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景光焰与“逆袭”的文学之路
——读孙守云散文
2020-04-18邢海珍
○邢海珍
一转身几十年过去了,老年忽然来了,头发白了,眼睛花了,人生就这样夕阳红了。在人生的晚景中读孙守云的散文,心头真是别有一番不同寻常的滋味。我认识孙守云大约是在1994年,先是她的长子林超然在我供职的绥化师专中文系读书,毕业后因为文学创作的成就优异而留校任教,后来她常来儿子家,再后来是儿子为父母买了房子,老两口儿从望奎的乡下搬到了绥化。老大姐孙守云长我七岁,性格豁达开朗,那时的她绝对不像有文化的样子,想不到有一天她会有文章一篇接一篇地发表,更是想不到我在读了她的散文之后心有诸多感慨,而且写下这篇近于读后感的赏评文字。
孙守云走上写作之路,主要是受孩子们的影响,这纯属一种“逆袭”现象。本来,父母是作家的,对孩子产生影响,孩子成为诗人作家的很多。而在孙守云的这个家庭,孩子们都有高学历,都在写作,他们回过头来影响了一帮本来没有写作想法的人,孙守云就是这个家庭中年龄最大——77 岁、学历最低——只上学一年零五十八天的一个成员,算起来他们这个家庭不参与写作的人几乎没有了。
说来真是奇迹,林超然是很有影响的作家、评论家,又是一位在大学任写作课教学的教授,他决心带领全家走上写作之路,牵头创建了一个引人注目的公众号——“林记出品”,这是国内独树一帜的“家庭文学写作工坊”,在不同地方居住的一家人学习、交流、发表作品,以“林家写,写林家”的真情投入,开始了有声有色的家庭写作之旅。不到两年时间,便有了丰硕的成果,产生了轰动效应。其中年龄最大的一位孙守云连连发表散文,77 岁晚景的光焰耀人眼目,她的人生选择了一种全新的活法,生命用文字来延长,这是一条文学的重生之路。
如果仅仅从文学的角度来看孙守云是远远不够的,她的意义已经超出了一般写作者所谓“文章”的层面。一方面,是生命最真实体验的抒写,几乎剔除了修辞学的夸饰或伪饰,直接而简练地叙述了生活的过程和生存的景象。而且她的笔下全是直觉性的,不是为了“写”而编造别人的故事,这些文字所呈现的是纯正的“个人”生命的本真。另一方面,她用最真切的记忆复活了被时光风干的、被历史宏大气象所遮蔽的微妙、微弱的神经末梢,那些行将消逝的人情世事景象得以在文字中安身立命,成了一个时代特定时间和地域最为具体的“物证”。
《读书记》讲的是有关上学、“读书”的经历,作者完全打开了自我的内心世界,以洗尽铅华的质朴方式叙述了自己上学和给乡亲们读书、唱书的故事,孙守云还原了人生过程和历史本相的情境和细节,生命中的一段时光闪耀出最为珍贵、最为奇异的亮色。年过七十,举笔写下少年往事,需要补足相应的文化短缺,需要从记忆里翻检年深日久的往事,用个性及本色的方式打理成文字,谈何容易!是人生的大蜕变,让逝去的时光再活转来,是又活一回,真乃生命的重生之路。
一个年幼的孩子被强烈的求知欲望鼓动着,“小时候渴望读书,看见别人家的孩子上学、读书,我就眼馋,啥时候自己也能上学,板板正正坐到课堂上听老师讲课,那该有多好哇”。喜欢读书,禀赋又好,但生活的苦难深重实在难以自拔,因母亲不幸突然去世而中途失学,无奈与读书失之交臂。一个只有12 岁的孩子只读了一年零五十八天的书,就辍学扛起了繁重的家务,悲剧的阴云笼罩着命运的天空。《读书记》的“读书”除了学校求学之外,主要是指乡间的一种娱乐活动,以说唱的方式来把一些侠义、言情、复仇以及改朝换代等历史故事、传说传达给那些不识字的人们,孙守云就是这样一位“读书”者。她的质朴的文笔,真实地再现了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农村的生存风景和人生命运的底色。孙守云的姐姐就是这样的一个“读书”者,但姐姐出嫁了,没有人更适合“读书”了,在万分无奈的情况下,上过一年多学的孙守云也只好出场了。
从表面看,这只是闲来无事的一种消遣和娱乐,但故事的本身具有刻骨铭心的真实性,在一个文化荒芜、寂寥的年代,其中包含着人们对文化和知识的向往与渴求。而对于孙守云的人生命运来说,这是一种文明和理性精神的烛照,是民族生存根性的一种自然而然的植入。一个失去了求学机会的年纪尚小的孩子,“读书”就是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对于完善自身的精神品质和养成健全的人格无疑具有极大的作用。《读书记》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提起读书的事儿,我这大半辈子,最感激的就是李文禄这个书迷。他让我读了这么多的书,认识了那么多的字,明白了那么多的道理。有时在路上碰到李文禄,他都是在唱着书,“过五关,斩六将,关云长刀劈华雄酒未寒”……他把听的书都吃到脑袋里了,像得了魔症一样。
有天晚上,他又来我家。他说,孩子,《三国》你再给我读上几段儿,我就是咋听也听不够。那天,他一直听到很晚,看我实在读不动了,才说就到这儿吧。第二天早上,他跳井淹死了。他家尽是糟心事儿,就是听书还能让他觉得活着有点意思。
我特别难受,好几天眼泪都没干。村里有大事小情、红白喜事啥的都离不开李文禄。父亲失去了一位最好的朋友,我失去一位敬爱的书迷叔叔。
再也没有人去租书了。而我,再也没有那样读过书。
这段文字记录了作者当年最真实的心路历程,是人生中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促成“读书”的一个重要人物叫李文禄,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他家尽是糟心事儿,就是听书还能让他觉得活着有点意思”,于是把一个识字不多、勉强读出句子的女孩子推出来,为大家打开一道娱乐的大门,荒僻乡村漫长的黑夜有了一豆跳动的灯火,有了灯光里许多脸孔上难得的笑意。可惜的是李文禄死了,在他死前一天的晚上,要求听几段《三国》,一直到很晚,直到“读书”的孩子“实在读不动了”才离开,但“第二天早上,他跳井淹死了”,一个喜欢听书的人寻了短见。因李文禄的死,“再也没有人去租书了。而我,再也没有那样读过书”。孙守云念念不忘的,是一个奔走二十多里路、背着一面袋子租来的书而不辞辛苦的人,是一段短暂但却透出一线光明的“读书”的日子。在作者的生活经历中,这一小段时光开启了后来的读书之门,可以说,这是孙守云人生命运中不可忽略的一笔。在后来的日子里她一直坚持读书,除了娱乐的需求,不知不觉地润泽了心性、养成了情怀,在漫长的艰难困苦的生活之路上能够达观、从容地应对,这与在读书中所培育的健全人格和心智是有极大关系的。尤其作为一个四个孩子的母亲,从最为根性的角度重视读书,这对于儿女们的文学之梦和强烈不息的文化追求是一种最为直接的影响因素。
周国平在《人与永恒》一书中曾这样界定对命运持不同态度的三种人:“狂妄的人自称命运的主人,谦卑的人甘为命运的奴隶。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人,他照看命运,但不强求,接受命运,但不卑怯。走运时,他会揶揄自己的好运。倒运时,他又会调侃自己的厄运。他不低估命运的力量,也不高估命运的价值。他只是做命运的朋友罢了。”其实命运对于人来说,更多的是无奈之举,但一个人的定力则决定着命运的价值和质量。在小小年纪所面临的重重困境中,孙守云又能如何,她所坚守的是一种不言败、不屈服的精神取向,追求进取,一步一步走向自己心中不确定的目标。“照看命运,但不强求,接受命运,但不卑怯”,向善向好,“做命运的朋友”。
孙守云的散文忠实于自我的记忆,以众多的生活情境和细节描述了具体、微观的人生社会历史,生动地再现了远年的乡风民俗,在简朴明晰的文字之中呈现了人情人性的画图,在叹惋中追逐时光,在反思中收藏怀念。她所经历的那些往事,构成了特定时代的人文景观,读来令人生出诸多感叹和悲悯之思。
《编织》一文中比较详尽地描述了当年农村用高粱秸秆编席子,这种如今几乎消失的手艺已逐渐被人淡忘了。当一个12 岁的女孩子开始了编织席子的较为复杂的技术劳动,这意味着怎样决绝的精神和支撑生活意志品性。
席角编正,席条拉直,留心席彌子的宽窄搭配,注意手上用劲儿的松紧……有父亲的指导,还有自己的琢磨,我很快就真的会编席子了。我白天编晚上编,也不大知道累。那时候还没有电,家家都用煤油灯。我家连大一点儿的煤油灯也舍不得用。我找来一个小圆瓶子,在盖儿上锥个小窟窿。捻个棉花捻儿,再包上一层薄铁片,这就是灯芯。小灯是要挂起来的,挂到高处,灯光就更昏暗了。
母亲的因病早逝,生活的艰难困境,让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过早地承担了那个年龄所难以承受的生活重负。我是经历过那个时代的过来人,也亲手编过席子,深知其工艺的复杂,劳动强度之大,真是难为了尚未成年的孙守云。上个世纪70年代以前东北乡村几乎普遍使用的高粱秸秆编成的“炕席”,如今已是很难看到生活的物件。在《编织》一文中,作者叙述了编织劳动对于自家日常困难生活的重要意义,这是艰难困苦时代可以养家糊口的手艺。孙守云笔下的场景就如浮雕一般,“席角编正,席条拉直,留心席簚子的宽窄搭配,注意手上用劲儿的松紧”,如没有亲历亲为的技术性体验,是无论如何也写不出如此贴近生活真实的情境的。就是一盏小小的“煤油灯”,也以那微弱的光亮照亮了一段历史,使当时的景象清晰可见。
文字之中的孙守云是远去的时光和生活的见证人,《敏二大坝》《荤油的故事》《后山湾儿的大火》等篇都是记忆中的人和事,忠实地记录了特定时代、特定地域的生存状态、人情风尚,描写了困境中人们挣扎、奋斗的最为真切的历史原型。
《敏二大坝》是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年代的群众运动,冬闲里修水库、筑堤坝,是当年处于贫寒和饥饿之中男女老少齐动员、战天斗地治山水的悲壮景观。以真实为背景和底色,摒弃了所谓文学的虚构因素,以素颜和本源出之,经过心灵持久的窖藏,就如甘醇的美酒,读来令人动容。
生产队夜里十二点敲钟,告诉大家过去吃饭。吃过饭,我们把镐、锨、扁担、布兜儿、抬筐装上马车,就出发了。到了敏二工地,天还没亮。男劳力刨开冻层,女劳力取暖土,然后装布兜儿、装抬筐运到坝上去。有一些人给大坝夯土、垒基,还有专门检查质量的,不合格的一律返工。
中午饭是队里送,吃的总是高粱米饭、白菜汤。惠三到北沟子有七八里地,再加上天太冷了,拿到工地上的饭,上层是冻的,下层也带着冰碴儿。那也得吃啊,早都饿的不行了。坐也没个地方坐,只好站着狼吞虎咽。
这是活的历史,更是个人切身体验的心灵画卷,与文人们编故事、写风景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当年劳动的场景、地冻天寒里迎着风雪吃饭,没有任何渲染和造势,全是平实质朴的文字。凭借孙守云的文章,我的灵魂羽化,朝着懵懂的童年飘飞,虽是孩提,但我确确实实经历过那样的年代。在今天,那些没有当年经验的后来者,读着这样的文章,无疑是一种历史的回望和对一个特定时代的认知。孙守云的文字“化石”具有独特的反思意义,把那些已逝的历史在今天再现出来,让人看到时代、社会的发展变化,从中可以看见时光的年轮、岁月的肌理。
孙守云是一个识字不多的人,但她喜欢读书,她走进了她曾经陌生的世界。当许多时日匆匆而过的时候,那些无法消逝的记忆留存心中,成为宝贵的积累和财富。年过七旬忽然提起笔来,心中淤塞多年的记忆便开始流淌,有千言万语要说给别人听。
史铁生在《文学的位置或语言的胜利》一文中说:“文学的目的,笼统言之,就在沟通。文学所以存在,就因为我们需要沟通,一个人盼望与所有人沟通,所有人盼望互相沟通,甚至自己的大脑也在寻求与自己的心魂沟通。文学的问题,其实就是人与人、乃至人与万物万灵如何沟通的问题。”对于孙守云来说,写作是一种新的说话方式,虽然不失天性,不失本色,但字里行间的庄严、神圣感则是显而易见的。一篇《荤油的故事》,从一个独特的角度把曾经艰难的生活演绎得惟妙惟肖,在心灵的敞开中表达了自己对人生世界的理解和感悟。
在与更广泛的人群达成深入沟通之后,自己的内心世界也更趋开阔和丰富。一旦打开文学的大门,可以用文字来排兵布阵,人的灵魂便有了一种新的气象,许多往昔的岁月就成了人生的另一番天地。《后山湾儿的大火》本是一个时间久远的老故事,但到了老年再把童真时代的往事用笔表述出来,便有了一番情调卓然的深切感慨。
一场突然而起的大火烧光了一个屯子,而引发火灾的人还只是一个孩子,她的不经意闯下了天大的灾祸,但作为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还是进了监狱,被判了无期徒刑,9年后死在狱中。悠悠往事,反思形诸文字,再回头看看,就会看到当时看不到的东西。
那时新中国刚建不久,国家也很困难。但是,县政府给调拨了粮食,还派了调查组,按房头儿拨钱,重建家园。乡政府给划分甸子,解决了苫房草。大队给准备木料,解决了盖房子需要的木头。还专门成立了木工组,砍房架子、做门窗。屯子里组建了两个建房组,分别负责本组的房屋建设。
大概用了二年左右时间,一个新的后山湾儿屯就落成了,大家高高兴兴地搬回了新家。
一场火灾过去之后,一个屯子的人全没了居住的房子。那是建国初年,依靠国家和集体的力量得以恢复重建,作者的记忆为我们真切地展开了当年的历史风景。乡村的风物、个人的冷暖苦乐,是与江山社稷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在孙守云的笔下,不论是“戒烟”还是“养花”,都表现出一种来自生命本真的坚持精神,具有坚忍的、百折不回的毅力,凸显了底层人顽强和美好向善的优良品性。
在林家的家庭文学写作工坊中,孙守云应是特别重要的一位,她的写作是发自内心的真性情,是蓄积多年的由衷之言。这样的乡土特色、民间风格就是文学真正的底蕴,是文学的最为本质的“元”因素。从她的文章中,我们可以读出时代和社会的大境界,可以读出人性和人情的大襟怀,从容地驱动散文所应有的“真”气,排除了文字及超负荷的虚浮,让人看到了生命元神和人生步履的本来面目。
进入老年而开始写作,她以不同寻常的笔墨点燃了人生晚景的光焰,当一种精神强悍地在生存的平面上崛起的时候,便有一条路朝着希望的前方伸展开去,时光反照,岁月折射,用文字为自我的流年拓展了一条重生之路。作为一个家庭的长者,孙守云的写作也当然地具有榜样的力量,她的作为给后辈人昭示了一种进取的姿态,只要努力去追求,就有创造奇迹的可能。在整个社会层面,“林记出品”倡导家庭写作,风靡国内外,涉及三百多个城市、二十多个国家,这是一个不小的奇迹。而孙守云在林记家庭中年龄最大、学历最低,但却取得了不小的成就,这就更是一个让人刮目的奇迹了。在写作这条重生之路上,林氏家族一家人唤醒了许多人;孙守云在文字的引领之下,正向着生命的远方不断地迈进。