娇还涉笔乡村,涉笔大自然,描绘了公狼托比、母狼芍药、小狼奶白、猎狗星星等动物形象。这些狼和狗生命力旺盛,头脑聪明,有情有义,远比当时的人更具有值得尊敬的品格。例如公狼托比、母狼芍药看到战小莲曾经安慰过铁笼里的小狼,就绝不伤害她。后来小狼奶白还成为战小莲的好朋友,正是滴水之恩以涌泉相报。小狼奶白和猎狗星星在看到战土改把得了狂犬病的黑狼打死带回家后,还想着如何让人类避免感染狂犬病。李兰君被枪毙后,也是小狼奶白和猎狗星星去衔树叶象征性地安葬她。陈力娇在以往的小说中很少涉及自然、动物,这次在《红灯笼》里塑造这些狼、狗形象,无疑是不断拓展自己的写作路子的珍贵表现。

当今时代也是生态文明呼声日益高涨的时代,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日益成为现代人的共识。陈力娇在《红灯笼》中也通过冯家人回应了这个时代主题。当乡村猎人不停地猎捕狼时,冯家老爹就曾说:“狼越来越少了,不能再打了,没有了狼,草甸子就到处是鼠洞,马踏上去会崴了蹄子,牛跑上去会跌伤脖颈,狍子也会丧失奔跑的能力,老鼠铺天盖地,人就该得鼠疫病了。这个世界呀,说来说去,啥都动不得,老天爷把什么都安排得天衣无缝啊。”④的确,大自然总是环环相扣的,当人任意妄为,打破其中一环时,往往就会破坏生态平衡,最终生态失衡的灾难也不可避免地会反馈到人类自己身上来。因此,冯化老爹早早地就放下了猎枪,心灵变得平和了,生活也更有滋味了。受其影响,冯化也意识到狩猎的罪恶,“冯家老爹也说,狼并无食人之意,它们对羊和家畜偶尔为之,肯定是有了难处。冯化明白父亲的爱意,父亲一直在与动物和平共处,挂在墙上的猎枪早就生锈了。说也怪,冯化对动物好了以后,发现动物对他也好了,他在侍弄庄稼时,看到燕子帮他捉虫,黄鼬帮他捉鼠,冯化感动得心都抖了”⑤。当人对大自然放下敌意时,大自然也会对人展示善意,人与动物和谐相处时,人就能够感受到超越族类生命、与宇宙大生命沟通的至乐。这就是大自然对人最大的回馈。

整体看来,长篇小说《红灯笼》相对于陈力娇以往的小说创作而言,是具有一定的突破意义的。虽然她的《红灯笼》还是延续着女性人物作小说主人公的特色,也依然致力于发掘人性中的温暖和亮色,但是她以往小说中的人性亮色多表现于家庭伦理、人际伦理中,她更喜欢那些性格温婉、忍辱负重、无私奉献的家庭妇女型人物,但是《红灯笼》中的李兰君、乔米朵显然已经出现了一些新的精神质素。若以陈力娇以往小说的理想女性人物来看,无论是李兰君还是乔米朵都不算多好的人物,甚至是有违道德伦理的人物。但是现在她如此痴迷于李兰君、乔米朵式的人物,那意味着她试图去发掘生命的内在主体性,去发掘生命超越世俗平庸的另一面,去发掘生命中的神圣一面。这另一面往往是很难以世俗的功利、道德标准来衡量其得失、善恶的。这另一面恰恰是我们每个生命隐藏最深、又最具个体性乃至爆炸性的一面。当一个作家试图去关注生命的这一面时,这个作家就开始真正地向内生长、向高处生长了。这无疑是值得肯定的。此外,陈力娇在《红灯笼》中引入大自然、动物维度也是有意地突破人际世界的狭隘和枯燥,回应当今时代最大的生态问题。另外,该长篇小说在叙事节奏的把握上也较好,不紧不慢,不温不火,娓娓道来,随着小说情节的慢慢展开,一幅幅富有时代特色、地域特色的生活画卷相继呈现,给人难得的审美快感。当然,该小说在有些细节的处理上可能存在着一些需要斟酌的问题,例如,小说开篇就交代乔米朵是乡下长大的,识字不多,因此战土改觉得和她没有什么可以交流的,但是后来作家居然又让她指导战小易识字、写文章,还让她向别人学习拆字,似乎存在着前后矛盾之处。而且乔米朵前后性格发展的历程也有点突兀,从开始那样一个在丈夫战土改拳打脚踢下都不知怎么反抗的妇女,最后发展成一个敢于毒死儿子后自杀的果敢之人,作家应该更多深入其内心去剖析,看看这样的发展过程中蕴涵着什么样的人性奥秘。不过,总而言之,陈力娇的长篇小说《红灯笼》是一部情节曲折、人物生动、叙事绵密、富有人性启迪的好作品,是作家不断地自我挑战、自我超越的全新成果,值得文坛关注。

①②③④⑤陈力娇《红灯笼》[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66页,第275页,第191页,第92页,第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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